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义堡与玉龙冈的关系
2024-08-05 11:16:51   作者:朱贞木   来源:朱贞木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袁鹰儿这才明白,呵呵大笑道:“我的路爷,原来你想谢谢人家救命大恩,为何不早说明,害得俺跑得满身大汗,这是何苦呢?”路鼎哈哈一笑,正想答话,猛见两扇短短的篱笆门内,蓦地跳出小虎儿来,指着两人憨笑道:“我道是谁在俺门口失神落魄,原来是你们两人,你们来此做甚?”路鼎慌赔着笑脸说道:“小弟弟,师妹在家吗?”小虎儿点点头,两只黑漆似的小眼珠儿,骨碌碌向两人看个不停。

  路鼎心里急于要见李紫霄,拉着袁鹰儿便向门内迈步,不料小虎儿两只小手一拦,笑嘻嘻再回手向自己鼻尖一指,道:“先还我宝贝,再见姊姊去。”两人茫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答不出话来。小虎儿一张粉搓玉琢的小脸蛋儿,顿时绷得鼓一般紧,两个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冷笑道:“唉!亏你们养得这么大,刚才的事儿,便忘记了!”边说边向路鼎脸上一指,道,“我为你失掉了两枚金钱镖,难道好意思不赔俺吗?”

  路、袁两人猛然觉悟,路鼎更为惭愧,慌向小虎儿作揖道:“我的小弟弟,今天愚兄真亏了小弟弟!岂但那两枚小小金钱镖赔还,小弟弟要什么东西,愚兄只要有法子想,都要送给小弟弟的,愚兄同袁兄到来,便是向师妹、师弟道谢来的,你不知愚兄心里这份感激,不是嘴上说说便能算事的。小弟弟,日子长着呢,你看着吧!”路鼎刚说到此处,李紫霄已从屋内姗姗出来,一面同路、袁两人裣衽为礼,一面数说小虎儿道:“小孩儿口没遮拦,又向人使刁了!平日怎样说你来的?”小虎儿咬着指头,一蹦一跳跑到篱外去了。

  路、袁两人慌打躬说道:“师弟并没有说什么,俺们来得鲁莽,乞师妹原谅。”李紫霄一笑,引两人到了屋内坐下,笑说道:“官军虽然退去,未必甘心,今晚倒要格外当心!两位师兄怎的还有闲工夫光降呢?”这样一说,路、袁两人格外钦服,显得自己举动躁切。路鼎心有别注,也顾不得这许多,倏地立起来,便向李紫霄裙下拜倒,真来了个五体投地。李紫霄大惊,慌退在一边道:“师兄为何如此?岂不折煞愚妹。”

  这时袁鹰儿开言道:“路兄在堡外交战时,顾不及旁事,收兵回堡,经俺说明,才知师妹救了他。路兄不听则已,一听到这话,拉着俺一阵风似的便跑到府上叩谢来了。”李紫霄刚要答话,不料路鼎直挺挺跪在地上,两手乱摇道:“不是这个意思,俺今天跪在师妹面前,是有求而跪,并不是谢恩来的。”袁鹰儿一听话风不对,心想这才是笑话,明明是谢恩,却说不是,难道有恩不谢,先来个锣对锣,鼓对鼓,死赖活扯地求起婚来吗?也要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大约今天连俺姓袁的也要弄到没趣才散!

  哪知袁鹰儿念头刚起,路鼎已跪在地上说出一番话来,他说:“今天师妹非但救了俺路鼎一人,同时也救了三义堡一堡性命,这样大恩,岂是跪在地上,叩几个头就能算数的!再说,俺这位侠肠义胆的师妹,也不稀罕这几个头。愚兄所以百事不管,先拉着袁兄急急到此,完全为的是此后全堡老幼性命!俺们今天既然和官军破了脸,看来难以善罢甘休,将来又不知发生若何风险的事。俺和袁兄这点本领,万难济事,天幸一堡有救,俺们有这样智勇双全、强胜男子万倍的紫霄师妹,从此以后,俺们两人和全堡壮丁都得恭听师妹号令,才能转危为安,否则全堡几百户人家,都要不堪设想了!所以俺秉着十二分诚心,代表全堡老幼,总得求师妹应允下来!师妹是巾帼丈夫,千万念着当初三姓祖先,手创三义堡的义气和英名,俯允愚兄吧!”

  这一番话真说得词严情至,面面俱圆,大出袁鹰儿意料之外。袁鹰儿又惊又喜,真想不到路鼎有这一手,心里一机灵,也咕噔地跪在路鼎身旁了。不料路、袁两人矮了半截当口,屋门外小虎儿正在偷偷地看着,两人说完,小虎儿猛地跳进屋来,朝着两人舌头一吐,扮了一个鬼脸,嘻嘻地一指道:“唉……”话未说出,李紫霄笑喝道:“虎弟休得顽皮,快扶两位兄长起来。”路鼎连连摇手道:“师妹好歹看在祖先面上,应允了愚兄们,才能起来。”

  李紫霄面孔一整,似带着不悦的神气,一霎时却又满面春风,裣衽为礼道:“愚妹早已说过,唯力是视,否则也不到堡外助两兄一臂了,这层不必两兄求的。至于两兄要把千斤重担加在一个女流身上,这事关系何等重大,教愚妹怎敢冒昧应承?而且也不必这样举动,两兄只管照旧行事,用得着愚妹时,一定效微劳便了。虎弟快请两兄起来。”小虎儿一语不发,向两人中间一插身,两臂一分,一手提着一人手膀,喝一声:“起来吧!”竟把两人轻轻提起。

  路、袁两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虎儿小小年纪,膂力真还不小,自己想赖在地上万不能够,身不由己地被他提了起来。路鼎厚着脸,兀自千求万求,要李紫霄统率全堡。李紫霄笑着请两人坐下,然后笑道:“依妹愚见,咱们要抵抗黄飞虎这支兵马,却也容易,就怕事情闹大,弄假成真,牵动别处官军,接二连三地来薅恼,那时节众寡悬殊,有通天本领也难以在此安身。现在咱们千万不要小题大做,总要从息事宁人方面着想。”

  袁鹰儿道:“黄总兵这人脾气,到死也不服输的,又加上刁干从中挑拨是非,事情已到这样地步,还有什么和解的法子呢?”话未说完,忽然门外火光熊熊,人声嘈杂,抢进几个壮丁,提着火把,喘吁吁报道:“俺们各处寻不着堡主和袁爷,原来在此。”路、袁慌问道:“有何急事?”壮丁道:“堡后又来一支兵马,打着玉龙冈旗号,为首一个凶脸大汉,骑着马,直叩堡门,口称探得三义堡被官军围困,特来助阵,请堡主出来,便能认识。”

  路鼎大喜道;“事已到此,索性同他们真个联合起来,便不惧官军了!待我出去见见来人是谁!”说毕,便向李紫霄告辞。李紫霄蛾眉微蹙,似想说话,忽又咽住。袁鹰儿一时心乱如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任路鼎去了。李紫霄和袁鹰儿送了路鼎出屋,重又回转屋内李紫霄便向袁鹰儿问道:“玉龙冈离此不远,却不知为首何人?有多少人马?平日怎样规模?”

  袁鹰儿道:“说起玉龙冈强徒,啸聚已不止一二年。玉龙冈周围四十余里,重山叠岭,路径险仄,天生是绿林潜伏之所。现在为首的,绰号叫作翻山鹞,原是逃军出身,武艺颇不弱,手下很有几个骁勇头目,其中有一个绰号黑煞神,一个叫过天星的,本领最高,是翻山鹞的左右臂膀,统率着一两千喽啰,玉龙冈四面要口,设有关隘,布置得铁桶一般。平时翻山鹞本人仰慕路兄,曾经到咱们堡中来过几次,俺也见过他,虽是绿林,却也长得堂堂威武,咱们路兄同他还很说得来。这次俺们为了他们的事,殃及池鱼,大约他们探得官军消息,过意不去,所以派人来助阵了。但是这样一来,刁干诬蔑我们的话反而坐实了!这时俺真心乱如麻,想不出怎样对付才好。师妹智勇出众,定有高见,趁此要紧当口,千万求师妹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李紫霄毫不思索地说道:“这时哪有万全之策?官军方面已是有嘴难分,玉龙冈方面又明目张胆地赶来助阵,当路兄匆匆出门时,愚妹本想说话,因路兄走得慌忙,不曾说出,此刻袁兄问到筋节儿上,不由愚妹不说了。不瞒袁兄说,今天的局面,在两三年前,先父在世时,早已料及了。”袁鹰儿茫然不解,怔怔地望着李紫霄问道:“这事真怪,李老师傅怎能料到死后的事呢?”

  李紫霄黯然道:“说破一点不奇!先父在世时常对愚妹说,自从路、袁、李三姓创设三义堡以后,足足过了百把年太平世界,洪武爷一统江山以后,直到现在,中间不过百余年政通人和,可是天下没有长安的道理。在上面的,一代不如一代;在下面的,自然也一年不如一年。你看近年天灾兵祸,接连而至,奸臣朋党,络绎而兴,都是由盛而衰的坏现象。

  “就眼前说,咱们三义堡在太平时,真可算世外桃源。到了现在,却正居豫、晋、陕三省险要用武之地,为兵家所必争,以后哪有好日子过!为堡中三姓子孙着想,到了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时候,只有全堡迁地避乱。如果子孙有特出人物,部勒群众,做一个海外扶余,再进一步,也不妨待时应变,由保身保乡而进于保国。

  “我平时留心,近在思尺的玉龙冈,形势天险,战守俱宜,倒是三义堡的一个退步。由内也可开垦出几百顷良田,最没法想,便是三姓子孙在玉龙冈自耕自织,也可苟全乱世了。上面是先父一番遗言,时时存在愚妹心上。不幸先父去世以后,便闻山上已占据了强人,最近这些日子,更是强人叠起,到处弄得兵乱年荒,果真被先父料着了!加上今天被官军一逼,咱们想再安居三义堡,已是万万不能!恰好此刻玉龙冈强人又派人来助阵,依愚妹见,不如因机乘势,暂先和玉龙冈结成犄角之势,过几天再看风色如何。万一官军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只有把全堡老幼迁入玉龙冈中,可是此地为玉龙冈咽喉之地,将来为屏藩玉龙冈基业起见,也应坚守此地,使省里官军,不敢轻视山寨才好。

  “至于玉龙冈翻山鹞等强徒,大约都是智勇不足之辈,不是愚妹夸口,略使小技,便叫他们服服帖帖恭听两兄命令。那时咱们有了这班人马为羽翼,便可随时号召四近绿林,增厚自己势力,万一国家有事,咱们一样可以异军突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谁敢说咱们是绿林呢!这是愚妹女流之见,袁兄你看怎样?”

  李紫霄这一番话,袁鹰儿非但口服心服,而且惊奇非常,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美人儿,忽然一鸣惊人,有这样胸襟,说出这样志高气壮的话来,不但保全了三义堡,而且还埋伏了将来的大事业!平日自己和路鼎虽曾有过这样意思,却没有想得这样透彻,决断得这样果敢,现在经她一说,果真非这样做去,绝没有第二条善路!看来要统率全堡和号召四近绿林,也除非有她这样本领,这样智谋不可!自己在江湖上奔走了这些年,想起来真也惭愧,听了这一席话,才豁然开朗,愁云扫尽,当下连连拍手称妙。

  却在这当口,路鼎近身堡勇已奉令来请袁鹰儿、李紫霄到路宅赴席,堡勇还郑重说明:“务请李小姐驾临,有玉龙冈几位英雄在那边恭候。”袁鹰儿笑道:“路兄未免疏忽,既然仰仗师妹,怎不亲自到此迎迓?”李紫霄笑道:“这倒应该体谅路兄,他不明白玉龙冈来人小妹愿不愿见面,没有把握,自己又不能分身,只好差人来了,但是小妹既然说出那番话来,两兄如果赞成,此后小妹断难深藏闺阁,说不得要替两兄分劳。今天玉龙冈来人关系非常重大,路兄来叫愚妹赴席,也藏着此意,愚妹只可略去小节,出乖露丑的了。”

  袁鹰儿大喜,真佩服她心细如发。李紫需又说道:“袁兄,且请稍待,让愚妹和舍弟到侧屋略一更衣便得。”袁鹰儿唯唯应着,挥手叫堡勇先回去通知路鼎,自己在外屋坐候。半晌,忽见李紫霄换了一身玄色衣服而出。这身衣服在别个女子身上,无非乡村的荆钗布裙,毫不足奇,但是在李紫霄身上,便觉得修短合度,纤洁绝尘,另外用一幅玄巾齐眉勒额,束住一头青丝,在鬓边随意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燕尾结子,衬着一张宜嗔宜喜的俏面孔,格外显得莹润如玉,淡雅若仙。身后跟着小虎儿,梳着一条冲天杵,胸前斜挂着豹皮囊,还背上李紫霄用的那口长剑。袁鹰儿一见李紫霄出来,慌立起身笑道:“师妹真是细心人,恐怕一身白衣不便进人家,特地换上青色的衣服,可是不论青的、白的,一到师妹身上,便觉飘飘绝世,那般插花衣锦的庸脂俗粉,益觉其形可丑了。”

  李紫霄微笑不答,便同袁鹰儿姗姗向屋外走去。袁鹰儿回头笑道:“师妹、师弟都出门,怎不把家门锁上呢?”李紫霄一笑,指着小虎儿背上宝剑道:“愚妹家除掉此剑,别无长物,也不怕别人偷了东西去,再说咱们三义堡别无杂人,两兄管理得井井有条,也可以说路不拾遗了。”袁鹰儿一面走一面笑道:“俺不信师妹这柄剑比旁的东西贵重,难道真是口宝剑吗?”李紫霄尚未答话,小虎儿已忍不住,小嘴一撇,悄悄笑道:“亏你走南闯北,活得这么大,连口宝剑都不识,还混充练家子哩!”

  李紫霄笑喝道:“小孩儿又胡唚的什么?”袁鹰儿讪讪的不好意思,顺手在小虎儿背上抽出宝剑来,立定身,细细一看,果真澄如秋水,寒若秋霜,映月生辉,鉴人毛发,不觉失声喊道:“果然是口好剑,想是李老师傅的遗物。”李紫霄道:“此剑名称甚奇,剑身上面刻着‘流光’二字,一面刻着‘建兴二年’,都是汉隶。据先父说,‘流光’是此剑之名,‘建兴二年’是后汉吴国孙亮年号,确系古物。最可贵的,看表面并不十分锋利,一经运用,不但吹毛断发,而且无坚不摧,便是今天黄总兵所用的套马索,完全用发丝牛筋制成,不是俺流光剑,怎能一挥而断呢!这柄剑,先父爱若性命,因为它是俺家祖先传家之宝,先父去世,愚妹无非代为保管,等待虎弟长成,便归他保守了。”

  袁鹰儿赞叹一番,依然插入鞘内,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已来到路家门口,只见路宅大门外,拴着几匹骏马,列着许多手持军器大汉,却不是堡勇装束,便知是玉龙冈的人物,其中也有几个堡勇,正在殷殷招待,一见李紫霄、袁鹰儿到来,慌进内通报,一霎时,路鼎春风满面直迎接出门外来,后面跟着铁塔般一个浓眉环眼的大汉。袁鹰儿向李紫霄耳边微语道:“此人便是玉龙冈的黑煞神。”一语未毕,路鼎已抢至面前,向李紫霄兜头一揖道:“师妹,惠然光降,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复向黑煞神一指道,“这位是玉龙冈……”李紫霄立时接过去说道:“已听袁兄说起,久仰得很。”

  黑煞神未曾见过这样姿色女子,竟有点目乱心摇,举动失措,慌把双手乱拱,犷声犷气地说了几句俗不可耐的周旋语。彼此寒暄一阵,相同入内,到大厅坐下,路鼎还未开口,袁鹰儿先向路鼎使个眼色,调到一边,把李紫霄一番高见细细地告诉他。在这当口,客座上只剩黑煞神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黑煞神原是个色中饿鬼,起初听路鼎说出李紫霄如何本领,如何一出手便打退黄飞虎,黑煞神以为这样女子,定是母夜叉一般的人物,路鼎又有意把李紫霄大捧特捧,说是敝堡一切全仗李紫霄内中主持,便是自己,也要听命于她。
  黑煞神原是联络三义堡来的,当然力求拜见。路鼎也要倚仗着李紫霄本领,抬高三义堡英名,两下里一凑,便派心腹堡勇竭诚邀请,还怕李紫霄不来,想不到他离开李家,李紫霄和袁鹰儿已定下大计了。不过黑煞神一见李紫霄,原来是个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便把路鼎高抬的话,当作有意吹牛,又动了色心,此刻相对之下,趁路鼎离座,未免言语之间露出轻薄来,一时忘其所以,涎着脸,借着献茶为名,竟想挨近前来。

  不料刚一抬身,呵着腰,双手捧起茶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手上茶碗无故四分五裂,纷纷掉落地下,整碗滚热的茶飞溅了一脸,闹得个颈粗脖红,手足失措,而且碗片掉地,其声清脆,惊得路鼎、袁鹰儿,慌慌跑来,还以为黑煞神粗手粗脚,偶尔失手,慌命人将脆裂瓷片扫过一边,却没有留意到小虎儿在一旁暗暗冷笑。

  李紫霄却依然谈笑自若,毫不理会。黑煞神难以为情之下,还疑心自己指劲太大,茶碗太薄,其实他没有留神地下碎瓷片中,还有一枚小小的金钱镖,也被下人们扫在垃圾堆内了,这一来,小虎儿连前一共损失三枚金钱镖了,一厅的人,只有李紫霄看得明明白白,暗暗好笑,心想这一下警告,黑煞神居然尚未觉察,如果再做出下流样子来,说不定自己要给他一个厉害看看了!

  这时,路鼎、袁鹰儿已有了主儿,就扫却浮文,和黑煞神谈起正经来了。照黑煞神意思,便要当晚会同三义堡人马,攻上前去,索性杀得官军片甲不回,一了百了。袁、路两人却是仔细,说是且看今晚官军有无动静,明日再作理会。当下吩咐厨下,摆设盛筵,款待黑煞神,谢他助阵厚意,一面也算向李紫霄姊弟道劳。酒席摆上,依次入座,自然上面首座是黑煞神,次座是李紫霄和小虎儿了。

  李紫霄在平日深藏不露时节,虽然是个深闺弱女,不要说同绿林人物坐在一起喝酒,便是路宅一个大门,也休想她抬头一看,但是今天一显身手,和侃侃表示一番计划以后,同以前截然换了一个人,虽然一样妩媚多姿,却落落大方,一扫女儿羞涩之态,席上杯筹交错之间,从容应酬,处处中节,这期间乐煞了路鼎,想不到黄飞虎一来,倒成全了自己和她容容易易地接近了。路鼎本人虽无眷属,家内也有不少女眷,听得李紫霄忽然露出绝大本领,而且踏进门来,和陌生男子一块儿喝酒,也算得一件稀罕事儿,一齐偷偷躲在大厅屏风后窥探,而且都知道路鼎这几年痴心妄想,全为的是她,益发要看看他们两人在席上怎样词色。

  岂知席上乐兴大发的,不止路鼎一人,还有高踞首座近接芳邻的那位黑煞神,也乐得迷糊了。原来黑煞神打碎茶杯以后,还不死心,此刻美人儿坐在自己最近的第二位上,香泽微闻,脂香若即,又加上酒为色媒,几杯落肚,狐狸尾巴又要显露真形了。他两只野猫眼珠,被黄酒一灌,红丝密布,怪眼圆睁,直勾勾只管向李紫霄直瞧,他看得李紫霄面前一只酒杯内,点水不沾,便怪声怪气地催李紫霄干杯,形状非常难看。路、袁二人恐怕李紫霄着恼,慌用话打岔,无奈黑煞神是个蠢物。只管向她兜搭,哪还有心情理会别人。

  这地方李紫霄真也来得,依然有说有笑,益发逗得黑煞神魂离魄散,心里一迷糊,倏地立起身,在席面上抢起一把酒壶,涎着脸,挨近李紫霄,嘴里疯言疯语的,逼着李紫霄快干了面前杯,意思之间,还要敬她三杯。这一来,路鼎勃然大怒,正想发话,猛见李紫霄身子并不动弹,只微微一笑,伸出纤纤玉指,向黑煞神执壶右臂轻轻一按,笑说道:“不劳劝酒,且请你安静一会儿。”

  这一下,黑煞神乐儿可大发了,腰儿呵着,壶儿捧着,眼珠儿瞪着,依然板着一副尴尬面孔,留着半身小丑丑相,却把这副身架端得纹丝不动,宛如木雕泥塑,可是面上由黑变黄,由黄变青,满头进出黄豆大的汗珠儿,一粒粒直滴落下来。路鼎由怒变惊了,袁鹰儿由惊转喜,都瞧着黑煞神这副怪相,弄得变貌变色,唯独小虎儿拍手大笑。袁鹰儿啧啧称赞道:“师妹本领,真无人可及,谈笑之间,施出点穴功夫,而且点得又准又确,恰到好处,非内家功夫真有心得,决难办到的。”

  这时路鼎虽也怒恼黑煞神亵渎自己爱人,可是自己是主人,又关系着玉龙冈情面,慌离席向李紫霄连连长揖,替黑煞神求情。李紫霄笑道:“这种混账东西,让他难受一忽儿,使他明白我们三义堡连一个妇女也不能欺侮的。”袁鹰儿也笑道:“师妹,暂且饶他初犯,我们看在玉龙冈寨主面上,宽恕他吧。”

  二人左说右说地一阵讨情,其实黑煞神听得出,看得见,肚内也是明白,只苦整个身子已不由自主,非但出不了声,连动一动都不能。他这才明白李紫霄不是好惹,幸而点的是麻痹穴,还不至有性命之忧,但是这副怪形状,也够人看半天的了!正在哑急,却听得李紫霄冷笑道:“愚妹今天若不顾全两家大体和两兄情面,定要追取他的狗命!现在姑且饶他初犯,下次再有这样行为,撞在愚妹手上,不要怨俺心狠手辣。”路、袁两人慌诺诺连声,称谢不止。

  李紫霄一抬身,先从黑煞神手上夺下酒壶,随手向他后脑一拍,说也奇怪,黑煞神铁塔似的身躯,经不起这一拍,立时“啊呀”一声,全身打了一个寒噤,便直挫下去。李紫霄又随手向他肩上一按,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却耷拉着脑袋,兀自说不出话来。李紫霄趁此立起来,拉着小虎儿走下席来,向路、袁二人道:“妹已叨扰,即此告辞。”路鼎不敢强留,再三道歉,袁鹰儿却看得黑煞神兀自垂头搭脑,不知李紫霄真个能救过来没有,向黑煞神一指道:“此人怎的还是如此?”

  李紫霄笑道:“不妨,少待一会儿,便能复原,妹不便在此,教他自己警觉便了。”说毕,扶着小虎儿肩头,姗姗向外走去。路、袁两人恭送如仪,直送到大门外,李紫霄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回眸一笑。这一笑,袁鹰儿并无感觉,只路鼎领略温馨,宛如甘露沁脾,百体俱泰,直至李紫霄走得不见身影,兀自引颈痴立。袁鹰儿笑道:“路兄赶快努力,真个能得这样巾帼英雄,白头偕老,这份福气,也就无人及得了。”

  路鼎一转身,向袁鹰儿深深一揖道:“全仗大力成全。”两人大笑,回到厅来,一看席上空空无人,不知黑煞神到何处去了。路鼎大惊,慌问侍候酒席的壮勇。壮勇回答道:“两位堡主送客出去当口,黑煞神蓦地如梦初醒,面上似羞似怒,一顿脚,立起身,指着厅外说了一句‘不报此辱,誓不为人’便跳出厅外,一拧身,飞上屋檐,眨眨眼便不见踪影了。俺们不敢拦他,正想报知,恰好两位堡主进来了。”路、袁二人听了这话,面面厮看,作声不得。袁鹰儿更是满脸愁容。

  路鼎恨道:“这人太无礼了,自己不够人味,反恨人耻辱他,再说我们并没有亏待他,怎的不辞而别,竟自逃走了?”袁鹰儿道:“这倒不然。黑煞神是个草包,他偏在我们送客当口回复过来,一看席上无人,以为我们串通一气,有意羞辱他,所以恼羞成怒,跺跺脚就走了。这一走,定必瞒住自已短处,在翻山鹞面前挑拨是非。翻山鹞也是有勇无谋的角色,说不定又要闹出事来,这一来,岂不把我们计划满盘推翻,另生枝节吗?”路鼎经袁鹰儿这样一说,也是双眉深锁,连连摇头。

  袁鹰儿忽然向旁立壮勇吩咐道:“你去看门外黑煞神带来的人马,有无变动,快来回话。”壮勇领命去讫,路、袁二人也无心再入席,命人撤去,就在厅上商量办法,谈不了几句话,忽见小虎儿飞步进来,拉着袁鹰儿在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回头就跑。袁鹰儿想再问几句,小虎儿脚步飞快,已跑得无影无踪。袁鹰儿慌立起身,拉着路鼎向门外直跑。路鼎慌问:“甚事?”

  袁鹰儿匆匆说了句“到后便晓”,只一个劲儿催着快走,两人像弩箭离弦似的飞奔了半里把路,正是李紫霄住屋相近所在,一片人迹稀少的荒林。两人来得匆忙,没有带着火种,幸而一轮明月,当头高照,依稀看出林外立着一个小孩,不住地向两人招手。两人奔近一看,正是小虎儿,慌问道:“令姊何在?”小虎儿向林内一指,两人不问所以,便跑进林内,却听得一株粗逾合抱的老年枯树上,有人喊着:“我的老祖宗,我的姑太太,俺黑煞神有眼无珠,得罪了你老人家,从今以后,俺黑煞神算服你了,求你高抬贵手,饶俺一条狗命吧!”又听树下不远,似乎是李紫霄口音,喝道:“你此刻也知道厉害了,你要活命,须罚誓从今以后,听俺号令行事,我叫你往东,你便不能往西。”

  黑煞神没命地求饶道:“俺已是口服心服了!从今以后,准听你老人家的号令,叫俺水里火里去,俺绝不皱一皱眉头。俺黑煞神一生口直心直,便是鲁莽一点,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吧,迟一息儿,咔嚓一声,俺黑煞神便交代了!”路、袁两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佩服李紫霄本领,真有神出鬼没之能,慌抬头向树上仔细看时,原来这株枯树,年久月深,足有五六丈高,顶上有虬干四攫,蟠屈如龙,最高的一枝弩出的细干叉子内,似乎横搁着黑丛丛的东西,看情形便是黑煞神。这样高的一枝细干,硬搁着黑煞神的笨重身躯,真也险到极点,而且细看手脚并未缚住,却一动不敢动,因为四肢朝天,没有着力地方,一动,便掉下来,成为肉酱了,偶然微风飘过,枯枝上飒飒直响,吓得顶上黑煞神,哑着声儿喊救命。

  这时李紫霄仗着明晃晃宝剑,从树后飘身而出,一见路、袁两人,便悄悄向他们摇手,似乎叫他们退出林去。两人不解,猛地身后有人拉扯衣襟,转身一看,正是小虎儿,低低向他们说道:“你们快随我来。”说毕,拉着两人直跑出林外来,立定身,向两人说道,“我忘记一句话嘱咐你们,俺姊姊本对我说,叫你们不必进林,叫我在林外候着你们,陪到俺家去,等候姊姊事毕到来,有要紧的话和二位说。俺几乎误了事,你们快随俺家去吧。”说毕,便拉着两人直奔李紫霄家中。袁鹰儿猛然觉悟李紫霄用意,知道李紫霄预备收服玉龙冈一班人物,看准黑煞神是个莽夫,恩威并施,先把他收服下来,然后于中行事,这样一看,可见李紫霄用心之深。

  原来李紫霄和小虎儿离了路家慢慢行去,偶一回头,蓦见路家围墙上立着一个大汉,四面狼顾,借着月光,看出是黑煞神的形状,略一凝思,便知他恼羞成怒,不安于席了,秋波一转,顿时计上心来,在小虎儿背上解下宝剑,束在自己腰间,又低低嘱咐了小虎儿几句话,一转身跳上沿路人家屋檐,施展轻身本领,宛似一道青烟,直飞到黑煞神相近对面屋上,猛地一声娇喝道:“夤夜跳墙,意欲何为?”

  黑煞神路径不熟,正在四面乱望,想辨认自己带来人马,驻在什么地方,好下去率领出堡,连夜回山寨去,再兴问罪之师。猛不防冤家路窄,李紫霄突然在面前出现。他这一份怨气可大了,也顾不得利害关系,只想拼个你死我活,泄一泄满腔怨气!当时大吼一声,拔出腰刀,纵身跳向前去,乘势用一招“乌龙入洞”,连人带刀,直搠过去,满望把李紫霄搠个透明窟窿,哪知这一搠,把一个娉娉婷婷的美人儿,搠得无影无踪,而且用力过猛,搠了个空,上身一扑,脚底下便站不稳,踏得人家屋瓦粉碎,响成一片,幸而屋底下没有住人,是所废屋,否则惊动左邻右舍,必闹得天翻地覆了。

  黑煞神心慌意乱,待得稳定身形,向前看时,李紫霄笑哈哈立在两丈开外一堵墙上,向他招手儿,逗得黑煞神眼中出火,他也不想想人家何等功夫,兀自暴躁如雷,跳向前去。等到他跳上那堵墙时,李紫霄已翻身飘落,指着他喝道:“你有胆量敢到那面林中较量胜负吗?”黑煞神两颗眼珠瞪得鹅卵大,喊一声:“丫头休走,今晚你逃得天边,老子也要赶上你!”喊毕,便跳下墙,追向前去。两人紧追慢赶了一程,便到了那片树林,李紫霄倏地立定身,铮的一声抽出流光剑,向黑煞神一指:“你有本领,尽管献出来吧。”

  黑煞神哪顾高低,大吼一声,舞动腰刀,飞也似的冲将进去,哪知棋高一着,缚手缚脚,李紫霄只轻描淡写,分花拂柳般同他周旋,不到几个回合,莲鞋起处,便把他腰刀踢去,再用金莲一点,黑煞神身不由己地跌躺下去。李紫霄这番却不用点穴法了,一伏身,单臂提住黑煞神腰带,一个旱地拔葱,直飞上那株枯树半腰交叉干上,提着黑煞神,一口气度干窜枝,直到树顶上,拣了叉桠交干处所,把黑煞神仰天一搁,更不停留,自己飞身飘下地来。以上这番情形,路、袁两人从小虎儿口中打听出来,又亲自听得黑煞神在树上哀求口吻,自然惊喜交加。三人等了一忽儿,便见李紫霄引着黑煞神到来,看那黑煞神形态,宛如斗败公鸡,以前飞扬跋扈的神情,一点也无,一看二人在此,闹得紫胀了面皮。

  李紫霄却笑说道:“咱们不打不成相识,这位黑兄端的好本领,而且性气直爽,不愧英雄本色,此后咱们都是休戚相共的人,两兄要另眼相待才是。”路、袁二人明白李紫霄意思,慌起立相迎道:“我们正找黑兄不见,有人说在此,所以特来奉迎,诸事简慢,还要请黑兄原谅才是。”

  黑煞神虽然粗鲁,众人这番周旋,他也觉悟得出来,心里异样地感激,不觉真诚流露,大声喊道:“俺有眼无珠,到此才识李小姐,英雄无敌,怪不得黄飞虎吃了苦头,便是俺山寨平日称雄道霸的翻山鹞,论真实本领,哪及得李小姐。俺黑煞神别无好处,只不会藏奸。不瞒两位说,俺从此对李小姐五体投地了!依俺主见,这一带绿林人物,哪一个及得李小姐?俺们便推李小姐为主,先占据玉龙冈做个基础,然后号召各山头,大大地干他一番,谁不听李小姐号令,俺便同他拼命!

  “此刻俺已同李小姐商量好,把俺带来人马留在此地,帮助守堡,由俺一人回玉龙冈去,和翻山鹞等说明就里,叫他恭迎小姐进山,做个总寨主,此地算个分寨。这一来,哪怕黄飞虎,便是合省官军齐来,也不怕他们,而且闯祸的瓦冈山一股人马,也不由他不感激咱们。俺早知瓦冈山寨主姓马,绰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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