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南天大侠
 
2024-04-17 13:33:3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客栈里已有间屋子燃起了灯。
  铁萍姑掠过去,只见窗子是开着的,窗里窗外,地上倒着三个人的尸身,一条陌生的大汉,正在为床上的一位姑娘推拿运气。
  江玉郎就站在这大汉身后。
  他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嘴角带着残酷的笑,正盯着那大汉的后背,缓缓抬起了手!
  铁萍姑冲到窗子前,也未弄清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脱口道:“江玉郎,你……”
  “江玉郎”这三个字一出口,燕南天已霍然转过来,面上已变了颜色——他已发觉事情不对了。
  但他已迟了!
  江玉郎的手掌,已重重击在他后心上!
  燕南天狂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洒满了慕容九纤细的身子,若非他正在运气为别人疗伤,江玉郎又怎能伤得了他……
  但江玉郎也被这一声狂吼惊得踉跄后退,退到了墙角。
  只见燕南天须发皆张,目眦尽裂,嘶声喝道:“鼠辈,我救了你性命,你竟敢暗算于我!”
  他全身骨节山响,神威似乎丝毫未减。
  江玉郎骇得腿都软了,身子贴着墙角往下滑,“噗”地跌在地上,竟连爬都没有力气爬起来。
  燕南天紧握着双拳,一步步走过去,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暗算我?说!”
  江玉郎哪里还敢抬头望他,却偷偷去瞧窗外的铁萍姑,眼睛里再也没有夺人的神采,有的只是乞怜之意。
  铁萍姑又惊,又怒!
  她瞧见江玉郎竟以如此毒辣的杀手暗算别人,心里本来气得很,但她瞧见这双乞怜的目光,心却又软了。
  她也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就掠了进去,迷迷糊糊的击出了一掌——又是一声狂吼,燕南天终于倒了下去!
  江玉郎大喜跃起,笑喝道:“你要知道我是谁么?好!我告诉你,我就是江南大侠的少爷江玉郎!什么武当弟子,在我眼中简直不值一个屁!”
  燕南天一惊,一怔,终于缓缓阖起眼帘,纵声狂笑道:“好!好!某家纵横天下,想不到今日竟死在你这贱奴的鼠子手上!”
  江玉郎狞笑道:“你既出言不逊,少爷我就要令你在死前还要多受些罪了!”
  铁萍姑一掌击出,就呆住了。
  她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此刻突然用这只手拉住了江玉郎,道:“这是什么人?你……你为何要杀他?”
  江玉郎眼珠子一转,指着地上的尸身,笑道:“此人若非罪大恶极,我怎会杀他。”
  铁萍姑叹了口气,道:“就算如此,他现在已经快死了,你何必再下毒手。”
  此时此刻她明知江玉郎的话并不可信,也只有勉强自己相信了。
  她已将身子交给了他——一个少女若已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一个男人,她就等于已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他了。
  她还有什么法子。
  江玉郎笑着去摸她的脸,道:“好,你叫我饶了他,我就饶了他……”
  铁萍姑推开了他的手,道:“花无缺就要来了。”
  江玉郎脸上笑容立刻全都不见,失声道:“你已瞧见了他?”
  铁萍姑咬了咬嘴唇,道:“还有江小鱼!”
  江玉郎再不说话,拉起铁萍姑就走,走出门,又回来,从床上扛起慕容九——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东西,他永远都不会放弃的。
  他们居然很容易地就走出了这小镇,这自然因为铁萍姑知道花无缺要从哪个方向来,他们就走另一个方向。
  然后,江玉郎忽然问道:“你说你见到了花无缺,你认得他?”
  铁萍姑道:“嗯。”
  江玉郎以惊疑的眼色瞧着她,又问道:“你怎会认得他?”
  铁萍姑目光凝注着远方,默然许久,终于一字字缓缓道:“只因我也是移花宫门下……”

×      ×      ×

  小鱼儿和花无缺在路上慢慢走着,夜色很浓,很静,他们甚至可以听到大地沉默的呼吸。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狂吼!
  遥远的吼声,传过来时虽然已变得很微弱,但其中的凄厉与悲愤之意,仍足以令人血脉凝结,毛孔皆张。
  小鱼儿和花无缺骤然停下脚步。两人都没有说一个字,就向吼声传来处扑了回去。
  小镇在沉睡中,并没有丝毫异样。
  只有那家客栈门口,却有个人伏在门楣上呕吐——这正是客栈的主人,他眼睛瞧着,耳朵听着,一连串残酷的冷血的谋杀在他店里发生,但却完全没有法子,只有呕吐,似乎想吐出心里的难受与羞侮。
  小鱼儿和花无缺还是没有说话,只交换了个眼色,便齐地扑入那客栈中,看到了那间有灯的屋子!
  于是他们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燕南天。
  燕南天竟已倒下!
  这就像一座山突然倒塌在他们面前,这就像大地突然在他们眼前裂开,他们立刻像石头般怔住。
  燕南天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逐渐僵硬的脸上,绽开一丝苦涩的笑,道:“你……你们来了……很好……很好……”
  花无缺终于扑过去,跪下,嘶声道:“晚辈来迟了一步!”
  燕南天凄然笑道:“你没有迟,我死前能见到你们,死也无憾了!”
  小鱼儿早已自血泊中抱起了他,大声道:“你不会死的,没有人能杀得死你!”
  燕南天笑道:“我自己的伤势,我自已知道。”
  花无缺竟大叫起来,道:“是谁下的毒手?是谁?”
  燕南天道:“江玉郎!”
  花无缺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答应你,我一定要杀了他,为你复仇!”
  燕南天又笑了笑,转向小鱼儿。
  小鱼儿也始终在凝注着他,此刻忽然大声道:“用不着他去杀江玉郎,江玉郎是我的,无论前辈你是什么人,我都会不顾一切,为前辈复仇的!”
  花无缺又怔住了,失声道:“无论前辈是什么人?……前辈不是燕大侠是谁?”
  “燕南天”却已大笑起来。
  他笑得虽然很痛苦,额上已笑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但他仍笑个不停,他瞧着小鱼儿笑道:“我自以为能瞒过了所有的人,谁知终于还是没有瞒过你。”
  花无缺又叫了起来,道:“前辈难道竟不是燕南天燕大侠?”
  “燕南天”道:“燕南天只是我平生第一好友……”
  花无缺失声道:“那么前辈你……?”
  “燕南天”道:“我姓路。”
  小鱼儿道:“路仲远?前辈莫非是‘南天大侠’路仲远?”
  路仲远微笑道:“你听过我的名字?”
  小鱼儿叹道:“弟子五岁时便听过前辈的侠名了,那‘血手’杜杀,虽然几乎死在前辈手中,但对前辈却始终佩服得很。”
  花无缺道:“但……但路大侠为何要冒燕大侠之名呢?”
  路仲远道:“只……只因燕……”
  经过方才那一番吃力的大笑后,他呼吸已更急促,气力已更微弱,此刻连说话都显得痛苦得很。
  小鱼儿道:“此事我已猜出一二,不如由我替路大侠来说吧,若是我说的不错,前辈就点点头,若是我说错了,前辈不妨再自己说。”
  路仲远目中露出赞许之色,微笑点头道:“好!”
  小鱼儿想了想道:“燕大侠自‘恶人谷’逃出后,神智虽已渐渐清醒,但武功一时还不能完全恢复,是么?”
  路仲远点头道:“是!”
  小鱼儿道:“他出谷之后,便找到了路大侠,是么?”
  路仲远道:“不错。”
  小鱼儿道:“在一路上,他已发现江湖中有大乱将生,只恨自己无力阻止,于是他便想求路大侠助他一臂之力,是么?”
  路仲远道:“是。”
  小鱼儿道:“他又生怕自己武功失传,是以一见路大侠,便将武功秘诀相赠。”
  路仲远不等他说完,已摇头道:“错了。”
  小鱼儿想了想,道:“难道是路大侠已发觉他功力一时难以恢复,是以要他将武功相授的么……”
  路仲远叹了口气,挣扎着道:“我十多年之前,曾受挫于魏无牙之手,那时我才发觉自己武功之不足,是以洗手归隐……”
  他面上又露出痛苦之色。
  小鱼儿立刻接下去道:“是以这次燕大侠求前辈重出,前辈便生怕自己武功仍有不足,便要燕大侠将自己的武功秘诀相授,是么?”
  路仲远展颜一笑,道:“你……你只怕早已想到此点,为了怕损我颜面,才不愿说出来的。”
  小鱼儿垂下头笑了笑,接着道:“以前辈之功力根基,再学别人武功,自是事半而功倍,是以虽只短短数月,前辈已将燕大侠武功气势俱都学得神似。”
  路仲远含笑点了点头。
  小鱼儿道:“路大侠就为了这缘故,又不愿掠人之美,所以此番重出江湖,便借了燕大侠的名号。”
  他笑着接道:“以路大侠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愿用燕南天的武功,来增加‘南天大侠’的声名,不知弟子猜得可对么?”
  路仲远含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小鱼儿又想了想,道:“莫非是燕大侠算定自己一离开‘恶人谷’后,‘恶人谷’的恶人便要倾巢而出,他更怕这些人在江湖中为非作歹,知道这些人唯有‘燕南天’三个字才能震慑得住,所以便求前辈暂时冒充一番。”
  路仲远叹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但……但我……我自信不但已学会了燕南天的武功,而且还请万春流将我的面容改变了许多,对于燕南天的音容笑貌,我自信也学得不差,我实在不懂怎会被你瞧破了?”
  这似乎是他心里最不明白的事,他若不弄清楚,只怕死难瞑目,是以他竟不惜用尽所有力量,忍受一切痛苦,也要将这番话问出来。
  小鱼儿叹道:“前辈见着我时,本该立刻提起万春流的,但前辈却似完全忘记了这个人,是以那时我已开始怀疑了。”
  路仲远道:“然……然后呢?”
  小鱼儿道:“而且我想燕大侠在经过十余年那般艰苦的岁月后,无论心情行事,都必定要改变很多,但前辈的神情,却仍和十余年前传说中的燕大侠完全一样,这不但已超出人情之常,而且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他凄然接道:“因为我深知燕大侠在那十几年里所忍受的痛苦,在经过那种痛苦后,没有人还能保持不变的!”
  路仲远也不禁凄然道:“不错,燕南天的……的确已改变了许多。”
  他语声微弱得几乎连小鱼儿都听不清了。
  他心里还有句话未曾说出——他若是真的燕南天,又怎认不出今日的江别鹤就是昔年的江琴?
  但他既然答应了江别鹤,他就只有保留这秘密,这种人若是答应了别人一件事,那是死也不会改变的。
  小鱼儿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求前辈告诉我,我那燕大侠,燕伯父,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路仲远没有回答,他已再次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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