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将军入彀
2024-08-05 11:17:27   作者:朱贞木   来源:朱贞木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路鼎唯唯之间,忍不住想出一些话来,问道:“师妹在舍下被黑煞神一捣乱,酒米不沾,便回转家来,直到此刻,谅已饥饿,不如和师弟仍到舍下去略进饮食,免得饿坏了身体,就在舍下等候袁兄回音,也觉方便些,此后愚兄们全仗师妹策划,彼此情如手足,愚兄一点真诚,务求师妹不要见外,千万勿存客气。愚兄屡次求师妹到舍下屈居,一向未蒙允诺,其实师妹是巾帼丈夫,全堡主干,何必拘此小节。倘若愚兄早能求师妹旦夕指点,今天也不致在堡外出丑了。”说罢,一脸诚挚委屈之态,不期然地流露出来,而且语气之间,似已把心中思慕之情,委婉托出,也算措辞得体的了。

  不意李紫霄默然不答,只微一抬头,运用一对剪水双瞳,向路鼎面上注视了一忽儿,慢慢低下头去,顿时柳眉深锁,溶溶欲泪。路鼎大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闹得个心慌意乱,踧踖不安。李紫霄觉察他这副神情,早已了然,不禁破涕为笑,低低说道:“吾兄厚情,早铭肺腑,此刻偶然感触先父弥留的遗言,不禁悲从中来!偏又这几天生出刁干、黄飞虎无理取闹,逼得妹子不得不出乖露丑,此后为福为祸,正未可料,所以妹一时伤感起来,请吾兄幸勿误会。”

  路鼎听了这几句话,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而且语重情长,从来没有听到她向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立时心神大畅,如膺九锡,便想抓住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单刀直入,正筹划好一片说词,在心口千回百转,欲吐未吐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队巡逻堡勇,乱哄哄吆喝而起,接着更锣响处,已报头更,小虎儿从外面也跳跃进来,乱嚷肚饿。

  这一打岔,路鼎喉头打滚的一片要紧话,只得咽下肚去,接着小虎儿嚷饿的话头,抢着笑道:“俺正说师妹、师弟大半天水米不沾,定已饿了,现在快随俺到舍下去,弄点可口的随意吃一点吧。俺还有许多事,向师妹求教哩。”说毕,先立起身。李紫霄微一点头、便携着小虎儿一同回到路宅来。路鼎陪到自己最精致一间书房内,屋内琴棋书画,色色俱全,居然也布置得古香古色。三人落座,路鼎立时指挥宅内搬出一桌精致便饭,三人忽忽用毕,已敲二更。

  李紫霄道:“袁兄此去,妹实在不大放心。路兄和舍弟且在此安坐,待愚妹去接应他回来。”小虎儿嚷着也要跟去,路鼎知道阻不住她,也要伴她前去。李紫霄笑道:“这样,不用争办,堡中岂可无人?路兄万不能离堡,虎弟同去,也嫌累赘。你们可以放心,俺此去自有道理,少时便回。”说毕,转身向帐后卸下外面裙衫,露出里面一身窄窄的青色夜行衣靠,背上流光剑,步出房外,向路鼎、小虎儿嘱咐了几句,说声再见,人已穿窗而出,不见踪影。

  李紫霄仗着一身功夫,窜房越脊,来到堡上,暗地留神守堡壮勇,似尚严密,便不惊动他们,悄悄跳落堡外,举目四眺,静荡荡的寂无一人,想是官军退得很远,一伏身,便施展夜行功夫,顺着官道飞奔前去,行不到里把路,蓦听得道旁林内沙沙一阵风声,飒然向身后飘过,霎时便寂。她走得飞一般快,虽然觉得,总以为林内飞禽落叶之类,并不深切注意,只顾向前奔去。一忽儿又走出半里多路,忽听得前面蹄声甚急,一匹马驮着一个人,箭也似的由对头跑来。马跑得快,李紫霄行得更快,一来一往,霎时近身,李紫霄何等眼光,早已看清马上的人,慌立定身,喊一声:“袁兄住马!”可是人马已擦肩飞过。

  袁鹰儿闻声赶紧勒住马缰,转身跑来,跳下马相见,喘吁吁地说道:“今晚事有蹊跷,俺骑马跑了二三十里路,兀自不见官军营帐,正想再探一程,忽见前道上远远奔来两条黑影,俺马已摘了铃,包了蹄,声音甚微,远一点的不易听出,不意远远奔来的两条黑影,机警异常,唰地一晃,便不见了踪影。这样益发令人起疑,俺慌拔出铜锤骤马赶去,一看两旁都是密密丛林,林外田埂纵横,岔道纷歧,恐有埋伏,不敢单独进林,却想起俺分手当口,师妹说过,黄飞虎死不甘休,也许暗地前来探堡,越觉那两条黑影鬼鬼祟祟,大有可疑,所以飞奔回来报告,想不到半途会着师妹,事不宜迟,我们赶回去吧。”

  李紫霄听得吃了一惊,陡然想起道旁林内风声可异,悔不该一心跑路,没有留意,此刻和袁鹰儿一对照,准是那话儿了!又一想堡中路鼎独木难支,小虎儿究竟年幼,暗地喊声不妥,慌催促袁鹰儿上马赶路,自己一伏身,宛如一道青烟,眨眼已不见倩影。袁鹰儿见她陆地飞腾比马还疾,自己喊声惭愧,也急急赶回堡来。飞马赶到近堡半里多路,猛见堡中红光烛天,人声鼎沸,情知堡中出了祸事,急得他没命地抽鞭飞奔。

  万想不到这当口,马后又喊声动地,尘土冲天。袁鹰儿诧异之下,慌催马走到一个土坡上面,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火光如龙,四野影绰绰有无数官军,摇旗呐喊,分三路冲杀过来。这一吓,几乎吓得他滚下坡去,急急带转马头,不管路高路低,死命地赶到堡下,一看堡楼和周围土城上,也是火把照耀,标枪林立,似已得知消息,戒备得严密非常,心中略宽,匆匆敲开堡门,骤马进堡,正想先打听起火缘由,忽见前面街道上灯球翻滚,一队堡勇扛着一个四马攒蹄的凶汉,如风地抢上堡来。

  后面马上督队的人,正是如花似玉的李紫霄,兀自穿着一身夜行衣靠,这时骑在马上,风眼含威,神光四射,一见袁鹰儿刚进堡来,满脸惊惶,一抖丝缰,越队赶到袁鹰儿身边,悄悄说道:“袁兄休惊,黄飞虎已被愚妹擒住,前面扛着的就是!只要如此这般,便不愁官军不退,只是愚妹迟到了一步,路兄业已受伤,指挥不得守堡人马,袁兄尽速上堡,照愚妹所说办理好了,快去,快去!”

  袁鹰儿又惊又喜,来不及细问详情,高应一声遵命,急急跳下马,当先奔上堡来。李紫霄却从容不迫押着黄飞虎到了第一重碉楼上,将人马和捆缚的黄飞虎交与袁鹰儿,自己绕着土城子巡视守城壮勇去了这里袁鹰儿有了主意,胆气陡壮,吩咐举起灯球火把,将黄飞虎领近堡垛口。袁鹰儿一手挽着护身牌,一手高举铜锤,立在垛口上,向堡外一看,只见三路官军,已逼近堡下,正忙着布云梯,曳炮架,预备立时猛攻。袁鹰儿哈哈一声大笑,高声喝道:“城下小辈们听真,你们刁干诡计在老子们面前卖弄,还差得远哩!你们且抬头看看你们主将,如果你们不知好歹,先把你们主将脑袋砍下,再和你们一决雌雄。”

  这时,官军副总兵刁干满以为黄总兵潜入堡中,业已刺死路鼎,斩关开堡,里应外合,而且约定举火为号,原已看清堡中火光四起,人声鼎沸,绝可成功!不意一逼近堡下,却看得堡上戒备森严,毫未慌乱,本已惊奇,此刻又听得袁鹰儿几句惊人的话,全军吓得个个仰头向堡上细看。这一细看,才认清堡上当中垛口上,火把照耀之中,无数堡勇押着一位五花大绑、八面威风的黄总兵黄飞虎,而且直勾勾瞪着两只怪眼,高高地鼓着两腮,怒气填胸,只苦说不出话来。这一下只把刁干吓得魂飞魄散,全军魄散魂飞,最厉害的,雄赳赳的堡勇手上十几柄雪亮钢刀,都在黄飞虎头颈上高高举着,只待袁鹰儿一声吩咐,便可剁成肉酱。

  在这千钧一发当口,诡计多端的刁干也弄得一筹莫展,却不料官军齐声大喊道:“休得伤我主将!今天的事,都是刁干副总兵一人惹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情愿把刁副总兵献与你们,凭你们处治,你们放还我们主将,从此和你们解开这点结儿,我们剿我们的匪,你们守你们的三义堡。如果杀了我们主将,你们也算不了义侠汉子,俺们情愿都死在你们堡下,看你们有甚好处!”这时众口一词,喊得天摇地动,只苦了刁干一人,骑在马上,急得上天无路,人地无门,连他贴身两员把总也悄悄溜开了。

  堡上袁鹰儿听得官军众口同声地这样喊着,也觉黄飞虎平日很得军心,不愧是个赫赫有名的角色,便高声向下喝道:“你们不要起哄,且自压声,听我一言。”袁鹰儿这一吆喝,比什么都有力量,下面立时鸦雀无声,仰面静听。袁鹰儿大声说道:“我们三义堡平日安分守己,不管外事,你们何尝不明白!偏是你们副总兵刁干歪着心肠,搬弄是非来,这是你们咎由自取,并不是三义堡得罪你们。至于你们黄将军,俺们也敬重他是个汉子,只要你们发誓不来薅恼,不诬蔑俺们与盗通气,俺们绝不为难黄将军一根毫发!但是现在黄将军已在俺们掌握之中,你们副总兵刁干是个毫无信义的人,除他以外,你们却无做主的人,你们这样呼喊一阵,有什么用处?

  “我替你们设想,你们如要保全主将性命,应该立时退到五十里外,公推几位明白事理的好汉,到俺们堡中好好商量,俺们等待你们表示真心实意,黄将军也意回心转以后,那时节,俺们自然恭送黄将军回营。至于刁干这样东西,俺们不愿见他,依我看,你们有了刁干,把黄将军的威名,和你们全军的荣誉,都给他一人毁尽了。”

  袁鹰儿这一番话,可算得杀人不用刀,本来官军个个切齿刁干,怎禁得加上袁鹰儿一激,只听得官军队里天崩地裂般齐声大喝,万刀齐举,一阵乱剁,立时把刁干剁得碎骨粉身。袁鹰儿立在堡上隔岸观火,乐得哈哈大笑,却把身落陷阱的黄飞虎气得两眼通红,火从顶出。他知道这乱子闯得不小,全营官军砍死副总兵,等于倒戈造反,罪孽通天,即使自己还有返营之日,也难以出头。如果想率军返省,除非把自己这颗脑袋送到上司面前去。这时黄飞虎真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其实他还不知道袁鹰儿这下毒着儿,完全出于李紫霄的锦囊妙计哩。当下袁鹰儿一看官军砍死刁干以后,队伍纷乱,沸天翻地地闹了一阵,忽然各归队伍,排列整齐,转身便退,渐退渐远,顿时堡下寂寂无声。

  袁鹰儿正想命人去请李紫霄,恰巧李紫霄早在土城上远远看清,业已缓步而来,两个堡勇提着火把在前引路,走到堡上,便向袁鹰儿道:“官军很有训练,全军无主,居然尚能团结军心,足见黄总兵治军有法,不久当有代表全军的人到来,我们应该以礼接待,开诚商量才是。”说毕,又转身走向黄飞虎面前,检衽施礼,微微笑道,“妾冒犯虎威,深自不安,尚乞将军原谅不得已的苦衷。现在事已到此,将军处境也非常困难,解决此事,非一言两语所能尽,且请将军屈驾路宅,妾有详情奉禀。”说毕向袁鹰儿一使眼色。袁鹰儿会意,立时命押解堡勇,把黄总兵推到堡主宅内去了,李紫霄和袁鹰儿也赶回路宅来。

  原来路鼎在李紫霄出堡时节,和小虎儿两人在书房内瞎聊,小虎儿活泼不过,指东问西,滔滔不绝。路鼎又把他当作未来的小舅爷看待,想从这小孩儿口中探出一点李紫霄平日的性情和行为。哪知小虎儿年纪虽小,比大人还机灵,只一味胡扯,休想从他口中探出实情。两人正讲得起劲,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大喊火起。路鼎吃了一惊,慌推窗瞭望,只见红光满天,火鸦乱飞,似乎起火所在,即在自己边宅,慌一回身,在帐钩上摘下一柄宝剑,拔出鞘来,一看房中不见了小虎儿,一时无暇理会,急匆匆向房外奔去。

  刚一迈步,猛听窗外霹雳般一声大喝道:“村夫体走,全堡已破,走向哪里去!识时务的,快向本总兵屈膝投降,饶你一条狗命!”路鼎一时心乱意慌,不辨真假,一伏身,随手撩过一把椅子,向窗外掷了出去。黄飞虎一闪身,路鼎遂趁势跳出窗外,更不答话,恶狠狠挺剑便刺。书房窗外也有一座小小天井,和大厅前空地原是相连,中间只隔了一堵墙,在墙心开了一个月洞门,可以通行,平日却关着,只由厅内侧户通行,这时黄飞虎突如其来,何以认识路宅,竟找到书房来呢?

  原来他在阵上被暗器伤了一只眼睛,又丢了一具套马索,回到营中,怒发冲天,刁干便又乘机献上诡计,黄飞虎报仇心急,哪顾利害,立时选了一个熟悉堡中道路,善于飞檐走壁的健卒,一同飞越土城,潜入堡内。好在路宅房子特别高大,一找就着。按着刁干诡计,先命跟来健卒,在宅旁四处放火,引得路鼎出来,乘机杀他一个猝不及防。一得手,便可斩开堡门,接应刁干袭堡人马。所以健卒放火当口,黄飞虎已在宅内厅屋对面照壁上伏着。

  他一看厅上无人,蛇行鹤伏,来到书房外面那堵墙上,正听着路鼎和小虎儿讲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伸手拔出一柄二尺长的阔锋利刃,跳下墙来,隐身在天井花坛背后。外面火光一起,路鼎推窗出看,飞虎倏地回身,赶到窗前大喝一声,便想下手。不意路鼎挺剑直刺,黄飞虎便舞动利刃,狠斗起来。这一场狠斗真是性命相搏,各凭真实本领,而且在这小小天井内龙争虎斗,外面毫未得知。一半是关着那扇月洞隔墙门,一半是外面四处起火,路宅的人们和随人堡勇,都奔出去救火去了,所以路鼎死命斗了许久工夫,兀自无人帮助。

  这时路鼎又吃了亏,手上那柄剑平日轻易不用,无非挂在帐钩上图个好看,此刻急不择器,随手拿来,未免不甚称手,心里又以为黄飞虎既然到此,外面又四处起火,乱得不成样儿,定是官军得手,攻进堡来,未免心慌意乱,勉强支持了不少工夫,想夺路逃出门外,一看实情,无奈黄飞虎死命相扑,一柄腰刀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路鼎无法,心里一横,索性拼出性命,同他狠斗。这样又支持了半晌,黄飞虎忽然刀法一变,使出生平绝技——一路地趟刀来,刀随人滚,贴着地皮,滴溜溜只绕着路鼎下三路乱转。这一来,路鼎剑法大乱,汗流浃背,猛听得黄飞虎一声怪吼,着地一长身,一个猿猴献果,健腕一翻,刀锋到了路鼎咽喉。路鼎正在全神注在地上,万不料有这一手,略一疏神,眼看雪亮刀光已在眼下,想反剑招架已来不及,只可用出铁板桥功夫,望后一倒,趁势就地一滚,一个鲤鱼打挺,便想跳起身来。黄飞虎岂肯放松,在他将起未起之际,一个箭步早到跟前,一腿起处,着实地正踢在路鼎后腰上。这一下,力量非轻,把路鼎踢起三尺多高,隆然一声,跌下来正撞在月洞上,直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撞落下来。

  这时路鼎非但宝剑出手,人也跌得发昏,一时竟挣扎不起来。黄飞虎哈哈一声狂笑,怒狠狠举起钢刀,便要抢来割取首级,万不料墙头上娇滴滴一声喝道:“休得猖狂,李紫霄在此!”话到,人到,剑也到。黄飞虎人还未看清,只觉剑光如虹,已逼眼前,不禁老大吃惊,慌连连退步,瞋目横刀,大声喝道:“听人传说堡中有一无礼丫头,是路鼎妻子,想必便是你了?”李紫霄面孔一红,更不答话,玉臂一挥,剑似闪电,分心便刺。

  黄飞虎白天未曾同李紫霄交手,虽然刁干说过,总以为一个女孩子,何足挂心?此刻一看剑法出奇,慌忙留神招架。哪知两人一交上手,不到一会儿工夫,铮然一声,手上腰刀被流光剑斩成两截,这一下,真把黄飞虎吓得不轻,手上只有半截刀,哪里还敢恋战,一顿脚,便想越墙逃走,人方飞起,李紫霄金莲一点,猛觉腰里一软,一个倒栽葱跌下地来,恰好跌在路鼎身旁。

  这时路鼎已缓过气来,唯有后腰痛楚不堪,一眼看见李紫霄到来,顿时精神百倍,正想挣扎起来,忽见黄飞虎从半空跌下来,滚在自己身旁,一咬牙,跳起来,骑在黄飞虎背上,举起拳头,狠命大擂。李紫霄立在身后笑道:“路兄且自休息,这厮已被愚妹点了穴道,昏迷不知了。”路鼎闻言,慌罢手立起身来,猛觉后腰一阵大痛,宛如骨折,忍不住哎呀一声,身子一软,一屁股又坐在黄飞虎身上。李紫霄大惊,慌扶住他臂膀,问道:“路兄受了这厮刀伤吗?”路鼎哼哼不已,痛得说不出话,只把手向后腰乱点。

  李紫霄仔细一看,明白是踢伤的,替他解下腰巾,转手便用汗巾将黄飞虎捆好,任他水鸭似的放在地上,一转身,轻轻挟着路鼎,跳进窗去,然后扶着路鼎躺在书房内一张小塌上。这时路鼎依香偎玉,大出望外,几乎痛楚都忘记了,反而想入非非,要感激黄飞虎这番成全之德,一看李紫霄把自己抱小孩似的放在床上,便要走去,急得他一伸手拉住李紫霄,哀声说道:“师妹救愚兄的命,这是第二次了,教愚兄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

  李紫霄起初因为并无第三人在旁,只可从权把他送进书房内,此刻被他一拉扯,又说出这样恳切的话,不禁粉面通红,羞得别过头去,悄悄说道:“快放手,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儿?”正说着,门外脚步声响,蓦地跳进小虎儿来,一见李紫霄,大嚷道:“姊姊回来得好,快到外面看看去,有贼人放火,已被俺弄死一个,恐怕不止一人,特地赶回来找他。”这他字一出口,忽见路鼎躺在床上,大为诧异,咦了一声,道:“你倒自在,竟百事不管,先高卧了。”小虎儿这样猛孤丁地一说,连路鼎也讪油地不好意思。李紫霄已离床远立,向小虎儿道:“你又胡说,教你不要离开这儿,害得路兄受了伤,怎的反说人家高卧呢?”路鼎一听李紫霄责备兄弟,慌探头抢着说道;“不要怪虎弟,只愧愚兄无能,但不知外面究竟怎样了?”

  小虎儿噘着嘴道:“谁知道你们有这许多纠葛,火起时,我一看窗外通红,三脚两步跳出大门外,只见许多人都嚷着,宅边左右儿间马棚和草料房走了火,许多堡勇同邻舍们,都赶去救火,俺也随着跟去。先到左边马棚,已有十多个堡勇驱出牲口,将马棚拉倒,压住了火苗,再返身赶到右边,猛一抬头,看见草料房顶上,立着一个异样装束的汉子,正向四下里乱撒火种,草料房已有多处着火,那人正四面环顾,寻垫脚飞越的地方。俺知他不是好人,也不通知别人,悄悄走到近处,摸出金钱镖,两手齐发,恰幸火势正炽,人声鼎沸,也顾不到暗器飞来,竟被俺打个正着,只见他一个筋斗,跟着塌下的草屋顶葬在火窟中了。俺想这厮定是官军奸细,说不定不止一人,故而跑回来通知路兄,想不到他竟已受伤了,究竟受了谁的伤呢?”

  李紫霄截住话头道:“不要紧,让他们来多少人,也不打紧!蛇无头不行,黄飞虎已被俺捆在天井内,不愁他们闹上天去。虎弟,你且在此陪着路兄,看住了黄飞虎,让俺外面去救灭了火再说。”说罢,飘然而出。半晌又走进屋来,一看黄飞虎已被小虎儿提进屋来,身上横七竖八加上好几道绳束,嘴上又塞了麻核桃,缚得像端午粽子一般,却依然昏迷不醒。路鼎一见李紫霄进来,慌问:“外边怎样?”

  李紫霄笑道:“没事,几处火,他们救得快,早已熄了,半晌没有动静,大约来的只有两人,一死一擒,自然没事了。可是黄飞虎竟敢轻身到此,定有奸计,也许官军伏在堡外待机接应,想来个里应外合,一战成功。天幸我赶回来得快,擒住了他们主将,不愁他们不乖乖地听俺们吩咐,大约天助我们成功。难得他身为一军主将,竟敢送上来受死。”说罢,便向门外喝道,“你们进来!”原来李紫霄早定下主意,喊进几个为首堡勇,叫他们押解黄飞虎到堡墙上去。

  路鼎不明所以,忙问道:“师妹把他押向堡上枭首示众?”李紫霄摇头微笑,并不答言,一弯腰,啪的一掌,向地上黄飞虎后脑拍去。经她这一拍,黄飞虎蓦地大叫一声:“闷煞我也!”身子一动,把眼一睁,知已被人擒住,立时两眼一闭,大喝道:“想不到俺黄飞虎堂堂丈夫,竟死在一女子手上!罢了,罢了!快拿刀来,送老子归天。”李紫霄不去睬他,喝一声:“推出去!”

  顿时走进雄赳赳的几个堡勇来,七手八脚从地上扶起黄飞虎,一阵风似的扛了出去。李紫霄也跟着出去,押队直到堡上,便半路里会着袁鹰儿了。此段情节,便是补叙路鼎受伤的事,但是在李紫霄口中说与袁鹰儿时,无非略略一提大概情形罢了。当下袁鹰儿、李紫霄两人赶到路宅,路鼎已勉强支持着,和小虎儿坐在大厅上等候。黄飞虎却由许多壮勇押在阶下。李紫霄、袁鹰儿进厅后,大家先悄悄商量了一阵,便请李紫霄居中高坐,主持一切。李紫霄无法推辞,坐定后,向阶下娇喝一声:“请黄将军上厅讲话!”

  厅下壮勇暴雷价一声答应,推着黄飞虎拥上厅来。众人一齐起立,李紫霄独高声喝道:“我叫你们请黄将军谈话,怎的还缚捆上来,快快松绳。”袁鹰儿亲自抢步上前,便要替黄飞虎释缚。黄飞虎倏地单目圆睁,大声喝道:“不必假惺惺这样做作,要杀便杀,绝不皱眉!”李紫霄微微冷笑道:“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亏理,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无非念你一条好汉,你自己又说过,死在一个女子手上,似乎不大甘心。既然如此,俺们便释放你回去,再决雌雄。到了你死而无怨时,再叫你死便了。”说罢,自己缓步到了黄飞虎身边,伸出纤纤玉手,由上向下只一拂,黄飞虎身上绳束便像刀截一般,纷纷掉了下来。黄飞虎大惊失色,半晌瞪目不语。厅上下无数眼球,都注在他一个人身上。

  李紫霄却俏步春风地回座了,指着黄飞虎笑道:“将军,身上已无拘束,何必还待在这儿,快回去重整干戈。如果觉悟我们确系无辜,也应该率军直捣盗穴,将来凯旋,妾定恭迎虎驾,庆贺功成。”一语未毕,猛见黄飞虎把脚顿得山响,大声喊道:“罢了!罢了!俺黄飞虎一生未遇对手,想不到你是我的克星!俺死在你这位女英雄手上,确也值得,确也无怨,还讲什么重整干戈,直捣盗穴?不必羞辱,干脆请你拔剑一挥便了。”说罢,把眼一闭,脖子伸得老长,静等受死。

  不料黄飞虎等了半晌,厅上厅下鸦雀无声,毫无动静,不免又睁开眼来,却见李紫霄亭亭玉立,向他裣衽为礼道:“将军死在三义堡里,死得太不值得了。便是将军决计求死,俺们也不愿将军死在这儿,损俺三义堡的英名。不是妾夸口,妾这柄流光剑,专刺奸人之心,不斩英雄之首。将军权且安坐,听俺们一言。”这时,袁鹰儿早已搬过一把椅子,放在上首,复向黄飞虎一躬倒地,徐徐说道:“敝堡一番委屈,将军还未明了,请将军略坐片刻,待俺诉说苦衷,然后恭送返营。”

  黄飞虎见众人这样态度,摸不着路道,挡不住袁鹰儿几句娓娓动听的话,又把他推在椅上,情不由己一屁股坐了下来,却高声说道:“你们不提此事,俺也明白。俺率兵到堡下,何尝不知刁干别有用心,但是俺一生眼中无人,听得你们三义堡英雄无敌,存心要向你们较量较量,想不到惹出这位女英雄来,活该俺黄飞虎一生英名,要送在三义堡上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三义堡虽小,有了这位女英雄,俺黄飞虎也情甘服输了。这事且不谈,承女英雄抬爱,非但不杀俺,还要送俺返营,这份度量,俺黄飞虎便赶不上。

  “但是前一忽儿,眼看你们行了绝户计,激变军心,杀了刁干,刁某为人虽杀不可恕,但是俺这份总兵官衔,也从此完了。你们叫俺回去,等于把俺送到鬼门关去,与其俺死在上司手上,反不如先死在女英雄宝剑之下了,所以回营一层,今生休想。不瞒诸位说,俺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受抚以后,大小数百战,受尽了官场醒龊,才挣得这点前程。弃掉这点前程,俺并不心痛,只俺手下近千人,却是俺一手训练出来的,一旦弃之如遗,未免心痛,这班人大半也从绿林收抚来的,没有俺统率,早晚定又散伙,回到绿林。这一来,岂不是俺黄飞虎两面不够人,除去死路一条,还有俺黄飞虎立足之地么?”说毕,一声长叹,豪气全无。

  李紫霄听他说过这番话,欠身微笑道:“将军休得烦恼,俺们想不到将军也有许多苦衷,这样一来,俺也懊悔杀死刁干了。可是事已做了出来,难以挽回,悔也无用。像将军一身本领,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区区的总兵官,做得出什么大事,弃掉他原不足惜。至于将军部下一层,这事在妾看来,却容易办理,只要将军立志做大事业,便不愁没法安排。”黄飞虎听出话中有话,不禁问道:“照女英雄高见,怎样安排呢?”

  李紫霄笑道:“妾自有主见,现在暂且不谈,将军奔波一夜,未免过劳,我们不打不成相识,英雄聚会,大家应该披诚布腹,痛饮一场,才是我们本色。”说罢,向袁鹰儿、路鼎一使眼色。两人会意,立时吩咐手下在厅上摆开一桌丰盛酒席,请黄飞虎高坐首席。路、袁、小虎儿三人打横作陪,李紫霄自居主位,殷殷劝酒。黄飞虎这时已钦佩李紫霄是个巾帼英雄,不甘示弱,居然昂然人席,暂把诸事置之度外,同众人高饮起来。饮酒之间,看得路鼎被自己踢伤,勉强支持着,未免于心不安,只可向路鼎告罪。路鼎领了李紫霄命令,不得不笑脸对待,连说:“已敷上秘制药散,过几天就好,不必挂心。”这样由干戈变为樽酒,觥筹交错地一来,时候可已不早,眼看一宵光阴,便从这绝大波折中渡过。

  黄飞虎天生是豪爽之流,一生都是意气从事,被李紫霄恩威并济,旁敲侧击地一笼罩,早已堕入李紫霄手掌之中,而且在酒席之间,听出袁鹰儿在无意中说起玉龙冈、塔儿冈一带绿林,都想推举李紫霄为首,预备做一番惊人事业,不禁心里怦怦欲动,暗想朝廷奸臣当道,不久乱生,自己由绿林受抚,做了一名总兵,把自己拘束得像小媳妇一般,平日又受尽了上司的龌龊,到了目前地步,塔儿冈的强人固然剿不成,官也难以做下去,进退两难,不如仍旧还我绿林本色,也许同他们混在一块儿,倒比受上司龌龊气强些,心里这样一转,嘴上未免附和了几句。

  其实袁鹰儿故意说出这样话来,无非领受李紫霄秘计,特地引他上钩罢了。等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却又故作波折,谈锋一转,又转到别的上面去了,但是这席酒却已吃到夜尽天明。正在这将曙未曙之际,忽见厅下奔上几个堡勇,报道:“官军派人求见。”李紫霄问:“来了几人?”堡勇答说:“来了两个,都是便衣空手,每人只骑了一匹马。”黄飞虎一听自己营中来了人,慌说:“叫他们进来,我得问问他们。”可是他这几句话算是白说,立着的几名堡勇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直立不动。

  李紫霄接过去说道:“黄总兵说得对,快叫他们进来,见见主将,也好放心。”勇们立时领命趋出,一忽儿带进两个魁伟汉子。黄飞虎一看,原来就是自己贴身两员把总。那两名把总一见自己主将高居首座,谈笑甚欢,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不得主意,不知怎样说才好,却不料李紫霄倏地盈盈立起,叫人添设杯座,便请两名把总入席。这一来,两人益发踧踖不安,齐声说道:“姑娘安坐,不敢越礼。”

  李紫霄笑道:“你们以为主将在座,没有你们座位吗?但是我们这儿不似你们营帐,有许多臭排场,我们讲究的一视同仁。你们到这儿,无论如何总是客,哪有客人立着,主人自顾坐吃的道理,何况你们两人还代表着全营士卒,来此接洽正事呢!”黄飞虎大拇指一竖,大声说道:“好一个一视同仁,来,来,来!我们从此不必拘束,就照这位女英雄的话坐下来,我有话说。”两人无奈,偏着身,直着脸,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两人坐定后,黄飞虎急不可耐地大声说道:“你两人来得正好,刁副总兵这一桩事,已经做了出来,在官场上自然弟兄们理亏,在我们方面讲,却是他咎由自取,死得一点不冤枉!但是我这小小前程,也和刁干一齐死了。你们二人和众弟兄的本意,无非想用义气来换我性命,对于其中利害,也许你们还不明白。这位女英雄本领无敌,肝胆照人,你们益发不知道。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我干脆说一句吧,俺黄飞虎从今天起,要跟着这位女英雄另创事业了!我们共患难的弟兄们,应该怎样安排,我信服这位女英雄,定有高见,绝不致亏待你们的,你们两人且听这位女英雄吩咐就是。”这一席话,二人听得面面厮看,万想不到自己主将竟变了心,和三义堡走上一条路,说的另创事业,又不知如何事业,越发摸不着头脑。

  正在沉思间,忽听李紫霄欠身微笑道:“两位既然跟黄将军多年,将军雄迈豪华之气,当然略知一二,我们幸蒙将军虎驾亲临,得以面谈里曲,彼此心迹都释然冰解。不过黄将军因为我们砍死了副总兵,这祸却闯得不小。无论刁干如何可恶,总算是一位命官,他的罪孽未露,忽然死在万刃之下,叫黄将军如何发付上面官宪?势必把‘兵变’‘造反’等罪,加在弟兄们身上。黄将军身为主将,又岂能置身事外?最小的处分也要革职听勘。那时节,你们救不了将军,将军也难以顾全你们,这一来,岂不大糟特槽?

  “但是事已做了出来,像将军部下千多个弟兄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健儿,将军又是个英雄汉子,怎甘自暴自弃,也不甘心把你们一齐葬送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所以黄将军决定弃掉前程,和俺们志同道合,另创一番事业。至于这番事业,此刻暂且不提,好在天已大明,大约到了中午,你们就可明白。现在扼要说几句,请你们回去,对弟兄们说,如若全营弟兄情愿终身跟随将军,只要换去全营旗号,依然是一旅节制之师,而且从此不受官厅约束,可以凭将军大志,名震天下。否则听弟兄们自便,各奔前程好了。”说罢又向黄飞虎笑道,“妾这番愚见,将军以为然否?”

  黄飞虎伸出巨灵般的毛掌,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女英雄说的话,便是俺心里想说,嘴上说不完全的。你们回去便照女英雄的话,遍告众弟兄,只说俺说的好了。”两人站起身来说道:“经这位女英雄一说,我们才明白了!俺两人可以代全营兄弟坚决说一句,我们不管前途祸福,只万众一心,跟着俺们主将。此刻俺们暂先告辞回营,可以宣布主将意旨,但是……”李紫霄不待他们再说,便抢着说道:“此后你们旗号和饷糈军械,俺们同黄将军慢慢磋商,好在一半天便可解决。现在我们已成一家,你们回去便整顿全营人马,直到堡下扎住营盘,听候黄将军出堡传令便了。”两人领命告辞,出堡自去宣达这番意见不提。

  这里黄飞虎看得李紫霄披诚相待,布置有方,大为安心,竟放怀畅饮,越谈越投机了酒阑席散,众人回到书房,黄飞虎还不知李紫霄想创如何大事业,私下里袁鹰儿也不敢明说,只说到了中午,大约可以揭晓。这时众人都熬了一夜,因为大事当前,各人都提起精神,毫未困倦,唯有路鼎后腰着了黄飞虎一脚,虽然敷上珍贵药品,止住了痛,精神却有点支持不住,无奈自己原是重要人物,怎敢在李紫霄面前露出颓唐神气,叫人看不起自己。他这样咬牙支撑,别人不觉,却逃不过李紫霄眼光,暗地和袁鹰儿设个计较,把路鼎扶进内宅安心休养去了。她自己携着小虎儿和袁鹰儿,在书房内陪着黄飞虎,高谈阔论,连黄飞虎在阵上弃掉的一具马索,也命人拣了出来,还给了他。

  这时天色已鱼白,众人尚在谈论之间,忽听堡外号角声响,接着又是三声炮响,堡勇进来报说:“官军已在堡下扎营。”不到半个时辰,门外銮铃响处,堡勇又领着玉龙冈黑煞神,匆匆跨进房来,一进门便大声嚷道:“俺去得快,来得快,奔波了一夜,总算事情办妥了!”一语未毕,一眼瞥见黄飞虎在座,顿时闭了嘴,怔怔地瞧着李紫霄,显着诧异神气。

  李紫霄和袁鹰儿已笑着起迎,李紫霄笑说道:“黑兄回来得真快,现在我先替你介绍一位英雄。”说着一指黄飞虎道,“这位便是久已闻名的黄总兵黄飞虎将军。”又指着黑煞神向黄飞虎说了姓名。这一来,两人都愕然,一齐怔住了。在黄飞虎还不觉十分惊异,以为玉龙冈强人,既在相近,当然闻名交接,唯有黑煞神听说这人便是统率官军,剿寇打堡的黄总兵,未免觉得事情透着奇怪。两人面对面,一时说不出话。袁鹰儿却哈哈大笑道:“难怪两位都觉诧异,此刻我来说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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