第三七回 试云程贤母训子 却污金正士立身
2023-07-15 17:01:5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冷田禄,见他老子气得一副丑相儿,顿时昏去,他反冷笑道:“这种把戏,给那个看?”说罢收起簪环,扬长而去。冷先生醒来,从此越发病重,堪堪饮食不进。田禄有时高兴,便丢与他半杯汤水,往往渴得喉咙发火,半日价没人理他。冷先生自知不起,也没心理会田禄。一夜晚上,昏沉沉睡醒来,案上一盏孤灯,半明不灭,照着室内七横八竖的医书药箧,十分狼藉,只那凝尘,便有一寸厚。

  原来自冷先生病倒,通没人整理。他见此光景,回溯生平,正在万分伤感,忽又一阵疏风,吹得萧萧飒飒,和着几点细雨,打到纸窗,一声声沁人病人耳中,真个心焉如捣。愁寂之中,不由生平所作事,一一潮将上来。暗想我冷某一生,虽以机智成家,行个医术,并没有过甚行为,怎的天罚特酷,生此逆子?想到这里,冤痛满怀,只觉浑身火杂杂的好不难过。

  少时心下一清凉,陡然忆起几件事,暗道:“不好不好,怎的人家某富户,三世单传,宝贝似的一个孩儿,不过生个寻常疮疖,你却为居功挟财起见,生生用溃药,开发得凶险起来?又因索谢不遂,坐使他活活烂死。这是一件了。还有某孀妇,悄悄的自寻打治药,你若为保他名节,就当把与他;若为好生起见,就该谢绝他,岂不光明正大?却为何趁那当儿,挟淫其身,末后还是非拿大钱,决不给药,致人家力不能办,差愤自尽?这两条大小生命,又是哪个该死的给活耍掉?呵唷,这是一件了。其余还有某事某事,一总比持刀杀人差不许多哩。”想到这里,不由神明中起了一种痛苦。

  这阵难受,非同体肤受罪,大约刀山剑树,锯解磨研,在油锅中洗个澡儿,那滋味也不过如此。正这当儿,只见一痕淡月,映上疏棂。原来雨收天晴,便听得有两支猫儿,一递一声的叫春。不知怎的,冷先生听了,又恍如兜头一盆雪水,领时浑身乱战,牙齿儿提对所打,自恨道:“有当初方有今日,自作之孽,怨天何为?”原来当年冷先生拐逃田禄之母,那夜墉头上,恰有猫儿叫春。冷先生防人惊动,赶了好久方跑掉。这当儿人穷返本,良心发现,忽的想将起来。(此段语合哲理。所谓神明负疚,心理中自感痛苦,推论之载籍所着恶人果报事,用以警愚,故归诸神鬼,其实是心理中一种作用耳。)

  正在昏昏沉沉,三魂七魄只剩九分九的当儿,只见自己忽的从外面闯入。仔细一望,却是田禄,不知从那里吃得醉醺醺,横了眼睛进来。冷先生不由长叹一声,双眸遽合。田禄这厮,竟没理会,自己泡了碗茶,要润燥吻。忽的孝心勃发,竟居然斟了半碗,去给他爸爸。唤了半晌,也没答腔,方才有些心慌,用手一摸,早已直挺挺硬帮帮死就成了。没奈何,也只得干号几声,惊动邻右坊众。便大家七手八脚。帮他将冷先生穿裹起来。他一向通没预备。不过草草了事,乱至天明,入了棺殓。

  坊众们辛苦一夜,有头脸的人,不在乎吃喝。这余少年村众,未免都指望吃杯谢酒。那知白瞪了半晌,田禄通没言语,不由唾了一口,纷纷各散。一路上言三语四,有的道:“你看人家腾蛟村于太公那里昨天办丧事,(趁势补出,省笔法。)去帮忙的坊众,人家是怎样款待?大块肉大碗酒,吃顶了窗门还不算,临散当儿,人家还一百个过意不去,谦谢话说了一车,真弄得人过意不去。事儿作到那里,怪得人都称赞。难道咱们抱财主的粗腿么?”说着向一个痂皮眼的矮子道:“武大哥,您说对不对呀?”

  矮子笑道:“扯你妈的淡!我是武大哥,你便是潘金莲何如?”恰好说话的那人,姓潘行五。众人哄然道:“不错不错,绝好个潘五娘。”潘五笑道:“不是这样说争嘴头子,方才小冷子那大刺刺样儿,我委实心下有些不舒齐。”又有一个道:“喂,提起他们爷儿们的事,狗也会龇牙。便是那一天林刀鱼在街坊上,说的都是什么话呀:”正说得起劲,其中却有老成的,恐惹口舌,连忙摇手止住。大家怨笑而去。

  这当儿正当于太公行方下过葬,遇春助理,忙作一团,所以竟不曾晓得。过了两日方知,便邀豹儿、逢春同去吊唁。逢春那里肯去,当不得被遇春捏了脖儿,只得从行。顿时市了香楮,一路踅来。只见门馆冷落,喊了半晌,也没个人,倒将邻人唤出。问起田禄,方知又闲踱去了。恰好有个村童走过,便道:“方才我遇着他,去还未远,待我寻他去。”说罢跑去。

  这里邻人推开门,引遇春等直到灵次。只见繐帐飘萧,凝尘堆满。大家正在徘洄,只见逢春向外一咧嘴,豹儿望去,却是田禄扬扬走来,向大家磕过头,便就灵次,遇春等如礼拜奠。只有逢春偻在豹儿身后,半蹲半坐的,略点点头儿,昂然站起。遇春道:“怎的冷老叔也便去世?你看我们三个人,这身服色,也可叹得紧。”豹儿道:“便是哩。”田禄谢了一声,默然无语。逢春却睁着眼呆望他半晌。

  当时大家辞回,遇春还十分叹息,便与豹儿等分路回家。行不多时,早见李氏娘子,正倚门而望,手中还拎了一件针黹,一面做一面搔那苍白头发。(写慈母如画。)见了遇春,满面堆下笑来道:“儿呵,我听人说,那冷先生也病煞了,你这些日子在太公那里忙碌,想还不曾晓得。他与你父总是多年朋友,田禄虽没到这里来,你却不可漏出窄量,须去吊唁他方是。”

  遇春笑道:“母亲不消虑得,孩儿便是从那里来哩。”李氏喜道:“如此方是。”(贤母孝子,又是一番气象。)母子依依相随而入。遇春好些日不曾转来,只见屋壁上多了许多的绩线,都是母亲近日的活计,便道:“娘也须慢慢的来,还当保重身体。”李氏笑道:“哟,这当儿不是可暇逸的,况且于太公又没了。”说罢微微一叹。

  遇春下由沉吟一番。一霎时母子用过午饭,方在闲谈,只听大门外有人唤道:“杨相公在么?”遇春踅去一望,却是本村方地保。这人有六十来岁,甚是精干。当时让入客室。遇春进内取茶递上。方地保道:“呵唷唷,不消客气,我是生就的穷跑命,特有事来相商,三言五语,还须去回覆人家,是没得工夫品茶的。”说罢哈哈一笑,却一气儿饮了一杯,一面用手巾抹汗,道:“我方才齐头跑了三十里路,是从井家聚张大户那里来。也是提起话来,却有一桩事,烦到你相公身上。”

  遇春道:“却是何事呢?”方地保道:“你若不守制在家,也没有这般巧。这不是县里武场快到了么?你是不消说,照例的不能应考。那张大户却托我给儿子觅个顶名枪手,坐地炮由县场起,直到府场,取中后他愿出五百纹银。我左思右想,也犯不着作成别人,你若愿去,是再好没有。这不是肥猪拱门的事么?”说罢笑吟吟颇露德色。拍了遇春一把道:“我也不图你这边油水,反正都出在张大户身上,你只干脆落五百两头。”说罢,得意地满屋乱踱。遇春道:“依我看,这事儿方大叔作成别人去罢。”方地保诧异之至,不由将秃脑门一搔道:“奇哩,难道你没听清楚?白花花五百两呐!”(落纸有声。)

  遇春见他光景,不由好笑,只是摇手。方地保道:“若要再多些,也好商量,等我找他去。”说罢拔步便走,挤挤眼伸出五指道:“这个数儿,总还可望。”遇春忙来拉住他,方要说明就里,只听母亲室内一阵机声轧轧,不由忆起方才母亲太息光景,顿时心中一动,暗想:古人说得好,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我虽能撑起穷脊骨,若允了他这事,倒能舒舒老母的勤苦。想到这里,便要失口应许。不知怎的,终觉非义所安,张了半晌口,却道不出一字。

  这当儿天人交战,弄得汗流浃背,没作理会处。方地保只胡噪道:“这数儿也不算菲了,我们乡里乡谊的,那里不结识人,将来得他拉一把儿,值得多哩,别将事儿只看眼皮子底下那一点儿。”一席话越说越拧;简直不对岔口。两人瞅了半晌,末后还是遇春忽得主意,忙跑到母亲跟前,将方地保来意,说了一遍。又半吞半吐,将自己犹疑之故,委婉述出。说罢恭立一旁,观看母亲颜色。

  只见母亲温颜笑道:“这事儿何烦犹疑,我素来教你,都以义方,你且揣此事义与不义罢了,其余不必管他。”(语温而厉,有是母乃有是子。)说罢取过手巾,亲将遇春额汗试去,笑道:“你只一口回绝他便了,何必急得这个模样。”遇春听了,顿时心下清凉,不由欢欣鼓舞,喜洋洋踅出。方地保一见,只乐得打跌,忙迎上道:“不消说,你们老太太识见老练,一定让你去。”

  遇春道:“倒也不哩。”便将母亲之意说了一遍。方地保一面听,一面哼,及至听毕,一言不发,向外便走,隐隐嘟念道:“我活了六十来岁,今天又听到了稀罕了。原来人家空着肚皮,光着屁股都不怕。说别的,我哪里有大把价的钱?哈哈,人要老了,什么样的人都遇的着哩。”说着肩头上掮着个耗子尾巴似的苍白小辫,怏怏而去。

  这里遇春自与母亲说知,笑了一回,从此依然苦度岁月,仍在豹儿处,六家观摩。只有田禄,十天半月方才偶然一去。光阴迅速,又是数月光景。田禄复好久不到塾,大家见惯,便不以为意。这日豹儿偶然踱到门外,只见田禄村中一个牧童走过。豹儿道:“你这些时见冷相公不曾?”牧童摇手道:“说不得了,冷相公这当儿敢怕在官中受用哩。”

  豹儿不由吃惊,细一根问,原来方地保给张大户办的那桩事,田禄竞安安稳稳落了五百银。不消几月,花得罄净,便又寻张大户,要找个零儿,三言两语,两下说岔,顿时一场好打。田禄是何等手段,众村人那里来得及,顿时头破血出,其中还有一个跌折腿。大家号丧般围住张大户。张大户又气又急,只得破出钱,一一暖抚过,连与田禄打官司,又费掉数百金,只得姑且忍晦气。当时豹儿听得,甚是诧异,便向遇春说起。

  遇春惊道:“不想张大户那桩事,又落在冷兄弟身上。”因将方地保初寻自己之事,说了一遍。豹儿不悦道:“大哥这却不对,怎还等老母吩咐才不应他?虽说甘旨缺养,难道家祖亡后,便看兄弟不成人么?倘有缓急,尽可来取。”遇春笑谢一番,深自引过。当时别过,与母亲说知,母子都为冷田禄十分叹息。次日遇春绝早赶赴县中,细一探问,方知田禄不过被几下杖责,也便释出。当时寻着他,取路而回,一路劝谏自不消说。

  光阴转瞬,遇春堪堪服满。这年又逢县中武科,李氏道:“儿呀,你习武一场,终须为国家效用。现又逢武试,我看你们兄弟都须就场。得不得自有天命,但是各人所业,必要当心。”遇春沉吟道:“母亲说的固是,但孩儿觉得读书奉母,是天地间无上快乐。至于功名富贵,孩儿到看得雪淡。役志荣膴,远离膝下,教孩儿如何舍得?”说罢不由泪下。(观遇春志量,觉太真绝裾,犹是名教罪人,若夺情视事之辈,更罪无可逭矣。)

  李氏惨然良久,微叹道:“我并非萦心功名,迫你入世。”遇春听了,顿时汗流浃背,战兢兢跪在膝前道:“孩儿怎敢?母亲快莫伤心。”说罢蜷伏在地,无地自容。李氏命他起去,正色道:“幼学壮行,自是正理。古今来山林枯槁,大半不出两途:一是自揣无具,不堪入世;一是愤世嫉俗,或伦理大节间有难言隐痛,不得不折而入隐逸一途。此等人尚不失真士面目。其余匿迹销声,大半都是颓堕之士,借高隐以自文,与草木而同腐,为国家之弃民,亦父母之辱子,无济于物,而反享令名。还有以退为进,故意耸动朝野,此等谲诡,却不虑你仿效。只是甘于自弃,无补明时,也可愧的紧了。”(疼切言之,警俗不少。)

  一席话说得遇春只是点头,一阵感悦,不由现出孩子形态,顿时手舞足蹈,扑翻身便拜,一头扎在母怀,双手抱膝,连连答应。正这当儿,忽听窗外大笑道(奇峰突起,眼光一亮。):“呵唷,好个奶哥儿。你娘儿们磕头礼拜的,闹的什么仪注?怎的大嫂子这大堆话,便如推倒核桃车一般,合辙押韵,怪好听的。到底为啥事呀?”说罢咕冬一脚,掀帘跨入。却是郑氏(大嫂别来无恙,且看下转语,使人叫绝。)。

  遇春刚要起来,只见郑氏一团诚恳之色,按着遇春脖儿便叩,攒着眉道:“可是的哩,怪得你妈数落你。那种毒药,是吸不得的。金刚似的汉子,也须制倒。莫怪你妈瘾瘾的闹,快戒除了是正经。”原来这当儿鸦片一物,已入中华,郑氏听得话中有许多“隐”字,竟将一张嘴生安到屁股上去哩。当时母子都笑,连忙让坐。郑氏叉开八字脚,挺起腰板,微微喘了一阵。遇春递上茶,侍立母旁。

  郑氏忽眉欢眼笑,看了遇春,向李氏道:“可是的哩,人要修个孝顺儿子,便是寻茶讨饭,也吃一口安生饭。你看逢春这拧骨头,不知怎的,他也探听得不久要考甚武,忽的踅来,向我死缠去考。又是甚么增光耀祖,说得一塌胡涂。我也没耳朵听他,只问他道:‘你一去不中,先搭害钱不算,倘若中了,简直将一身骨肉卖给皇家。可是说书唱戏的话咧,武将加锋,归根儿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这不是坑熬人的事么?再者你老子成年价黑汗白流,土里刨食吃,那有闲钱来供给你。没的求名不成,倒将饭碗搭去,(近时少年,人怀幸心,竞言仕官,视金钱若泥沙,昌言运动,卒之一事无成,而父兄累世之业,乃一败涂地。郑氏之语,正自有见。)你给我收了心,当你的庄户百姓,好多着的哩。人生衣食无缺,骨肉团聚,也便罢了,想什么大饽饽吃呀。’正说着,偏巧他那王八老子(奇语。)一脚跨入,不说是排发他一顿,倒裂着嘴笑道:‘我们逢春若去考,便是这身个儿,先沾便宜哩。’他听了越发得意,吵得人头昏,我赌气躲向这里来。大嫂你听我这话对不对呀?”

  遇春听了,不由一笑。李氏道:“哟,咱俩的见解,却一个是脊梁骨朝南,一个小辫朝北。这不是么,方才我排发遇春,便是因他不愿应考。”因细细将那一席话,重新为郑氏讲说一番。郑氏一面听一面点头道:“原来这里面还夹藏着许多道理。这些个绕脖儿,我那里弄得清爽。这当儿那业障管保还似气蛤蟆哩,我须转去说给他。”说罢忽的声站起,拔步便走。只听外面有人大叫道:“娘呵,我在这里呢。”郑氏不由一怔。

  正是:贤母片言决出处,奇儿壮志逐风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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