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〇回 赴黔楚双侠从军 开坛会三槐闹教
 
2023-07-17 18:15:2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李娘子被郑氏拖得跄跄踉踉,鸟枪大怒,一言不发,便过去力掰郑氏的手。一面嚷道:“你这风婆子,可有些人样!好端端的为甚撕掳嫂嫂?”郑氏力挣道:“你们不是说苗子杀来么,怎还不快跑?”鸟枪不由得大笑,便一推逢春道:“你快说罢,我是缠你娘不清的。”于是大家落座,逢春却草草说出一席话来。原来逢春去赴武家,果然被郑氏一下子料着,那武鸣凤恰来家信,备述自己从征,并遇春在都一切遭际,便连冷田禄的事,都叙得详详细细。这书便是他将要出都所发,所以连额经略用兵筹划,并行军道路,都说得明白。

  逢春既得此信,心头老大疙瘩顿时解开,只喜得如飞踅转,恨不得插翅去寻遇春。行至村头,便想起于益,此事须先和他商量。跑去一寻,恰值于益不在家。方如飞踅向李娘子处,经过自己家门,高兴之下,便跑进去向鸟枪一说所得消息,未免吵说要寻遇春去。不想鸟枪刻下,正有点手头儿窘乏,只认是逢春顿时要走,所以爷儿俩就这等乱糟糟嚷将来。当时逢春诉罢,李娘子心下稍安,自不必说。只有郑氏,反张大口,呆在那里,逢春已乱噪道:“快些回去,与俺打点行装,俺刻下便寻于益去,敢好早到军前,多杀两个贼人!”

  郑氏道:“呵呀!我的佛爷桌子,我愁的就是你又要闹猴儿咧。但你方才说的这座山那座关的,通似些外国地面,好不凶实!现在你大哥,虽从人家信内得消息,究竟他自己还没来信,你若扑风似奔将去,万一扑空,那还了得!外面事儿,好生难作,你大哥那等精干,如今总没来信,还令人悬心,如今你再去了,倘一总儿没信,那不坑杀人么?”说着声音哽咽道:“虽说是儿大不由爷,你可知我和你伯母将养你兄弟一场可容易哩。”说罢落下泪来。李娘子一见,触动思儿之念,也便凄然。逢春见此光景,赌气子一旁撅嘴。偏偏鸟枪没眼色,向郑氏道:“喂,咱那囤陈谷,只好贱粜了,给逢春作盘川咧。”

  郑氏听了,跳起来一口酽唾,道:“你莫血糊心窍,胡子都要白咧,通没些主意,由着儿子性儿闹!我看你除了那囤谷还有什么?”李娘子忙道:“大家莫着急,且从长计较。”正在不可开交,只听嘭嘭的有人扣门,逢春趁势踅出。这里李娘子道:“若逢春自己去,委实令人不放心,若得于……”一言未毕,只见鸟枪向窗外一张,便嚷道:“于老侄来得真凑巧,你且给俺们拿个主意。”李娘子忙望,果见逢春笑吟吟撮定于益肩头,直撮进来,一面嚷道:“你若不去,唱们便拼个你死我活。”须臾入室,大家厮见过,郑氏先少头没尾,述说遇春消息。鸟枪也夹在里面,趁他浑家口锋稍驻,便掺入逢春要投寻遇春一段事。

  百忙中李娘子也请于益定个主见,闹得于益东答西应,接应不暇,只得道:“方才逢春兄已将此事说给我,只是逢春兄要去,也未尝不可。”逢春听了,不由大悦。便道:“娘看怎么样?人家于老弟百样精明,既如此说,一定俺该去的。”于益一咕眼道:“却有一件,逢春兄自己远行,却差点儿。”逢春急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去么?”于益正色道:“俺是定不去的。”

  这句话不打紧,只见逢春一言不发,“扑通”声跪在于益面前,急汗淫淫,被面而下。于益失笑,赶忙扶起他,却暗暗蹑了他一脚,便向李娘子道:“这会子,小侄心不沉静,容俺和逢春兄细细计较,总之去不去,莫甚紧要。”说罢,携了逢春,即便辞出。郑氏追噪道:“无论怎样,俺不放逢春去哩。”这里李娘子又和他夫妇计议一番,也没作道理处,只得且候于益区处。

  且说于益一径携逢春到自家家内,天色已晚,便在书房摆下晚饭。逢春心头怙惙,只是呆坐。于益笑道:“这点点事儿,你便肚内没出展,还要从军作甚?只管且用饭,停会子我自有妙计,保管你去便了。”逢春没奈何,只得纳头用毕饭,便跟问于益怎的计较。于益偏不理会,却叫进一干管事人,无非是东屯西甸经管钱谷的朋友,还有个本院管账先生,一并叫进来,一个个朴实实的坐定。于益道:“自太公去世后,俺少不更事,多亏诸位率由旧章,处理得家务井井。”众人听了,各各逊谢。

  于益道:“俺如今要出门游历,少或一半年,多或三二年,然后回家,敢烦诸位费心,给我经管一切。应为之事,如周贫济邻等善举,便如我在家一般,该办就办。岁入总数,便交给管账先生。至于杨府上,更不可忽略。等我回家,再致谢诸位。”众人道:“少东那里话来,俺们所管何事,理应效劳的,但不知少东欲那里游历?”于益笑道:“这不能预定的。”其中管账先生是一六旬余老头儿,还是当年太公同学小友,为人梗直非常,便直概概地回道:“少东此事,还要斟酌!太公偌大家业,只有少东执掌,理应居家纳福,留心先对一门亲事,内政有人,然后出门游历,也不为迟。现在各处不靖,路途中耽多少心,又何必去游玩呢?”

  逢春听了,恨不得一口吞掉这老儿,便吵道:“俺们怕甚道路不靖。”于益一笑,又谆谆嘱托众人,然后命各自退去。向逢春道:“你吵的是什么?咱们神不知鬼不觉走清秋大路,那些不妙?那会子俺二婶(指郑氏。)急得眼都红咧,你还缠账到几时?不如莫提这件事,咱自家准备便了。俺这里盘缠只愁携不尽,还用二叔去粜陈谷么?”逢春听了,方才恍然,不由喜跃道:“你这促狭鬼,真可恶,早知如此,俺为甚屈膝于你?”

  于益一抹鼻头,笑道:“你若觉得不上算,俺便还你一跪,从此扯个淡,别去咧。”逢春笑道:“够受咧,正经的咱们扑奔那座山呢?”于益道:“你张口便没分晓,奔山作甚?还是直奔经略大营。武鸣凤信上写的明白,经略大营,不是要驻黔楚间的雷门崖么?咱们图快当,便行山道,穿过青城山,由川西南一路奔将去,就是道路难走些,你道好么?”

  逢春道:“妙妙!咱们又不是小脚娘娘,怕甚道路难走?如此咱明天便去。”于益笑道:“你又来咧,好歹也须预备一日。你到家莫露口声,你伯母那里,倒须去告知,待咱走后,由你伯母告知二婶等,便一天捣乱都完咧,不省得这当儿缠不清么?”逢春听了,喜得打跌。听听街柝,已交二鼓后,便辞了于益,欣然出来。一腔高兴,只管按捺不住,等不得明天,便飞也似踅向遇春家。

  且说李娘子,自郑氏等去后,沉思一回遇春消息,通不得主意。这当儿方要就寝,忽听“啪啪”扣门,接着逢春声音嚷道:“伯母开门,俺又踅来咧。”李娘子不由吃惊,只当他们回家后打起架来,一面掌灯趋出,一面道:“逢儿莫要拗性,你去不去,且从容计较,只管拗你娘作甚?”大门一启,逢春蹦跳而入,喜吟吟的道:“伯母放心,俺是去定咧,通不关俺家事。”因将于益主意一说。

  李娘子笑道:“我看他光景便似有打算似的,你两人同去,再好没有,只一路小心便了。你且进来,坐着细谈。到那里见你大哥,先问他怎的不来信呢?”说罢,语音不由稍咽。逢春道:“伯母莫愁烦,俺一去兄弟在一处,好多着的呢。俺也不进去咧,伯母但等俺去后,告知俺家便了。”说罢手舞足蹈,如飞而去。李娘子关了门户,不由心头一阵感触,暗想逢春兄弟,几岁间还都是顽皮孩儿,如今却间关从军,都思作丈夫事业。太息一回,又想起当年他兄弟得啖仙芝,忽逢葛先生等事,如此看来,两人定有成头,不由又暗暗欣慰不题。

  且说逢春一气儿踅回家,只见掩门而待,便从容关好门,悄步而入。他本住在厢房,便黑魆魆摸索就榻,突自听得他父母言三语四地拌嘴。逢春心事安贴,一觉恬然。次日没事人一般,出外荡了一日,郑氏等只认他丢掉寻兄之念。掌灯时分,两口儿忽然欢喜起来,方相对闲谈,只见逢春蝎蝎螫螫地蹭进来,咧着嘴,只是憨笑。郑氏道:“这会子你心事可定咧,俗语云:顺着为孝。我既不愿你去寻遇春,便应打掉此念哩。”逢春道:“娘说的是,谁耐烦去呀。今晚于益兄约俺吃酒,倘夜深不回,便不须等俺咧。”

  郑氏笑道:“你可别像你老子似的,但凡扰人酒,务必吃得醉猫似的方罢。”鸟枪道:“屁话,也不知那个没出息,今正去吃人年酒,灌得人都不认识,只管拉了人家姑娘叫大嫂哩。”郑氏道:“你无论怎么说,俺横竖没躺在席前学狗叫。”(夫妇酒德,写来绝倒。)鸟枪听了,连连大唾,说着又要吵起嘴来。逢春正色道:“父母别这样没正经,将来俺兄弟发达起来,父母都要受皇封的,该早些和气才是。”郑氏听了,不解其意,便唾道:“滚你妈的蛋罢,什么黄封绿封,你早些踅回是正经。”

  逢春听了,偏又不去,只依依膝下,恋恋说笑,直待郑氏催促几次,方才起出。走了几步,重复跑转,道:“俺想起来咧,明天父母须到俺伯母那里,他老人家闷得很哩。”郑氏道:“好罗嗦,难道你明天不会同我去么?”逢春一笑,匆匆而去,果然当夜没踅回。次日直至将午,还不见回,鸟枪踅向于益家,一问管账先生,道:“难道您不晓得,俺少东今夜五鼓时分,和你家大相公匆匆起程游历去了。”

  鸟枪怔道:“不能罢,逢春说昨夜来此吃酒的。”管账先生笑道:“那个吃酒?昨夜他两人整备行装,齐头忙了半夜便去咧。”鸟枪急道:“你可知他们游向那里?”管账先生道:“这却不晓得。”鸟枪听了,甚是怙惙,却也料到几分。一路沉吟踅转,只愁浑家乍闻,定向自家来个雷头风。忽然心思一活动,想起逢春嘱咐到他伯母家,料李娘子定知分晓。跑去一问,这才恍然乃郎用了金蝉脱壳的招儿,竟去掉咧。当时回家,夫妇只好互相白瞪,这且不题。

  且说于益、逢春匆匆上路,逢春还怕他父母赶来厮缠,迈开大步,走了个腿不沾尘。天光大亮,已离村二十余里。

  于益道:“走长道儿,不是这等玩法,腿板走攒,欲速反迟,须散散淡淡行去,就如咱们当年逛东岳庙一般,方有趣哩。”.(回映有致。)逢春道:“如今提起那一逛,真似大家都有缘法。你看俺大哥由滕家寨来信,说忽逢叶家父女,便是咱们那年在东岳庙所见之人,武鸣凤家信中,又说着杨芳等事,将来大家会在一处,好不写意哩。”于益随口道:“正是哩,我还记得那年在华阳观遇着卜士刘清,此人说赴京求官,不知和时斋兄在京会着不曾?”(回映即略逗下文,一笔作两笔用。)逢春道:“唷,那里都这般巧法?”

  两人一路闲谈,迤逦前进,当日便厮赶了百几十里。逢春到店,吃饱肚,纳头便睡。探访程途等事,都是于益预先打听明白,一路所经,都是小道捷径。如此光景走了六七日,将近广元县地面,只见所逢男妇,都好穿白衣,便不纯白,总要系条白带白帕,男子无常鬼似的不中看,妇女们皜衣袅娜,便如小寡妇上坟一般,倒有风致。两人见了,暗暗纳罕。这日午后,走到一处大镇聚,人烟稠密,十分热闹,街坊上穿白的纷纷攘攘,便似赶庙会一般。路经街心一座大店,门口儿布彩扎棚,直接院内,左右两张长案,堆得香便如山阜,出入人众,各着白道袍,并且诸色人等都有,谈起话来,横眉溜眼。

  两人纳罕,驻足稍望当儿,便见一群妇女,嘻天哈地,都结束得白鹁鸽似的,从内踅出。有的扭头折项,举白悦一飏,道:“咱们晚上会罢。”正这当儿,忽见行人纷纷避道,泼刺剌三骑马跑来,前后两骑上,都是少年俊仆,结束奇诡,一条辫儿,藏入帽底,居中马上那人,约有四十来岁,生得长驱伟干,淡黄面皮,疙瘩眉,蒜头鼻,两颧上一撮黄毛,长可二寸,眼睛一瞟,很透着锐利,只一盘马之间,已透着精通武功。到店前翻身下马,一拥而入,门前早有衣冠十余辈高喝道:“教主方到,须闭坛歇息,今晚二鼓后开坛,与会者不得自误。”说罢店门立闭,只有余众在外,攒三聚五价笑语。

  逢春诧甚,便向于益道:“你看他们都穿白挂孝,难道都死掉老子娘么?”于益恐他惹事,忙瞪他一眼,牵他便走。逢春笑道:“好于哥,俺这会子,肚儿不作主咧,咱们打打尖再走罢。”于是两人趋就旅店,那知连走几家,人家眼也不瞅,原来里面都住满穿白客人,有的一家儿男妇老少都来,所以严实实竟没隙地。两人没奈何,直踅至街尽头,方见一小小草店,门首一个老太婆,方坐在凳上,看一个衣白少年蹲着淘米。门灶上还有个小媳妇儿,生得灵眉大眼,也穿了一身崭新白衣裤,正在那里用火棒通灶眼,忽一声灰飞满身,连乌黑的髻儿上,通似罩了一层白霜。

  老太婆便恨道:“你们忙的什么?真是养孩儿不等毛儿干,这会子扎括起作甚?反正你们那档子事,须得三更半夜,没的这时污却衣服。咳,人老了,什么稀罕事都见识咧,俺就不懂你们信的什么教门,惹得你们失张失致?”小媳妇听了,不由眼儿一挤,向少年抿嘴一笑。这时逢春业已一脚跨近,便嚷道:“你这里可住客么?”这一声不打紧,不但老太婆老大吃惊,便连淘米少年,也是一哆嗦,小媳妇早已嫩脸通红,直站起来。

  当时老太婆定睛一看,便笑道:“你二位若寻尖站,便请进罢。”说罢站起引路,一面回头笑道:“今天俺这双老眼,被白花花衣色都照得发瞝咧。你们二位这结束,想是远客罢。”一路唠叨,直奔正室,木榻木几,倒也干净,从后窗望见后院一带草房,十分宽敞。当时于益等各置行装,落坐歇息。老太婆和那少年,早穿梭价伺应汤水,一壁价喊小媳妇弄米烧饭,道:“爽着些儿呀,恐客人吃罢赶路哩。”

  于益便笑道:“妈妈安知俺不住宿呢?”老太婆笑道:“俺看你服色,不像专到此地来。”于益随口道:“此地何名呢?”老太婆道:“此地距广元县城二十来里,是县中第一镇聚,便名为元会镇。”于益道:“好名儿,大气得很!妈妈店业可发旺哇,这双少年男妇,是你什么人呢?”老太婆一听,只乐得眉欢眼笑道:“这是俺一双业障儿子儿媳,一对儿牤牛性,不听人话。家下有这破店,便撑着胡乱度日,没法儿呀。”因叹道:“如今世界,小人们都另有一种见识,我老妈妈子那里管得许多。”于益道:“妈妈好福气哩。”逢春听得不耐烦,摩着肚皮嚷道:“好饿,你店中有什么熟食物,先给俺来点。”

  老太婆道:“饭就得咧,今天天气阴晦,柴草潮湿,所以灶上慢些。”说罢泡好茶水,刚要退去,只听萧萧飒飒,院中落雨。老太婆三脚两步抢出,喊道:“大媳妇哇,后院酱缸还没盖哩。”喊了两声,不见答应,便恨道:“俺的小妈儿,那里去咧?便是饭锅,也要水沸,小行行子,真正淘气。”便听院隅茅厕内小媳妇低笑道:“娘快别嚷,什么意思?”说着两手结带,扭将出来,嘟念道:“人家刚瞅空解个手儿,难道他(指少年。)不会盖缸么?”说罢,直奔后院。这里老妈妈母子,便就灶下忙作一团。于益见了,只管微笑。

  逢春道:“你嘴头特煞抹蜜似的,吃饱走路便了,却和那老家伙说些没要紧作甚?”于益道:“嘴头活动,是没亏吃的,你不见如今的大人先生,全副本领,都在嘴头上么?”(调侃不少。)两人说笑一回,逢春就后窗望望雨势,颇为闷闷,却见小媳妇惊蝴蝶似的从后房笑着跑出,鬟云微乱,香腮半晕,低辔道:“好没人样,这会子忙得人手脚扎煞,你却思量那个,况且今天什么日子呀?”

  正在嘟念,前院老太婆已喊道:“你们两又向那里去咧?真真淘神。”小媳妇忙应道:“来咧来咧。”一路莲步细碎,跑得飞快。逢春还没理会,于益却踅向他背后,笑道:“你说俺谈没要紧,你怎的也看人没要紧?”逢春怔道:“怎么?”于益道:“怎么不怎么,你看少时那少年总要从屋内出来。”一言未尽,果见少年笑眯眯低头而出。逢春道:“奇哩,你怎的便知?”正说之间,只听店门前一阵喧闹,两人跑出一看,不由发怔。

  正是:兵氛未熄红苗乱,劫运又来白教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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