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尽的仇人头
 
2020-07-16 18:30:2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二)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
  宜沐浴,忌出行。
  冲虎煞南,晴。

×      ×      ×

  黄昏。
  官道旁有个茶亭。
  并不是每个茶亭都只供应茶的,有些茶亭中也有酒供应。
  茶是免费的,酒却要用钱买。
  这茶亭里有四种酒,都是廉价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
  除了酒之外,当然还有廉价的食物,豆干、卤蛋、馒头、花生。
  茶亭四面的树荫下摆着些长板凳,很多人就坐在板凳上,跷着脚,喝着酒,剥着花生。
  傅红雪却在看别人剥着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
  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馒头。
  花生和豆干,本来就好像说相声的一样,一定要一搭一档才有趣,分开来就淡而无味了。
  但他却只要豆干,拒绝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浓忍不住悄悄道:“你还在想那个人?”
  傅红雪闭着嘴。
  翠浓道:“就因为他喜欢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红雪还是闭着嘴。
  翠浓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傅红雪突然道:“你知道什么?”
  翠浓道:“你的病发作时,不愿被人看见,但他却偏偏看见了,所以你恨他。” 
  傅红雪又闭起了嘴,闭得很紧,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样紧。
  除了他之外,这里很少有人带刀。
  也许就因为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开了他,坐得很远。
  翠浓又叹了一口气,道:“九月十五,白云庄,他为什么要在九月十五这天到白云庄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红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浓道:“但是我却不能不想。”
  傅红雪道:“想什么?”
  翠浓道:“他要我们去,一定没什么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为什么一定偏偏要去。”
  傅红雪道:“没有人要你去。”
  翠浓垂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她已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

×      ×      ×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着几辆大车,几匹骡马。
  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出卖劳力的人,除了喝几杯酒外,生命中并没有太多乐趣。
  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变得美丽多了。
  一个黝黑而健壮的小伙子,刚刚下了他的大车走进来,带着笑跟几个伙伴打过招呼,就招呼这里的老板,叫道:“王聋子,给我打五斤酒,切十个卤蛋,今天我要请客。”
  王聋子其实并不聋,只不过有人要欠账时,他就聋了。
  他斜着白眼,瞧着那小伙子,冷冷的道:“你小子疯了?”
  小伙子瞪眼道:“谁说我疯了?”
  王聋子道:“没有疯好好的请什么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发了点小财,遇见了个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又道:“提起这个人来,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抢着问:“这人是谁?”
  小伙子又笑了笑,摇着头道:“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听说过。”
  “这是什么话?”
  “既然大大地有名,我们为什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们还不配。”
  “我们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个堂兄在镖局里做事,我也不会听说的。”
  “你少卖关子好不好,那人倒底是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子跷起了泥脚,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
  傅红雪本已站起来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别的人都没有注意他,都在问:“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是个刺客。”
  他故意压低了语声,但声音又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说,你只要给他银子,他就替你杀人,据说他杀一个人至少也要上万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堂兄那家镖局的总镖头,就是被他杀了的。”
  “你说的是上半年刚做过丧事的那位邓大爷?”
  “不错,他出丧的那天,你们都去了,每个人都得了五两银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气派真不小。”
  “所以你们总该看得出,他活着时当然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见这位路大爷,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人家一剑刺穿了喉咙。”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边亲眼看见的,就因为他一回去就把这位路大爷的样子告诉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认出了他——倒也不是认出了他的人,是认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有什么特别?”
  “他的剑没有鞘,看来就像是把破铜烂铁,但我堂兄却告诉我,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剑了。”
  大家惊叹着,却还是有点怀疑。
  “人家杀个人就能赚万两的银子,怎么会坐上你的破车?”
  “他的马蹄铁磨穿了,我刚巧路过,从前面的清河镇到白云庄这么短一点路,他就给了我二十两。”
  “看来你这小子的造化真不错。”
  大家惊讶着,叹息着,又都有点羡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们若不吃他个三五两银子,这小子回去怎么睡得着?”
  突然一人道:“要请客也得请我。”

×      ×      ×

  这人就躺在后面的树荫下,躺在地上,用一顶连边都破了的马连坡大草帽盖着脸。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脏又破,看来连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皱起眉在嘀咕:“请你,凭什么请你?”
  那小伙子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请请人家也没什么,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请起来吧。”
  这人冷冷道:“我虽然喝你的酒,却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记着。”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推,懒洋洋的站了起来,赫然竟是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肩膀几乎有平常人两个宽,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垂下来,几乎已盖过了膝盖,脸上颧骨高耸,生着两道扫帚般的浓眉,一张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这一站起,可是个威风凛凛,叫人看着害怕。
  本来已经有人要教训他了,问他为什么要喝人家的酒,却不承认人家是朋友。
  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开口的。
  王聋子刚把五斤酒,十个卤蛋搬出来,这人就走过去,道:“这一份归我。”
  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既简单,又干脆。
  只见他抓起两个蛋,往嘴里一塞,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
  吃两个蛋,喝一口酒,霎眼间五斤酒十个蛋就全下了肚。
  大家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总算停下来歇口气,懒洋洋的摸着肚子,道:“照这样再来一份。”
  王聋子又吓了一跳,失声道:“再来一份?”
  大汉沉下了脸,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这一声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个霹雳,连聋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跷着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竟被他吓得跌了下去。
  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拎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么?怕请客?”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一张嘴几乎已裂到耳朵根子,看来就像是庙里的金刚恶鬼。
  小伙子脸都吓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汉道:“你不请,我请。”
  他随手一掏,就掏出锭银子来,竟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
  小伙子的眼睛又发了直。
  大汉道:“这锭银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这里等着,载我去白云庄,你若敢误了我的事,你的脑袋就会变得像这锭银子一样。”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银子竟被捏得像团烂泥。
  小伙子刚站起来,又吓得一跤跌倒。
  大汉仰面大笑,将银子往这小伙子面前一抛,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四五丈,转眼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一阵悲壮苍凉的歌声自秋风中传来:
  “九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流不尽的英雄血,
  杀不尽的仇人头……”
  歌声也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傅红雪痴痴的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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