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誓复深仇
 
2020-07-16 19:30:0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二)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
  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
  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滩碧血。
  血是为他流的。
  血已流尽。

×      ×      ×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
  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的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的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      ×      ×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已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酒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      ×      ×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酒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      ×      ×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的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么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的握着他的刀,嗄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的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的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的看着他。
  但他却已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的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
  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的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树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
  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做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      ×      ×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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