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刀的人
2020-07-16 12:07:3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二)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
  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正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的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
  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布已被磨穿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
  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意——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的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磨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的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一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      ×      ×

  刀在手上。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的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的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做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
  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衣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也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叶开面前。
  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
  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跪下来求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
  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别人想请我喝酒都困难得很。”
  傅红雪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骗我。”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衣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衣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的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的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使了个眼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的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有人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做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
  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
  紫衫少年冷笑道:“你的确不像。”
  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在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叶开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的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      ×      ×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
  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的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的走下石阶,走过去,才发现这两个提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像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
  他慢慢的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就站住。
  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这人的态度很有礼,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是。”
  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
  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也许不走了?”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
  傅红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
  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好像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两声,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
  傅红雪道:“否则怎样?”
  白衣人勉强笑道:“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代,就只有站在这里不走了。”
  傅红雪道:“就站在这里?”
  白衣人道:“嗯。”
  傅红雪道:“站到几时?”
  白衣人道:“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
  傅红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着说下去的时候,谁知他竟已转身走了。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的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脸色变了,全身衣服又已绷紧,但直到傅红雪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他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提灯笼的人忍不住悄声问道:“就这样放他走?”
  白衣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却有一丝鲜血,慢慢的自嘴角沁出,转瞬间又被风吹干了。

×      ×      ×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
  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
  他走过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
  他脚步一停下,门就开了。
  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
  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上起了栓。
  他似已完全习惯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双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双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
  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傅红雪慢慢的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傅红雪道:“今天,黄昏。”
  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
  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等了多久?
  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已全部准备好了?”
  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纽。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索引着……
  傅红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远无法解脱。

×      ×      ×

  曙色照进高而小的窗户。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两间屋子,后面的一间是厨房。
  厨房中飘出饭香。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用锅铲小心翼翼的将两个荷包蛋从锅里铲出来,放在碟子里。
  她的身子已佝偻,皮肤已干瘪。
  她双手已因操作劳苦,变得粗糙而丑陋。
  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却很舒服,很干净,床上的被褥是刚换过的。
  傅红雪犹在沉睡。
  但等到这老太婆轻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张开。
  眼睛里全无睡意。
  两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昨夜那温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难道她也已随着黑夜消逝?
  难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灵?
  傅红雪看着这老太婆走出来,脸上全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为什么不问?
  难道他已将昨夜的遭遇当作梦境?
  蛋是刚煎好的,还有新鲜的豆腐、莴笋,和用盐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将托盘放在桌上,赔着笑,道:“早点是五分银子,连房钱是四钱七分,一个月就算十两银子,在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脸上的皱纹太多,所以笑的时候,和不笑时也没有什么两样。
  傅红雪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个月,这锭银子五十两。”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两……”
  傅红雪道:“我死了后替我买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红雪道:“就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

×      ×      ×

  走出这条陋巷,就是长街。
  风已住。
  太阳照在街上,黄沙闪着金光。
  街上已经有人了,傅红雪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白衣人。
  他还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雪白的衣服上已积满了沙土,头发也已被染黄,可是他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
  他在忍受。
  到处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的看着他,这种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骄阳更灼人,更无法忍受。
  忍受虽是种痛苦,但有时也是种艺术。
  他很懂得这种艺术。
  懂得这种艺术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们期望的收获。
  傅红雪已向他走过来,但目光却还是凝视在远方。
  远方忽然扬起了漫天黄沙。
  密鼓般的蹄声中,七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马上的骑士骑术精绝,冲到他面前时,突然自鞍上长身而起,斜扯风旗,反手抽刀,整个人挂在马鞍上,向他扬刀行礼。
  这是骑士们最尊敬的礼节。
  从他们这种礼节中;已可看出这白衣人的身份绝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这种事的,但却宁可忍受。
  无论谁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刀光闪过他全无表情的脸,七匹快马转瞬间已冲到长街尽头。
  突然间,最后的一匹马长嘶人立,马上人缰绳一带,马已回头,又箭一般冲了回来。
  人已站在马鞍上,手里高举着一杆裹着白绫的黑铁长枪。
  快马冲过,长枪脱手飞出,笔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枪上白绫立刻迎风展开,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个鲜红的劈巢大字:
  “关东万马堂”!
  大旗迎风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挡住了初升的阳光。
  再看那匹马,已转回头,追上了他的同伴,绝尘而去。
  一人一马,倏忽来去,只留了满街黄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大旗上!
  街上几十双眼睛都已看得发直,连喝彩都忘了。
  突听一个人放声长笑,道:“关东万马堂!好一个关东万马堂!”

×      ×      ×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
  一个人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雪一般纷飞落下,落在他脸上。
  他不在乎。
  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仿佛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
  可是他站在那里,却好像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很欣赏他身上这种臭气。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还是插着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残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从哪个女人发鬓上摘下来的珠花。
  他从不摘枝上的鲜花,只摘少女发上的珠花。
  傅红雪的目光忽然从远方收回来,凝视着他。
  他却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脚步踉跄,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仍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眯着眼,看着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这里。”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今天你还在。”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在等什么?”
  白衣人道:“等阁下。”
  叶开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绝色佳人,你为什么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一个阁下这样的英雄。”
  叶开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英雄,但三老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
  叶开道:“好,我喜欢这种人,他在哪里?我可以让他请我喝杯酒。”
  他要别人请他喝酒,却好像是已给了别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来请阁下今夜过去小酌的。”
  叶开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万马堂藏酒三千石,阁下尽可放怀痛饮。”
  叶开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谢。”
  叶开道:“你既已请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来请的,一共有六位,现在只请到五位。”
  叶开道:“所以你还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请不到的是谁?”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看来他非但不愿请别人喝酒,也不愿别人请他。”
  白衣人只有苦笑。
  叶开道:“你就算在这里站三天三夜,我保证你还是打不动他的心,这世上能令他动心的事,也许根本连一样也没有。”
  白衣人只有叹气。
  叶开道:“要打动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法子。”
  白衣人道:“请教。”
  叶开道:“你无论想要他到什么地方去,请是一定请不动的,激他也没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动他,就算不请他,他也一样会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着道:“只可惜在下还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他。”
  叶开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傅红雪走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本就在那里等着。
  叶开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握着刀的一只手青筋却已凸起。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万马堂去,我告诉你。”
  他绝不让傅红雪再说一个字,掉头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红雪会追上来似的。
  傅红雪却动也没有动,只有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已渐渐收缩。
  叶开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现在你已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证他一定会坐在万马堂里。”
  白衣人迟疑着,道:“他真的会去?”
  叶开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经完全没有责任。”
  白衣人展颜道:“多谢!”
  叶开道:“你不必谢我,应该谢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谢我自己?”
  叶开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过了很久,才淡淡道:“阁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叶开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长身一揖,道:“今夜再见。”
  叶开道:“一定要见!”
  白衣人再一拜揖,缓缓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绫,突然用枪梢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这时,横巷中奔出一匹马来。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马鞍上。
  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外。
  叶开目送着他人马远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万马堂当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他伸长手,仰天打了个呵欠,回头再找傅红雪时,傅红雪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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