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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故人
 
2024-08-11 22:37:04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岳乘风停下,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
  他不禁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坚持一个人出来。
  这一带的房屋实在太拥挤,小巷也实在太多,简直就是个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迷宫。
  在长长短短、九曲八弯的小巷里绕了约摸两三炷香时分,他早已有点晕头转向了。
  更令他转向的,是那种奇特的恶臭。
  离艮山门尚有一箭之地时,他就开始陷入这种恶臭的包围。而自拐进第一条小巷始,这种奇特的恶臭便愈来愈浓烈。
  岳乘风皱着眉,苦着脸,尽量长时间地屏住呼吸,直到实在憋不住时,才飞快地稍稍换上一口气。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恶臭早已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熏透,甚至已渗入了他周身的每一个毛孔。
  小巷中,遍地污泥。
  黑得发青、发蓝的污泥间,是一汪汪深褐色的、飘浮着浅黄色泡沫的污水。
  这就是那种奇特恶臭的发源地。而污水的源头,正是拥塞在一起,构成艮山门一带这个大迷宫的大大小小百余家丝绸作坊。
  前后左右看了半晌,岳乘风终于能肯定自己没有走错路。再穿过右边这条同样是泥泞不堪的小巷,就能看见那座小院了。
  他踮着脚尖,屏住呼吸,拐了进去。
  自从走进这个遍地泥污的大迷宫,他一直这样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稍稍好下脚、能下脚的地方。一路行来,简直不像在走路,而是在跳一种韵律奇特的舞蹈。
  可无论他如何小心,他的靴子上还是糊满了臭烘烘的、油黑发亮的污泥,长袍的下摆上,也星星点点沾了好多污渍泥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天青色的茧绸长袍,又抬头看看小巷两边院墙内那一架架正在晾晒的绸缎,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若非亲身经历,他很难相信那一匹匹漂亮的绸缎竟会是在这种环境中织出来的。
  他只不过在这里转了两三炷香时分就觉得头晕眼花,难以忍受了。那些作坊里做工的人又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呢?
  岳乘风不禁顿生感慨。
  ——司马固真的住在这里?
  他怀疑,却不能不信。
  因为这条消息出自常理之口。
  据岳乘风所知,从未有人曾怀疑过出自常理之口的任何一条消息。更何况,他很清楚为了查出司马固这个人及其住处,常理整整花了四天时间,动用了杭州城内外所有能动用的徽帮的眼线。
  小巷的尽头,是一条稍微干净些的石子铺就的小路。路的对面,是一长串紧挨在一起的土墙围起的小院。
  岳乘风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四天来,他满脑子都是司马固。总想着就在下一刻,自己就能突然出现在司马固面前。
  现在,他就要见到他了,他的心里却突然涌动起一股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感觉。
  正对着巷口的小院歪歪斜斜的门楣上,挂着一把陈年的艾蒿,虚掩的院门上横一道竖一道满是大大小小的裂缝。
  岳乘风迟疑着,终于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院门。
  破旧不堪的木门摇晃着,发出一阵喑哑的、刺耳的吱吱声。岳乘风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他这一推,这两扇木门就会轰然倒塌。
  一只脚刚踏进院门,岳乘风就傻眼了。
  这个小院里,竟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迷宫。
  确切地说,他眼前所见的,已不能算是一个小院,而是一堆低矮的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土墙石板顶的房屋。
  房屋间最宽的缝隙,看上去仅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
  就连这仅剩的几条缝隙,也已被占据了。
  深黄发黑的竹篙支起的晾衣架一架紧连着一架,重重叠叠搭满了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一床床棉被,在远不算灿烂的阳光下,蒸腾出一股阴冷的潮气和浓重呛人的霉味儿。
  婴儿的啼哭声、孩子们的吵闹声、大人的呵斥责骂声,公鸡打鸣声、猫狗相斗声在院中交织成一片。
  岳乘风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为难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无法断定司马固到底住在这一大堆紧紧地团在一起的房屋中的哪一间里。
  除了找个人打听打听,他已想不出别的任何办法。
  岳乘风弓着背、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一排排晾衣架间。
  绕了几个弯,他还没找到可以打听的人,却有人在问他了。
  “你是哪一个?”
  问这话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蹲在墙角边,黑乎乎的小手正捏着片似乎是云片糕的东西往嘴里送,嘴里一边起劲地嚼着,一边抬着头,好奇地盯着岳乘风。
  岳乘风凑近两步,弯下腰,含笑道:“我来找个人……”
  话未说完,他就不得不闭紧了嘴,连呼吸也屏住了。
  一股热乎乎的尿臊气和臭味直冲他的鼻端。
  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小男孩光溜溜的屁股下堆着两团黄黄的大便,一汪尿水正汪洋开来,差点要祸及他的靴子了。
  他忙不迭向一边挪开两步。
  小男孩却浑然不觉,仍津津有味地大嚼着,口中含混地道:“你找哪一个?”
  岳乘风道:“他叫司马固,大高个,脸上好多胡子……”
  小男孩稍显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挥舞着黑乎乎的小手,道:“那边,那边再拐弯,第三个门。”
  屋里没人。
  原本就不强烈的阳光透过小窗户上的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后,更显昏暗。
  在这昏暗朦胧的光线里,屋里那几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具看上去似乎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悲凉。
  岳乘风的心里不禁一阵发紧。
  他慢慢走到床前,伸手按了按床上的被褥。
  被子很薄、很潮、很硬,简直像是一张过了水的草席。褥子上破了好几个洞,露出一团团黄黑色的棉絮。
  岳乘风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这世上有好多人连做梦也想有一个这样的住处,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接受司马固竟会住在这里的事实。
  ——他怎么会落魄潦倒到这个地步呢?
  岳乘风想不通。
  回想起来,他并不真正了解司马固这个人。
  他不知道司马固的出身、家世,甚至不知道司马固是什么地方的人。
  但从他所了解的司马固的气质、修养来看,他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家世。
  一身高超的武功,一个绝对应该不错的家世,生性豪爽、洒脱、讲义气、重情义。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才能使这样一个无论自哪方面看都很优秀的人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呢?
  岳乘风正自感慨,忽听得背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他转过身,看见了司马固。
  司马固拎着一只水桶,倚在门边,怔怔地看着他。
  岳乘风一笑,道:“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司马固似乎皱了皱眉,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岳乘风道:“我请了好多人在城里打听你的下落……司马,你不会不高兴吧?”
  司马固慢慢将水桶放到墙角,搓了搓手,似乎有些费力地咧了咧嘴,方道:“哪里……我只是没想到……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岳乘风道:“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司马固的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四下里看了看,道:“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慌乱地在岳乘风周身一转,道:“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小院还有一道后门。
  后门外不远,竟然有一条颇为清亮的小河沟。河沟边有树,有草,还有十几块平整光亮的大卵石。
  三五个女人正蹲在卵石边洗衣服。木杵捶在湿衣服上,发出时而喑哑、时而清脆的响声。
  这里已闻不到小院中那种呛人的霉味儿。当然更没有小巷里那种奇特的恶臭。
  微风中,飘动着淡淡的皂角的清香。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吐出,又深深吸了一口,似乎微风中皂角的清香也能洗清他先前吸进的恶臭。
  司马固找了块卵石,坐下,抬头看着岳乘风,微笑道:“你是从上城那边过来的吧?”
  岳乘风道:“是。”
  司马固道:“前边那些小巷子里,一定被熏得够呛吧?”
  岳乘风苦笑道:“的确。”
  司马固转过头,看着河沟对岸的一排柳树,突然道:“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来找我?”
  岳乘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却连对你说声感激的机会都没有。”
  司马固淡淡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岳乘风道:“我去找过你,可军中的弟兄说你们那一营被调走了。”
  司马固道:“是的。我们去了大同。”
  岳乘风讶然道:“真的是大同?”
  司马固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对吗?”
  岳乘风道:“我去大同找过你……”
  司马固道:“承蒙项忠项大将军看得起,让我进了他的亲兵营。你当然找不到。”
  岳乘风不禁有些奇怪:“这么说,你是高升了?”
  司马固一笑,笑容里有淡淡的讥讽,但更多的是说不出的苦涩:“算是吧。”
  岳乘风道:“那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固笑得更苦,慢吞吞地道:“后来,我的腿受伤……家里的情况也……由于家父经营不善,所有的家产都……”
  岳乘风道:“令尊令堂现在在哪里?”
  司马固的面色阴沉了下来,半晌方叹了口气,道:“早就过世了。”
  岳乘风默然。
  司马固摇了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岳乘风,勉强笑道:“看得出,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岳乘风道:“如果不是你,我九年前就死了。”
  司马固道:“我说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岳乘风道:“我要提。我欠你的。”
  司马固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小岳,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你眼看着对方面临致命的危险,而在场的只有你,你不冲上去,对方就必死无疑……我想,换了其他人,也会那样做,你根本不欠我什么……”
  他稍稍一顿,又道:“况且,那时我们是朋友。”
  岳乘风道:“现在也是。”
  司马固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了河沟对岸。
  岳乘风道:“我不敢说报答你。我要帮你。”
  司马固淡淡地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富有。我不需要你的钱。”
  岳乘风道:“我从未想过要给你钱。”
  司马固猛地转过头来。
  岳乘风道:“我名下有很多生意,需要靠得住的人打点照看,你有兴趣吗?我知道,凭你的能力,很快就能自己站起来。”
  司马固灰暗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要给我一份活儿干?”
  岳乘风微笑道:“不是。我想请你来帮我。”
  司马固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但转瞬间又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不行。”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我正在照顾一个病人。”
  岳乘风道:“这事好办,我认识很多名医……”
  司马固苦笑道:“就算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只怕也救不了他了,确切地说,我只不过是等着替他送终而已。”
  岳乘风道:“我叫人来帮你。”
  司马固正色道:“不必。他的儿子是我的朋友,在固原一役中战死了。照顾他,是我的责任……我自己的责任。”
  岳乘风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点了点头,道:“司马,你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司马固有些茫然地笑了笑,道:“但愿如此。”
  岳乘风道:“什么时候你能……请你一定来找我……你可以去清波门边的望湖楼,找那里的老板,他会尽快通知我的。”
  司马固道:“好的。”
  岳乘风伸出手,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晃了晃,道:“一定?”
  司马固微笑着在他胸前捣了一拳:“一定!”
  书房门还没有在她身后合上,萧嫣然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掩住鼻子,道:“什么味儿?真臭。”
  岳乘风站起身,抬了抬沾满泥污的靴子,又指指自己的衣服,淡淡地道:“这个味儿。”
  萧嫣然道:“你去哪儿了?回来也不换身衣服……”
  她看了坐在一旁的常理和冷平湖一眼,又道:“亏你们受得了。”
  岳乘风微微一叹,道:“我只不过在那里走了一趟,带回来的臭气你就受不了了,你能想像有好多人常年就住在那一带吗?”
  萧嫣然怔了怔,掩着鼻子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常理轻轻咳了一声,道:“帮主去艮山门那边走了一趟。杭州城几乎所有的丝绸作坊都集中在那一带,各个作坊里排出的污水……”
  没等他的话说完,萧嫣然就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你去那儿干什么?那里有我们自己的作坊?”
  岳乘风淡淡地道:“要真有就好了。杭州城叫得响的大作坊有二十来家,其中一大半都是齐灵风名下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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