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的价值
2020-07-16 19:39:5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二)
傅红雪慢慢的走上了楼。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仿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
“人都来齐了么?……”
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他相信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这里。
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着这笔血债已将结清,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这连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觉得心很乱。
翠浓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这些人本不该死,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们为什么会死?是死在谁手上的?
翠浓是他最爱的人,却是他仇人的女儿。
丁灵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却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
绝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翠浓为他而死之后,反而将杀她的仇人,当做自己的兄弟!
× × ×
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极深,却很单纯。
仇恨,本是种原始的,单纯的情感。
他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竟变得如此复杂。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因为他知道,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
但现在他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无法退缩。
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竟远比他镇定冷静。
灯光很亮,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傅红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坚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没有坐下去,也没有开口,到了这种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的坐了下去,缓缓的说道:“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
傅红雪承认。
丁乘风道:“现在你当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主使丁灵中去做那几件事的,也是我。”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
丁乘风道:“我杀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复仇,也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
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冷冷的接着说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种公道?”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
傅红雪道:“哦?”
丁乘风道:“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
傅红雪冷笑。
丁乘风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你当然认为这是公理,但你若也有个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呢!”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扭曲。
丁乘风道:“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我的二儿子已成残废,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
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杀他的人,虽然是你们白家的后代,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
傅红雪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
丁乘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我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的接着道:“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
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
叶开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还强烈。
丁乘风道:“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为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视着傅红雪,道:“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
傅红雪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红雪分不清。
丁乘风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丁乘风道:“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饶他!”
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傅红雪咬着牙,嘶声道:“可是马空群——我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能放过他。”
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只可惜你无论怎么样对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红雪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乘风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
他不再回答傅红雪的话,却慢慢的举起面前的酒,向傅红雪举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笔债,你心里的仇恨越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
但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
× × ×
刀光如闪电。
接着,“叮”的一响,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傅红雪霍然回头,吃惊的看着叶开。
叶开的脸竟也已变得跟他同样苍白,但一双手却也是稳定的。
他凝视着丁乘风,丁乘风也在吃惊的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的声音很坚决,道:“因为我知道这杯中装的是毒酒,也知道这杯毒酒,本来不该是你喝的。”
丁乘风动容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风看着他,面上的惊讶之色,突又变为悲痛伤感,黯然道:“那么我的意思你为何不明白?”
叶开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来洗清这段仇恨,只不过,这血,也不是你应该流的。”
丁乘风动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当然有关系。”
丁乘风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是个不愿看见无辜者流血的人。”
傅红雪也不禁动容,抢着道:“你说这个人是无辜的?”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个在梅花庵外说‘人都来齐了么’的凶手,难道不是他?”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敢确定?”
叶开道:“因为无论什么人在冰天雪地中,冻了一两个时辰后,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难免有点改变的,可见他根本用不着为这原因去杀人灭口。”
傅红雪道:“你怎知在那种时候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会改变?”
叶开想:“因为我试过。”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何况,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发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没有离开丁家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叶开道:“我当然有把握!”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说:“因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伤,根本寸步难行,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离开过丁家庄,因为直到现在,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还跟你一样,是个行动不便的人。”
丁乘风霍然站起,瞪着他,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慢慢的坐下,一张镇定冷静的脸,已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叶开接着又道:“而且我还知道,刺伤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中的第一快剑,与飞剑客齐名的武林前辈……”
傅红雪失声道:“荆无命?”
叶开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荆无命,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荆无命为什么将他的快剑绝技,传授给路小佳了。”
他叹息着接道:“那想必是因为他和丁老庄主比剑之后,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将丁家一个不愿给别人知道的儿子,带去教养,只可惜他的绝世剑法,虽造就了路小佳纵横天下的声名,他偏激的性格,却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风黯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泪盈眶。
傅红雪盯着叶开,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迟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
傅红雪又忍不住问道:“凶手若不是他,丁灵中杀人灭口,又是为了谁?”
叶开也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回头,瞪着楼口。
只听楼下一个人冷冷道:“是为了我。”
× × ×
声音嘶哑低沉,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随着这语声走上楼来的,却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长袍,轻而柔软,脸上蒙着层烟雾般的黑纱,却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种神秘的凄艳,美得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她的风姿更美,就算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也仿佛带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见她走上来,丁乘风的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不该来的。”
这绝色丽人道:“我一定要来。”
她声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衬,他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竟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说丁灵中杀人灭口,全是为了你?”
“不错。”
傅红雪道:“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你的真正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声音里又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接着又道:“因为我就是丁灵中的母亲!”
傅红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风的心也沉了下去。
叶开呢?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
丁白云的目光正在黑纱中看着他,冷冷道:“丁乘风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你想必已看出来,他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竟想牺牲他自己,却不知他这么样做根本就没有原因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若不是你出手,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叶开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丁白云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多?”
叶开道:“我……”
丁白云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告诉我,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她忽然回头,目光刀锋般从黑纱中看着傅红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紧握双拳,道:“我……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白云突然狂笑,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红雪不能回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为他从来也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从未去尝试过。
丁白云还在不停的笑。
她的笑声疯狂而凄厉,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纱。
傅红雪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隐藏在黑纱中的这张脸,虽然很美,但却是完全僵硬的。
她在狂笑着,可是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这绝不是一张活人的脸。
这根本就不是人的脸,只不过是个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开这层面具的时候,傅红雪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
难道这才是她的脸?
傅红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从未见过世上有任何事比这张脸更令他吃惊,因为这也已不能算是一张人的脸。
在这张脸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条,看来竟像个被摔烂了的瓷土面具。
丁白云狂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傅红雪更不能回答。
他只知道白云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云道:“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来的,一共划了七十七刀,因为我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在一起过了七十七天,我想起一天的事,就在脸上划一刀,但那些事却比割在我脸上的刀还要令我痛苦得多。”
她的声音更嘶哑,接着道:“我恨我自己的这张脸,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就不会看上我,我又怎会为他痛苦终生?”
傅红雪连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痛苦,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过的那些日子,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着一样。
丁白云道:“我不愿别人见到我这张脸,我不愿被人耻笑,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笑我的,因为你母亲现在也绝不会比我好看多少。”
傅红雪不能否认。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间屋子——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母亲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与黑暗中的。
丁白云道:“你知不知道我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她接着道:“因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我不愿别人再听到我的声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毁了。”
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和她的人同样美丽。
“人都来齐了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还是美丽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黄莺。
傅红雪现在才明白叶开刚才说的话。
她怕别人听出她的声音来,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字,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她那么美丽动听。
丁白云道:“丁灵中去杀人,都是我叫他去杀的,他自己并没有责任,他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但却一直很听我的话,他……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慢慢的接着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他还没有死,现在你当然也不会杀他了……所以现在我已可放心的死,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多活这些年的。”
丁乘风突然厉声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你!”
丁白云道:“有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丁乘风道:“谁?”
丁白云道:“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平静,慢慢的接着道:“现在你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了,因为在我来的时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你难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云点了点头,道:“你也该知道,我配的毒酒,是无药可救的。”
丁乘风看着她,慢慢的坐了下来,眼泪也已流下。
丁白云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为我伤心,自从那天我亲手割下那负心人的头颅后,我就已死而无憾了,何况现在我已将他的头颅烧成了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现在无论谁再也不能分开我们了,我能够这么样死,你本该觉得很安慰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听的人却已都不禁听得毛骨悚然。
现在叶开才知道,白天羽的头颅,并不是桃花娘子盗走的。
但是他却实在分不清丁白云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
无论这是爱是恨,都未免太疯狂,太可怕。
丁白云看着傅红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你母亲,杀死白天羽的人,现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却已跟这个人合为一体,从今以后,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他都要永远陪着我的。”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道:“现在我只想让你再看一个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谁?”
丁白云道:“马空群!”
她忽然回过身,向楼下招了招手,然后就有个人微笑着,慢慢的走上楼来。
他看来仿佛很愉快,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忧愁恐惧的事。
他看见傅红雪和叶开时,也还是在同样微笑着。
这个人却赫然竟是马空群。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涨红了起来,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云忽然大声道:“马空群,这个人还想杀你,你为什么还不逃?”
马空群竟还是微笑着,站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丁白云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脸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时扭曲,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她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逃的,他现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现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忧郁,他已全都忘记。因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为他准备的,用忘忧草配成的药酒,现在他甚至已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忘忧草就是大麻,吃了它的人,就似已完全脱离了这世界,生活在一种虚无的幻境中。
现在马空群的确已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可是傅红雪却没有忘,也忘不了。
自从他懂得语言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杀了马空群,替你父亲报仇!”
他也曾对自己发过誓。
“只要我再看见马空群,就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拦我。”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见丁白云在说什么,仿佛仇恨已将他整个人都投入了洪炉。
× × ×
“……去将你仇人的头颅割下来,否则就不要回来见我……”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变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间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见马空群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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