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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裂痕
 
2024-08-11 22:48:15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现在这个时候,司马固应该在春风楼。
  自从接管六大酒楼后,每天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春风楼里,直到掌灯时分,最早也要到掌灯是分,才会回到他的住处。
  ——他似乎在忙于处理很多事情。
  但岳乘风不知道。直到听完常理说的那件事,岳乘风才想起他对司马固近来在做些什么竟一无所知。
  至少有三天了,他连司马固的面也没见过。
  ——我是在怀疑他吗?
  岳乘风不喜欢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所引发的感觉更让他不舒服。
  他急于甩开这种感觉——在与司马固面对面坐下来之前,必须甩开它。
  于是他开始观察。
  观察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习惯,但他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极好的锻炼。
  大街上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
  衣着服饰各异,身材长相各异,神情各异……
  瞬间的一瞥,瞬间的印象,瞬间的判断,很快,这种总是能激发他浓厚的兴趣的“锻炼”突然间已不再有趣。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自己不会被人跟踪。
  就算有人正试着跟踪他,也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
  在他身后约十来步远,一直跟着四个人。
  四个眼毒、手狠、比兔子还机警三分的老江湖,四个真正的高手。这是常理的安排。
  显然,常理担心司马固会对他不利。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岳乘风觉得常理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司马固正式接管六大酒楼的第二天,徽帮就在每家酒楼里安插进了自己的人手。
  据岳乘风所知,现在在春风楼里,至少有八名自萧帜手下抽调的精锐。
  司马固当然知道,这本是他自己的要求。
  ——我还是在怀疑他。
  ——至少是提防。
  岳乘风突然惊觉,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仅没被甩开,反而变得更强烈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司马固。
  相信他绝不会说谎。
  但常理也绝不会说谎。
  其实,听了常理说的那件事后,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那本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就算司马固在那件事上说了谎,可能也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常理不这样看。
  “谎言如果不是一种习惯,就必然有其他的目的。一个人如果在小事上说谎,谁又能保证在大事上一定值得信赖呢?”
  岳乘风不得不承认常理的这句话一如既往地非常有道理。
  所以他要尽快见到司马固。
  在他的印象中,司马固绝不是个习惯说谎的人。
  那他又有什么目的呢?
  司马固在喝酒。
  岳乘风推门进去时,他正将一只刚倒空的酒杯自嘴边放下。
  他捏着空酒杯点了点对面的椅子,道:“坐。”
  岳乘风坐下,淡淡地道:“现在就喝酒,是不是早了点?”
  司马固不答,慢慢替自己斟酒。
  桌上有四色炒菜。
  岳乘风扫了一眼,又道:“看得出,这些又是你自己的手笔。”
  司马固道:“是。”
  他的嘴角闪出一丝苦笑。
  岳乘风道:“你每天来春风楼,就是为了替自己炒几个菜下酒?”
  司马固苦笑道:“那我还能干什么?”
  话未说完,他又端起了酒杯。
  岳乘风看着他,道:“你知道我会来。”
  司马固停住酒杯。
  岳乘风道:“我刚才走进来时,你一点也不吃惊。”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是,我知道你会来,而且,有话要问我。其实,你不来,呆会儿我也会去找你。”
  岳乘风道:“有事?”
  司马固道:“有事。”
  岳乘风道:“但你还在这里喝酒。”
  司马固道:“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岳乘风道:“现在知道了吗?”
  司马固又叹了口气,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道:“对不起,小岳,我不是有意的。”
  岳乘风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
  司马固面有愧色地道:“昨天……我真的只是一时说漏了嘴,我……我真的没想到尊夫人会有那样的反应。”
  岳乘风道:“你是说小鹿的事?”
  司马固垂首道:“是。我根本没想到她一点也不知情。”
  岳乘风盯着他,目光闪动道:“没关系,过去的事她知不知道都没关系,知道了反而更好。我来找你,不是为这事。”
  司马固讶然抬头:“不是?”
  岳乘风慢慢点头,道:“不是。”
  司马固似乎突然兴奋起来:“是不是有新的计划?行动?”
  岳乘风道:“也不是。”
  司马固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端起酒杯,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岳乘风稍一迟疑,道:“是。”
  司马固道:“请。”
  岳乘风的嘴唇动了动,又闭紧,举起手,慢慢抚着自己的额头。
  司马固道:“小岳,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岳乘风下决心似的点点头,慢吞吞地道:“当年我初入徽帮,对我的调查总共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
  司马固慢慢将酒杯放回桌上,静静地看着他,不插话,很认真地听着。
  岳乘风道:“其实,对每一个新加入的人,都不例外,不管引荐他的人是谁。”
  司马固仍不开口,只点了点头。
  岳乘风又抚起了额头,接着道:“你当然也不能例外。”
  司马固淡然一笑,道:“这很正常。”
  岳乘风道:“我来这里前,听到有关你的一件事。”
  司马固道:“哦,你说。”
  岳乘风道:“有人去过你住的那个院子。据那里住的人说,你一直是一个人,那个院子里也没有死过人。”
  司马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岳乘风道:“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司马固道:“你还是不信任我。”
  岳乘风道:“我要一个解释,合情合理的解释。我希望你有。”
  司马固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解释。”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你以为我撒了谎,你以为我骗了你,既然如此,你会相信我的‘解释’吗?”
  岳乘风道:“我会。”
  司马固道:“你相信我,又何必要‘解释’?”
  岳乘风沉默。
  司马固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手下很能干,查出的全是实情。我的确是一个人住在那座大杂院里,那里自我住进去后,也的确没有死过一个人。”
  岳乘风道:“哦?”
  司马固笑得更苦,慢吞吞地道:“可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位老人和我住在一起?他根本不住在那个大杂院里,他住在城外。”
  岳乘风怔住。
  的确——他记得很清楚——司马固的确没有说过。
  司马固又摇了摇头,接道:“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他住过的地方。”
  岳乘风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对不起……”他低声道:“对不起,司马,是我错怪了你……”
  他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绝对无法弥补自己对司马固的伤害,但他找不出更恰当、更恳切的话来。
  司马固一笑,道:“没关系。”
  岳乘风满面愧色地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
  司马固笑道:“你真的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知道其实与你无关,不相信我的人不是你。”
  他顿了顿,一边替自己斟酒,一边道:“我们老家有句俗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岳乘风道:“什么话?”
  司马固道:“冷尿、饿屁、穷撒谎。其实这话很有几分道理。人一冷,尿就多,饿了,屁就多,穷人过日子总是很艰难,为了混口饱饭吃,撒点谎也不足为奇。我想,常老一定听说过这句话,在他眼里,我也的确是个穷人。”
  岳乘风只好跟着笑。笑得很不自在。
  司马固显然是在发牢骚。
  他有理由发。
  岳乘风只希望,发完这通牢骚后,他能将这件不愉快的事彻底抛到脑后去。
  司马固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停住,又放下,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不能喝酒。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喝酒实在太没意思了。”
  岳乘风道:“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
  两年前,自从徽帮决定与鹿家堡做一个了断后,他不知一个人躲起来喝了多少次闷酒了。
  “你知道?”司马固讶然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酒最痛快?”
  岳乘风含笑道:“当然是几个人凑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大发牢骚。”
  司马固大笑。
  岳乘风认认真真地道:“老实说,戒酒后我才知道,不喝酒其实有很多好处。”
  司马固举起酒壶,冲他晃了晃,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想?”
  岳乘风苦笑道:“想。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完全控制不住了……当然,这也是培养定力的一种方法吧。”
  司马固也苦笑道:“我也想过戒酒,只可惜我没有你这么强的定力……”
  他长叹一声,目光忽然间变得飘忽起来,似乎在看着远处一件若隐若现的东西:“我知道这是我最大的缺点。如果我有你的定力,我的生活肯定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岳乘风探过身,在他肩头轻轻捣了一拳,道:“别这么想。你做过很了不起的事,不论是九年前还是在杭州的那位老人,老实说,我很难做到。”
  司马固黯然道:“但她……他们还是死了。”
  岳乘风道:“那不是你的错。”
  司马固默然。
  岳乘风又捣了他一拳,转开话题,道:“这几天怎么样?六家酒楼里有什么事吗?”
  司马固道:“没有。就算有,你手下那些弟兄们也能处理好,轮不着我操心。小岳,再这样子闲下去,我只怕真的会变成一个十足的酒鬼了。”
  岳乘风笑道:“只是酒鬼?”
  司马固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岳乘风古怪地一笑:“我可早就听说春风楼里艳姬如云呐。”
  司马固大笑,指着岳乘风道:“你真让我吃惊。要是尊夫人知道你也会说这种话,真不知该做何感想了。”
  岳乘风忍住笑,道:“司马,你想没想过成个家?”
  司马固笑道:“有必要吗?这里可是艳姬如云,你自己刚才也说过。”
  岳乘风一本正经地道:“我认真的。”
  司马固想了想,道:“等拿下天目派之后吧。只是我想不出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
  岳乘风道:“会有的。”
  他站起身,迟疑着,终于还是开口了:“春风楼毕竟已由齐灵风经营多年,对这里的女人还是……”
  司马固目光一闪,忙道:“我明白。小岳,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房门合上,切断了司马固的目光。
  岳乘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司马固怔怔地站在桌边,半晌,终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紧接着又抓起酒壶,送到嘴边,仰起头,张开嘴,将壶里的酒慢慢倒了下去。
  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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