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武师女 误嫁中山郎
2025-02-08 22:44:02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陕西关中道,五丈岭西,沂之阴,大散关以北,中郎驿。这个驿站是入甘肃的要道,这一带山势起伏,林深菁密,道路纵横,关中道所属的地方,以这一带地方最为险恶,也正是草莽豪强出没之地。更兼这一带离着边境已近,地方官吏职守所在,各有界限,更促成了不法之徒假道脱逃之地。在这一带,因为山路太多,行旅很是艰难,可是奔大散关也算一个官站驿路。

  这一带出了一伙绿林的豪强,他们标榜叫“关中五弟兄”,做些个没本钱的生意,更怀着不轨之心,暗中成了一个组织,手下渐渐聚集了不少亡命之徒,做些杀人越货的不法勾当,更假造出来许多煽惑愚民、引诱人入伙的方法。他们的党徒居然也散布在各处。这五弟兄有个首领,名叫于震,本是一个破落户出身,自幼也练过一身功夫,为人狡诈多谋,耳软多疑。他竟勾结了几个强梁不法之徒,养成了势力,盘踞于五丈岭中,巢穴隐秘,官家也曾屡次缉捕他。这五丈岭属太白山脉,绵亘数百里,山势险峻,官军来了,他们立时远窜,隐匿在深山野谷中。因道路熟悉,官家是不能常常地把这五丈岭完全封锁了。赶到官家一撤走,他们仍然出现。

  这关中五弟兄的首领于震,绝不像俗传的绿林,在什么地方开山立寨,毫无顾忌地自己给官家按上了目标,他所盘踞的地方,是时时移动的。这般匪人信息尤其灵通,关中道所有聚司保卫地方的官军,只要一有什么举动,差不多他这里全能得着消息,立时就把巢穴迁移了。可是官家对于他们十分注意,虽则是一个小股的匪众,可是他们行为举动,不仅限于劫掠抢夺,部下常常到处做出凶杀报复的情形。因为他到处隐匿、收录党徒,不全是同在他一处做这盗匪的生涯,有的依然是良民百姓,散居在各地,暗中地做了他们劫掠盗窃的眼线。有时他们五弟兄到各处去,就用他本党的党徒所住的地方,作为落脚处,这是他们最容易逃避官家耳目的方法。

  这关中五弟兄作恶的情形,已被陕西省督府所闻,屡次地用严厉的公事指令有职守的官兵扑灭他们,以靖地方,而安良善。只是公事任凭怎样紧,地方官吏无论怎样设法剿捕,只是这五弟兄始终未曾落网。不过经过官府这么严厉对付,他们锋芒稍微地敛迹一点,地方稍微安静些,官站驿道上也不常出事,哪知他的党徒中竟在这时在中郎驿演出一幕凶杀的惨剧。

  这中郎驿驿镇很大,足有三千余户居民商铺。这一条长街上,就有三四家大店,做买做卖的十分兴隆。因为这中郎驿再赶下一站,就是大散关,所以从东来的商贩客旅,必须赶到这一站,下一站才可以用一天的工夫渡过大散关,所以这中郎驿是一个商旅聚集之所。地方一大,人一多,良莠不齐,宵小混迹,这就是难免的事了。在中郎驿驿镇的北后街,紧靠驿镇的边上,名叫七孔桥。这七孔桥一带,也正是离开驿镇的地方,有一道河流和一个地名叫枯树屯的村庄相对着,由枯树屯到中郎驿来,必须借着这七孔桥才能进驿镇。在这七孔桥南边,有一户人家,他这所房子四无居邻,房屋的年代也很久了,有的已经砖上剥落,墙头半塌,全没有人收拾。可见这所房子中的主人,是一个已经家势衰微,走向穷困道路的人家。从他墙头望见院落内那棵古槐,也可断定这所房子最少也在百年以上。

  这宅中住着的人,姓蒋名鹏飞,他家里在从前可以说是一个安善良民。父亲蒋守义,是一个专跑甘肃一带的行商,做了几十年的买卖,受了一辈子的风霜之苦,人是又老实又拘谨。只是时运不济,又被他拘谨老实所误,空受了一辈子劳累奔波,到老来依然没留下什么。在这中郎驿,已经住了两三代,只有几十亩田地,不过将够养赡家小的。只生了蒋鹏飞这一个儿子,母亲陈氏也是一个老实人,蒋守义终年在外边经商,对于蒋鹏飞自然没工夫管束教训。他家中虽然不是什么富厚的人家,但是住在这镇上,也算是丰衣足食,一个少年的人。平常都说是树大自直,这个话实在靠不住,那得本质多好的,才会顺序地长起来?平常的资质,没有好好地培养,极容易堕落下去。

  蒋鹏飞到十七八岁上,渐渐地被本镇的一般无赖的少年引诱,日趋下流,呼朋引友,赌博嫖娼,无所不为。母亲陈氏,那么懦弱无能的妇人,怎么能管他?他家中还有两个妹妹比较能料理事,大妹妹慧珠,二妹慧娥,全看出哥哥日趋下流,实在危险,只自己是一个做姑娘的,有许多话难以出口跟母亲说。母亲是既溺爱又老实,哪里能管束得了?蒋鹏飞书是没读过,他父亲蒋守义回来时,把他荐到中郎驿的一家买卖铺去学生意,他也没干到三天,和人家吵起来,辞事不做,仍然过着他的放浪生活。他慧珠妹妹看到这种情形,在万分无法之时,托了一家,是蒋守义的朋友,把他送到驿南殷家集,铺把式场的万胜长拳乐道强那里,叫他练习武术。这种事正合少年人的脾胃,他慧珠妹妹更暗中托付她这位长辈,叫这位教武的老师加紧管束他,索性连家也不叫他回,住在师父那里。这次慧珠姑娘的主意倒是不差,他倒很高兴地学起武来,赶到他父亲蒋守义做买卖回来时,慧珠姑娘背着母亲,把哥哥的情形告诉了父亲。姑娘更示意父亲,早早地给哥哥娶一房妻室,一来可以收束他的野心,二来也可以帮助母亲料理家务。

  蒋守义把这件事倒是挂在心上。这次出去到长安得耽搁许多日子,也是事情巧,无意中和一般经商的朋友谈起家事,朋友们听在耳中,也替他留了意。他们这跑长路的客人和镖行是最接近的,长安万胜镖局,镖头是八卦刀屠金榜,人是很慷慨,也好交朋友,和蒋守义也是好多年的交往,很替蒋守义走过几次镖。

  这位屠镖头,最喜欢蒋守义的诚实规矩,他认为是做买卖中最不容易多得的人物。只要蒋守义和同伙的客人到了长安办货,不论用得着镖局用不着,那镖头屠金榜必把蒋守义请到镖局里去,住上个三天两日,方肯让蒋守义等走。

  这次又和其余的人住在他镖局里,在谈话中朋友们提起蒋掌柜这么大的年岁,一个儿子,两个姑娘,三桩大事,他是一桩未曾办了。难为他这么大的年岁,整年地在外边,受尽了辛苦,你说这种事也难说,他自己不能常在家,儿女的终身大事,谁为替他主张呢?这般人不过是说闲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万胜镖局的镖头屠金榜竟动了心,他女儿屠耐贞已经二十一岁了,因为找不着合适的人家,所以尚未出嫁。老镖头也深以这件事发愁,女儿长得相貌十分俊秀,屠老镖头更亲自教过她六七年的功夫,拳脚器械,虽然没有多深的功夫,可全拿得起来。不过屠老镖头对于镖局这种行当,自己全做腻了,整年在刀尖上滚,露得起脸,现不起眼,不禁碰,不禁磕,只要一失脚,立刻是一败涂地。

  所以对于这种买卖自己灰了心,女儿也不愿意再找这一行的主儿嫁出去。凶险太多,成名露脸,发财致富,能够保全一辈子英名的,又有几人?如今听到蒋守义的儿子年岁正好,门户也相当,自己更因为器重这位蒋掌柜的为人,很愿意跟他结这门子亲。可是这就是练武的疏忽的地方,你既是很慎重为女儿选择终身,蒋守义任凭怎样好,他的儿子究竟品行相貌如何?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哪能这么冒昧去做。他竟和蒋守义的同事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这样的事,还不是一拍即合,一说就成,没费什么事,就把这门亲事定了。所以看起来,任凭怎样诚实的人,他对于儿不成器的情形,绝不肯当着外人吐露个字,这种情形是人之常情,倒也不能责怪蒋守义。

  亲事说定,没隔半年,蒋守义就把屠镖头的女儿屠耐贞娶过门来。这屠耐贞虽是一个保镖的女儿,性情极聪明,人也能干。只因为母亲早已去世,屠镖头可称得上是一个武头,粗豪成性,自己在听到这门亲事时,就有些怀疑。但是在那种封建时代,不论什么家庭,完全是一种专制的手段,对付子女,旧礼教又严,做姑娘的少差一点的话,不是母女,是不肯出口的,又是父女,自己尤其不敢多说一字,就这样,含含糊糊地嫁与蒋鹏飞,将她娶过门。

  蒋鹏飞不去习武了,燕尔新婚,屠耐贞尚看不出什么来。日子一久,这蒋鹏飞劣根性已经养成,故态复萌,渐渐在外面又胡闹起来了。屠耐贞守着这位软弱无能的婆婆,两个小姑子虽然还明白大体,姑嫂间尚还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可是这个家里,真能支撑家务、支持门户的,简直是没有人,颇有些自生自灭的情形。

  屠耐贞看着着急,但是有婆婆在头里,自己一切的事,哪好过分地抢头,对于蒋鹏飞尤其是没有法子管束他。一个溺爱不明的母亲,他父亲又不在家,家中又没有多少产业,屠耐贞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只盼着公爹回来劝他不要再出去,好好在家里整顿整顿这家里事,往后还许过下去,不然的话,这点家业,哪能够由他随意地挥霍?屠耐贞在这种情形下,只有自叹命薄。

  这年赶到冬天,蒋守义从甘肃兰州卖完了货回来。这次这位老人家回来,倒是合了儿媳屠耐贞之意,不再走了,可见他再想走也不行了,本来蒋守义已是有了年岁的人,多半生全是奔走风尘中,俗语说得一点不假:“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他终年在外漂泊着,受尽饥饱劳碌,身体虽然是健壮,但是人一过了五十,任凭从外边看来怎样强健,也是假的,气血全往衰败上走了。

  这蒋守义这么些年在外边跑,身体是无形中就吃了很大的亏,这次从兰州回来,因为路上遇着了天气,那时路上交通不便,凡是边辽之地,客商行旅全得按着驿站走,才可以有食宿的地方,住店吃饭也方便。如果你把道路走得一出了规矩,或是遇见了天气,赶不对站,就要受了极大的苦子。

  蒋守义这次从兰州回来,一路中倒是有同行的客人,互相地照应,这次的买卖又不好,仅是没蚀去本,算计起来,只是够来回的挑费。蒋守义心情未免很懊丧,又赶上了天气,错过了宿头,多走了半夜的路。他们雇的是脚程,因为行李和那边带来的东西多,人得多吃些辛苦,有的地方就得跟着走,蒋守义就得多走些路,天又冷,直到二更后才找着一个小村子,寻到一个小户人家,求人家寄宿。好在走远路的,自己全带着食物干粮、水、酒,就全是预防着意外。他们投宿后,蒋守义和他同行的客人,全是心情十分颓废,未免就借酒消愁。蒋守义多喝了几杯,醉卧在人家土炕上,房子又冷,夜间竟受了极大的风寒,第二天这两腿不能行动,行同瘫痪。

  这一来可把这蒋守义急死,这个小村落中没处找医生,没处找药去,同行的客人都因为他这般年岁,怕他出了意外的危险,大家商量之下,还得赶紧走,赶到了大地方,请医生给他诊脉。只是医生对他这病是没法下手,告诉他同行的人,他这种情形,与性命无妨,不过他这两条腿是完全瘫痪了,用好针法治疗,还得好好地调养,也不是一两个月能治好了的。知道他们全是出门在外的客人,这医生还算不错,劝他们早早地回家。赶上大冷的天,住在店中十分不便,万一再加上别的病,那可就不敢保了。同行的客人,全因为和蒋守义都是多年的朋友了,遂在路上小心照应,雇了辆长趟子的车,把他送到陕西省关中道中郎驿他的家中。这一来他们到了家中,有妻子儿女服侍他,倒也想法子给他治疗,空花费了许多钱财,依然没有起色。直到转年春天,天气渐渐地暖了,他才稍微地能动转一些。可是依然自己不能走,仗着有两个女儿尽心地服侍他,就算是保着他这条老命,可是这一来,他家中的生计渐渐地越发难了,他不能出去做生意,儿子蒋鹏飞又是那样不成器,自从他学了几年武功,会些拳脚棍棒,越发助得他性情比先前暴戾。这位屠耐贞心里可苦死了,盼到公爹回来,竟落到这样结果。婆母近一年来,也越发地糊涂了,不能料理一切。这两个小姑子虽然全很精神,但是她们不愿意担着把持家务的名声,一切事全不管。这一来把千斤的重担子,完全放在了儿媳妇屠耐贞的肩头上。

  屠耐贞既遇上这种不长进的丈夫,家中的日月又是一天比一天地糟起来。没有多少积蓄,父亲从外边病回来,倒是手中还有些钱,因为他不能出去做买卖了,资本原就有限,连给他治病,再加上蒋鹏飞在外边挥霍,没有一年的工夫,把这老头子的血本完全花尽。家中虽还有几十亩地,但是又赶上收成不好,家中的生计,渐渐地艰难起来。

  屠耐贞把父亲屠金榜所给她出嫁的一点私蓄,完全地填到这个无底洞里,屠耐贞遇到这种情形,有苦说不出。有时老父屠金榜挂念女儿,那么远的路,赶了来看望女儿,屠耐贞恐怕伤了老父的心。家中的情形,不敢和老父谈一字,连蒋鹏飞的行为,也不肯告诉他,不过这样,她自己可是苦死了,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凤霞,这女孩子聪慧可爱,屠耐贞在万分愁苦之下,这个家中的事不敢想,也没法子想,只有一切抛开,拿着爱女暂解愁怀。

  但是这种光阴过下来,屠耐贞的心算伤透了。未来的希望,实在是茫茫,最大的痛心,就是丈夫蒋鹏飞无法挽救,任凭你怎样劝解,也是置若罔闻。唯独遇到这种丈夫,明白的妻子,因为是终身的依靠,哪肯不尽力劝勉他?希望他苦海回航,走归正路。可是遇到他甘心下流、执迷不悟,那么若是明白的妻子,反倒不能劝他了。你若竟自和他说那些大义纲常的话,他倒对你越发厌恶,感情日疏,弄到成了冤家对头,反把你看作眼钉肉刺。屠耐贞深明这种意思,日子长了,倒不甚管他的事,不过暗中十分注意他。

  爱女凤霞七岁那年,屠耐贞又怀了孕,生产一子,正在八月中秋,取名叫桂儿。可是这蒋鹏飞自得了这个儿子以后,似乎对于妻子身上比较以前那种漠不关心的情形好了许多,对于家中日月日渐艰难的情形也十分注意起来。屠耐贞暗中庆幸,自己在心想,“莫非桂儿这孩子从一落生带来了福分?他这个不成器的爹爹,莫非要回心转意、痛改前非?俗语说“败子回头金不换”,他从此要是务了正,重整家业,是不为难的,自己现在就是再多吃些苦,也是高兴的。”所以这屠耐贞自从嫁到蒋家,就没有像此时心情上这么痛快过。可是她现在所处的境地,也难到极点,家中的浮财是没有了,自己的私蓄更被丈夫花净,八十亩田地,又是连着两年的荒旱,这一家子也是六七口,请想,叫屠耐贞如何维持下去?这种四路进攻,屠耐贞就算是一个能干女子,可是“巧妇难为无米炊”,到了这种地步,也叫她束手无策。

  正在水尽山穷的地步,有一天,蒋鹏飞从外面回来,他已经出去了四五天的工夫。他一进门,屠耐贞就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十分高兴,满脸的笑容,到里面他父母的屋中转了一周,跟着出来,回到屋中。

  屠耐贞心中十分怀疑,也跟了进来,因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回到自己家中有这么高高兴兴过。赶到他坐下后,屠耐贞问他:“这几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你这样扔下家连问都不问?”

  蒋鹏飞却把面色一整说道:“我守在家中有什么用?我也是这么高的一个汉子,看着父母妻子全要挨饿,我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出去想办法去了,还算运气不错,也许是我们桂儿的福分大,竟遇见了好朋友,给我找了一点事做。我练了这几年功夫,还没白练,现在用上了,给人家押运货物,道路并不远,只护过大散关去就算交差了事,这种事情打着灯笼没处找去。”说着,从腰中掏出一包银两,放在桌上,向屠耐贞道:“往后你不用愁了,这总够你母子吃喝的。”

  屠耐贞道:“你这不成了保暗镖么?这可比明镖危险得多,你可得留神,怎么这短短的路就赚这些钱来?这倒好,你岳父吃了一辈子镖行,你这个姑爷竟也投进这一道,我倒是很高兴的,这倒是从正道上干事业,你告诉了老人家了么?”蒋鹏飞道:“我还没和父亲说呢,我干着这种正当的事,可是你要一跟他说,又要惹出他一片仁义道德的话来,我听得全嫌头疼,回头你告诉他们吧。”屠耐贞虽然听着她丈夫所说的话不是做人的道理,只是在这时倒不好打他的高兴,因为他长了三十多岁,只有败家,不行正道,他就没往家中拿回一串钱来,好容易盼得他也知道去做事业,赡养妻子,何必因为几句闲话再把他惹恼呢?欢欢喜喜过了一宵。第二日,蒋鹏飞又早早地出去。屠耐贞痴心妄想,丈夫能够立起志气,走向正途,哪又知道,他竟从泥淖中坠入深渊,再难提拔,他害了自己,害了全家,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头已作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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