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回 教场试绝技 乘夜斗神鹰
2023-05-04 21:31:41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柳剑吟那日和师侄金华匆匆北上,一路晓行夜宿,居然没碰到什么风浪,过了十多天便来到了保定。二十余年不到,只见保定已经改变了许多,有些街道繁荣了,有些街道冷落了,问起以往的老朋友,也多已不在。柳剑吟捻须微喟道:“人事沧桑,一切都在变,只是胡虏依旧猖獗!”其实柳剑吟可没有觉察胡虏的统治也在改变,变得越外强中干了。

  柳剑吟闭门封刀,可有二十多年了。这一次为了师弟,仗剑重来,心情自是十分激荡。他一见到丁剑鸣,不禁老泪纵横,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勉强拉着师弟道:“师弟,你可好?”

  柳剑吟见到师弟容颜憔悴,傲气全消,好像新病之后,又似刚斗败的公鸡,还带些惭愧之色。不禁再问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可有没有受伤?”

  丁剑鸣突的双眉一蹙道:“师兄,我们丁家太极门,可给别人毁了。但是凭着小弟这点微末小技,还不至于受伤。只不过太极旗可给人拔去了。”丁剑鸣是跌落地还要抓把沙的人,他不知道他的对手本来就没有打算要伤他。

  柳剑吟微叹一声道:“师弟,不是我说,你若早听我的,就没有这回子事了。你同索家那些人往来,可不是自找麻烦?还给他们保护什么劳什子贡物?这八成是江湖上什么人物看不过去,所以才伸手来较量较量你!”柳剑吟虽然对师弟有点不满,但到底他年纪也大了,大家又是同门兄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也不好再责备什么。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只是,事既至此,我也不能不管。依我说,我们这次非为寻仇雪耻,而是要和伸手较量你的人,和江湖上对你有误会的人,说个明白。二十余年前,我因你与武林中人有嫌隙而和你分开,细想起来,我也自有许多不对,但愿此来,能好好给你们调解调解!”

  丁剑鸣微露愧意,但他还是挺着师兄的话道:“师兄说的当然很对!但说起来嘛,我也受过索家的恩,当年身中暗器,不是他们救治,我也好不了。做人讲究恩怨分明,他们求我,我不能不管。再说这二十多年来,索家也没对我怎样。没想到我给他们帮这次忙,就闹了这么大的乱子!”

  柳剑吟见师弟还是执迷不悟,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就细问师弟出事的经过,可是他问得详细,丁剑鸣却答得不干脆,只是含糊其词的说在热河下板城城外三十多里的地方,给一个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所劫。那老头子身手很是不错,不知他是哪门道路的。

  柳剑吟微微笑了一笑,他知道师弟的老毛病:得意之处,不厌其详;吃亏之处,却不愿多说。但碰到这样大事,他可不能轻轻放过,还是详细的问了那老头子的身形手法,也不管丁剑鸣说出给人家一双肉掌“较量短了”的话会不好意思。他听了丁剑鸣清楚的叙述后,悚然动容道:“那是内家外家合而为一的掌法,用的是掌心的‘小天星’掌力,所以多次都把你太极掌中的黏劲化开。听你的说法,这像是鹰爪门的三十六手擒拿法。但又不很像,大概是这一门变化出来的吧。不过鹰爪门的名家,在河南有董期英,在河北有郝永浩,可从没听过辽东有这派的传人,而且董、郝二人,我也曾和他们彼此研究过,他们的三十六手擒拿法,很是不凡;但论到‘小天星’掌力,专以撅、按、黏、印等四字诀,合内力外力为一的功夫,也只是平平而已,但他们已是鹰爪门顶儿尖儿的人物了,不信鹰爪门中,还有如此人物,师弟,这可是劲敌,不过也不必气馁!”

  柳剑吟是自忖以自己的一身功夫,若真碰到其人,纵不能取胜,谅也不致落败。可是他一说完,见师弟面色微微一变,他才猛省起师弟敢情又是面子上挂不住了。于是他急忙问师弟:“弟媳呢?有几个孩子?”

  丁剑鸣这才面色和缓过来,告诉师兄说:“老伴早几年就去世了。当时路远,没有通知师兄。”至于说到孩子,他可蓦地又显得一片伤心,苍苍凉凉地说道:“孩子大了,就自己找去处了,师兄,你我分手时,我的孩子已会叫你伯伯了,我二十多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可是他现在已不知浪荡到什么地方去了。”柳剑吟听了大为奇怪,问起来时,只见丁剑鸣叹一口气道:“孩子大了,做父母的也不容易了解他们的心事。晓儿自幼就很听话,没想到长大了就渐渐变了。他竟然离家远走,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封信,说是不愿待在保定,要到外面见识见识,还说忍受不了这闷气沉沉的日子,其实嘛,年轻人谁不愿像鹰一样的飞翔,鱼一样的逐浪;就是俺们哥儿俩,当年不也是雄心勃勃,想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可是也总得尊长辈允许才行呀。这个孩子竟连说也不说一声,就那样走了!算起来那年他正是二十一岁,我还刚给他订好一门亲事,他这一走,令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是尴尬。”说起儿子的事,丁剑鸣的声调越来越低哑了。对师弟的家事,柳剑吟和他隔别了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完全不清楚,也插不进什么话,只好不着边际的安慰了几句。

  丁剑鸣的儿子丁晓,算起来比柳梦蝶刚好大十年,算算也二十六岁了。丁晓和他父亲的志趣不同,他小时因父亲与武林中人闹翻,保定武家的孩子很少和他来往,过得很寂寞,长大后在自己接触了一些侠义的少年朋友,越发不满意父亲和索家及官府来往,加以父亲给他订的婚事是一个士绅人家的女儿,他更不满意,他早已喜欢上以前梅花拳掌门人姜翼贤的孙女儿,可是却因许多波折,不能如愿。生活上的苦闷,加了婚事的不如意,对于他——一个自小孤寂,喜欢幻想的少年人,是难以忍受的,于是才不告而别。他也不愿意凭父亲的情面,托江湖上的前辈关照。他向往的是独自挟剑浪游,干一番事业。

  柳剑吟见师弟很是伤感,急忙又绕过话题,谈到这次北上的事。他问师弟道:“师弟,你这次保护贡物被劫,事后可有追踪下去么?他们有多少人动手?劫了贡物的人行动总不能很轻便,难道就连一点踪迹也踩不出么?”

  丁剑鸣见师兄一问,蓦地又蹙起双眉道:“我怀疑这强盗是形意门钟海平那老家伙勾引出来的。师兄,你知道钟海平这家伙一向都和我过不去。那天虽然在场的只有那辽东口音的老头子,和他十来个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伙人,个个手底下都有几手功夫。和我动手的那老杀材不须说了,就是和他同来的那些人也似乎没有一个庸手,和我同去的两个武师和两个徒弟,竟都给他们打发了,至于官差就更不必提了。”

  说到这里,丁剑鸣又似乎觉得太长敌人威风了,便换了一口气又道:“可是我还是不怕他们,继续跟踪他们。可是事情也怪,我一直远远跟踪,直到离下板城百多里的三十六家子这地方,这伙人就莫明其妙的失了踪!师兄,你大概不知道,钟海平的家就在那个什么鬼三十六家子吧!”

  柳剑吟轻轻的“哦”了一声,可是他还是没说什么话。

  丁剑鸣说完后,见师兄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却不说话,不禁带点不快地问道:“师兄,你看这里头可还有什么可疑的吗?”

  柳剑吟反问道:“你既然怀疑是钟海平捉弄你的,那你可去拜访过他么?”

  丁剑鸣道:“怎么没有?可是他不肯见我,还说他不愿见官面的人。”

  柳剑吟听到这里,立刻眉峰一跳,双目倏的一张道:“那你可有将你的怀疑告诉官面的人么?”

  丁剑鸣变色道:“师兄,怎的你也看短了小弟!小弟虽然不材,却还不是那号小人!这事即便是钟海平下的手,俺也只会凭手中剑,掌中镖,和他硬讨硬索;或请武林朋友,判个是非曲直,帮有帮规,我还不至于让官面的人来插足我们武林的恩怨!”

  柳剑吟歉然急道:“师弟,愚兄没有这个意思!愚兄是怕既然事关贡物,就怕扯进官面去。师弟说得对,我们纵有武林恩怨,也用不着要官面的人来插足!”柳剑吟这可放下心了。他起初还怕师弟会把持不定,会越来越走向官府这一边。但是现在看来,师弟这二十多年来虽然在变,虽然是骄妄自大,是非不明,可还只是胡涂,没有变节!

  当下柳剑吟手扪额角,想了一想,接着又说道:“师弟既然怀疑钟海平,而出事的地方,又是在钟海平的地头,那么不论他是否知情,都该去拜访拜访他,也许从他那里,可以知道一些来龙去脉。就这样吧,明天我就和师弟赶去热河,凭愚兄的老面子,钟海平谅不会不见吧?”说到这里,柳剑吟又捋了须子对着丁剑鸣道:“师弟,其实嘛,你这次保护贡物,既然是要经钟海平的地头,事先差遣一个徒弟,持帖去关照一声,也显得我们没有失礼。现在我们事后再去拜访,心眼儿窄点的人,可是会不大高兴的。师弟,在江湖闯荡,全凭义气为先,只仗个人技艺,还是闯不开的,这师弟当比我明白。”

  丁剑鸣微带愧怍,但还是蹙眉答道:“话虽如此,我当时却委实不愿输这口气!”

  师兄弟俩正准备第二日就去热河,可是当晚索家的人却不知如何得到柳老拳师北上的消息,派人来问是否要派人同去,又说要设宴为柳老拳师洗尘。对索家的来人,柳剑吟可全替师弟作主回绝了,不过他回绝得很婉转,告诉他们说江湖上的事情,只能凭着江湖义气去讨,去的人多了,反而没有用,对索家的盛情,只有感激,但却不敢麻烦!

  可是不要索家的人同去,那两位当日也曾在场,并且受伤的武师,却不能不要他们同往。柳剑吟向师弟细细盘问了一下那两位武师的根柢,晓得一位是五行拳名家章汉泽的弟子李家骏,一位是蝴蝶掌名家翦二先生的弟子何文耀,人都还正派。于是柳老拳师又另外备帖邀请他们同行,而当日在场的丁剑鸣的二徒弟和三徒弟,自然也叫他们跟去。至于丁剑鸣的大徒弟金华,则仍留在保定。部署完毕,柳剑吟等一行人第二天就赶往热河。

  热河的气候和江南有很大的差别,柳剑吟一行人,出喜峰口,沿滦河,过罗须门,往下板城时,正是暮春三月时节。暮春三月。此时在江南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候,在关外的热河则还是寒风凛冽,雨雪霏霏,不时还狂飙忽起,风砂漫天,然而这一行人还是精神奕奕,丝毫不见风尘倦旅的憔悴颜容!

  他们人强马健,从保定动身,只十多天的光景,就到了下板城。其时正刚刚过午,如果放马奔驰,黄昏时候,不难赶到三十六家子钟海平的住处,但他们却不前行,也不歇下,倒是在下板城外丁剑鸣当日被劫的地方,徘徊观望,缓缓而行。

  下板城外,正当燕山支脉,蜿蜒而来,突又低折之处,旁边又是滦河,形成了一个盘谷。来到此地,气温较暖,积雪渐溶,两边的莽林丰草,早被塞外的寒风吹得树叶飘零,败叶风砂,不时随着狂飙扑面。

  寒风扑面吹来,剑佩琅然作响。柳剑吟是皮袄披风,在马背上昂然四顾;而丁剑鸣等,则是缰绳松放,时而遥望,时而沉思,颇现羞愧之色。柳剑吟来回观望几次之后,突的缰绳一紧,勒马停步,回首对丁剑鸣说道:“师弟,你猜疑的不无道理!”

  丁剑鸣也倏地停步,接声问道:“师兄,你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柳剑吟在马上指点道:“你看这个地方,东接宽城,西连承德,南通兴隆,北上平泉;承德和宽城是热河繁盛之地,大伙的强人,不会从这两个地方来,也不会向这两个地方去;你碰到的那些人,都是辽东口音,而你又从南面来,那些人更不会是在兴隆驻脚。唯一的道路,只在北面的平泉,三十六家子正好是在平泉与下板城之间,莫非强人驻脚之地,就在那里?”

  丁剑鸣张目顾盼,忿忿不平地说道:“师兄,可见小弟没有猜错,敢情就是钟海平这老家伙干的?”

  柳剑吟却又沉吟了一会,迟疑说道:“虽然如此,但我还是不相信是钟海平主谋的,不过,他大半会知道那批人物的踪迹。须知和你动手的那些人,不是江湖上的等闲之辈,他们既从三十六家子来,钟海平断无半点不知之理。好,师弟,我们今晚就去三十六家子!”

  柳剑吟等一行人正待纵马飞驰,猛听得林中一阵清脆的铃声,接着是得得蹄声,由远而近。同行的五行拳名家李家骏和丁剑鸣的徒弟等,陡的一震,便待下马抽刀。柳剑吟却急摆手道:“不要莽撞,别动兵刃。”话声未了,林中人早已拨开衰草涌出身来!

  丁剑鸣猛的勒马,众人也屏息注视,独有柳老拳师,却突的抛下缰绳,紧行几步,徒步迎前,只见为首的壮汉,冲着柳剑吟,双拳一抱,朗然问道:“这里可有一位柳老拳师,柳剑吟先生?”

  柳剑吟略一迟疑,但随即便抱拳答礼:“在下正是柳剑吟,敢问列位兄台有什么事?”

  那伙来人,一听得对方自称是柳剑吟,嗖的一声,一齐下马。柳剑吟急退一步,但仍镇静如常。就在这当儿,为首的汉子便当头一揖:“晚辈等谒见!”

  柳剑吟慌忙还礼,连声不敢,正待发问时,那为首的汉子已恭恭敬敬地递过一个拜匣,说道:“家师钟海平,听说柳老拳师前来,特差遣我们赶来拜谒!”

  柳剑吟先不接过拜匣,却恭敬的先向他们问候了钟海平,他这是先行答礼,再领拜帖,但就在他将接未接之际,丁剑鸣却忽的抛了个眼色给二徒弟雷宏,要他上去替柳剑吟接礼。

  柳剑吟未及回头拦阻,雷宏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落在跟前,向那行人略施半礼,双手向前一伸,朗然说道:“太极门弟子雷宏,谨代掌门师伯接礼!”为首那壮汉横了雷宏一眼,但却仍将拜匣递过去。柳剑吟也睨了雷宏一眼,心里十分不快。

  由于江湖上很讲究辈分尊卑。钟海平遣人来投拜帖,来人当然是钟海平的晚辈,但他又是代表钟海平来的,而钟海平和柳剑吟则是平辈。因此这拜匣既可以由柳剑吟的门人弟子或后辈来接,也可以由柳剑吟亲自来接;如果由后辈接,那就是师对师,徒对徒,虽不能说是失礼,但如果是由柳剑吟来接,则显得对钟海平特别恭敬,将钟海平的代表也看同钟海平亲来一样。因此现在雷宏来接,来人虽然不满,却无可奈何!

  只是柳剑吟却很不快,他怒他的师弟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还偏偏要替他摆出前辈的身份,搭起前辈的架子!但他又不能在这个场合责备师弟,也不能在刚才师弟叫雷宏上来的时候拦阻。他闷了一肚子气,但却还是面露笑容,赶紧伸手向雷宏要过拜匣,再恭恭敬敬地向来人答谢,“我们这就赶去回拜!”

  来人上马在前引路,柳剑吟等率众随后,人强马健,黄昏时分,就已望见了三十六家子。但就在此时,丁剑鸣却又忽对随来的武师蝴蝶掌名手何文耀交代了几句,何文耀便纵马向外跃去,柳老拳师急忙回顾,钟海平派来的人也勒马注视。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何文耀在马上抱拳说道:“在下要到镇上料理一点事情,诸位请便,在下稍后再拜谒钟老拳师!”一说完,不待来人发话,已放马飞驰而去!

  行行重行行,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便来到钟海平门前,只见钟府矗立在丛林前面,屋前是斜斜的土岗,已被辟成了练武场,屋后直通后面的莽林,若是有强人驻在这地,随时都可从屋后遁入草莽之中。

  未到门前,便先下马,柳剑吟急请来人先行进去通报,自己在外等候,柳剑吟趁来人进去通报之际,急拉着丁剑鸣的衣袖,微带责备地说道:“师弟,进到里面,千万要以谦逊为先,不能动一点气!如果再生枝节,愚兄可不能再管了!”

  暮霭沉沉中看不出丁剑鸣的面色,但不见他说话,敢情也是微愠中夹点愧怍!

  柳剑吟对钟海平的消息如此灵通,心中颇为诧异,而丁剑鸣心中,则对于自己到热河时,钟海平不闻不问,而师兄来时,他却忙不迭的巴结这件事颇为介意。因此他才在钟海平的徒弟递拜帖时,叫自己的徒弟代掌门师伯接帖,可是却因此又受到师兄的教训,此刻心里也自不舒服。

  就在他们师兄弟各自忖度的时候,钟家的几重门户,倏的一齐打开,钟海平自中堂缓缓走出。他穿着老羊皮袄,内里白毛茸茸,外面绸带临风,显得很是闲适。

  一番揖让,一阵寒暄,柳剑吟一行人都被请到大堂坐下。大堂上三三五五,站着的似乎都是钟海平的弟子门人。

  众人刚刚坐下,早有钟海平的弟子,托了一个大茶盘过来,那白玉茶盘上面放着用黄杨根子镂空的十个大套杯,每个杯子都有普通茶杯的两个大,杯上雕镂着色彩鲜明的山水人物,还有草色图印,很是罕见。

  钟海平的弟子将白玉茶盘端过来之后,钟海平就将茶盘接过去了,他要亲自敬茶!

  第一杯敬给柳剑吟的,可还和普通的敬茶没有两样,但到了第二杯敬给丁剑鸣的,可就发生了怪事!钟海平托着茶盘,距离丁剑鸣大约还有两、三尺之地,丁剑鸣就站了起来,正待客气一番,却不知怎的,那第二个茶杯,突地在盘中凭空跳了起来,竟就在空中裂成了几块,杯中的水,像一条水线似的,向丁剑鸣兜头兜面射来,而碎裂的木块,也像暗器一般射到!

  事出非常,变生不测。幸而丁剑鸣虽然功力比不上师兄,本领倒也着实不凡,只见他右手微抬,一掌凭空打出,掌风飒然,那水线和木块,竟给掌风逼得斜斜飞去。丁剑鸣的二徒弟雷宏,恰好站在旁边,首当其冲,虽避开了碎木,却给茶水泼得满头满面!

  与此同时,钟海平也佯作吃惊,只见他把白玉盘一抛,口里嚷道:“哎呀!这个茶杯不结实!我老了,才一闪手,它就碎裂,惊了贵客,我在这里赔罪,别怪!别怪!”

  玉盘抛出,钟海平的弟子急疾抢上前,但他快,柳剑吟更快!只见柳剑吟身形微动,早抢到跟前,用两指轻轻把茶盘边缘钳着,茶盘里剩下的八个茶杯,竟都纹丝不动,茶水也不漏出一滴,柳剑吟一手将茶盘接过,口里也在嚷道:“这些茶杯这样雅致,弄坏了多可惜!”边说边就把茶杯取下,代钟海平把茶分给众人。

  丁剑鸣明知这是钟海平故意借敬茶为名,露这么一手,可是他不能发作,他师兄的眼色,也不容他发作。但经此一来,他也暗暗佩服钟海平内劲的厉害!而钟海平也觉得丁剑鸣到底也非易与,而柳剑吟那一手,轻功、内劲都表现得炉火纯青,更使他暗暗佩服。

  当下钟海平连声道歉,虽口里说是自己失手,心中却有意想再试他一试。

  月影侵阶,华灯耀眼,钟府设了盛筵,招待柳剑吟等一行来客。丁剑鸣刚才被钟海平暗较功劲,心中又恼怒又惴然,捉摸不住钟海平这究竟是接风酒,还是鸿门宴?

  在酒筵之上,果然钟海平的花样又来了,他刚才是敬茶,现在可又要敬酒。刚才敬茶用的是黄杨木根镂空的杯子,外形雅致;现在敬酒的酒壶竟是一个可装二、三十斤酒的黑铁坛子,十分粗豪!他拿起铁坛子,竟然要先敬丁剑鸣。他口里虽说是因为他忝为形意门掌门,现在太极门掌门来访,他理应按礼节先敬丁剑鸣一杯。其实,他是撇过柳剑吟,先试一试功夫较弱的丁剑鸣。

  丁剑鸣明知来意不善,但也不能示弱,正待起身道谢时,钟海平已将铁壶往丁剑鸣那儿猛的当胸推到,这铁坛子连酒在内,起码有四、五十斤,赛如一个大铁锤当胸打来!

  丁剑鸣急地塌腰伸臂,一手搭住了壶嘴,口里嚷道:“别客气,我自己来!”这一搭,双方竟然不进不退,僵持不下。

  原来钟海平这一铁壶推来,使的竟是内家掌力,若被击中,不死便伤,就是接架不住便可能会受伤残废。因此丁剑鸣搭着壶嘴,可不敢接招,他自知凭自身功力,化不了钟海平的内劲,他口里嚷着“自己来”,实却是搭着壶嘴往外推。这样一来,钟海平也怕挡不住丁剑鸣的太极内劲,因此既推不过去,也不敢撒手。他们两人刚好功力悉敌,谁也胜不了谁,两人的额上,都沁出汗珠了!

  这一相持,举坐失色。双方功力悉敌,若再相耗下去,必定两败俱伤。但两人已成骑虎,座下其他人又没有这个功夫解救。正在大家焦急之时,只见柳剑吟捻须哈哈笑道:“你们两人都太客气了,师弟,你既不肯领钟大哥的敬酒,我代你领下来吧!”说罢,他把筷子轻轻一举,也钳住了壶嘴,就凭一双筷子,竟然把大铁壶直钳开来!只见那大铁壶猛的离开钟海平的手,竟给柳剑吟用一双筷子挟持着,直举起来,他从从容容地斟了一杯酒,左手举杯,一饮而尽。而那边钟海平和丁剑鸣都给这一震之力,双双踉跄地倒在椅上,作声不得!

  钟海平缓过气来,急忙竖起大拇指赞道:“柳大哥,好功夫,我这该罚酒三杯!”柳剑吟笑道:“对了,钟大哥,我是该借花献佛,敬你的酒。”柳剑吟老老实实的给钟海平敬酒,倒弄得钟海平有点羞赧了。

  柳剑吟仍然一派谦和,他委委婉婉地道明来意,希望钟海平帮他一次小忙,问他知不知道在下板城伸手较量丁剑鸣的那伙江湖好汉。

  谁知隔别了二十多年,钟海平也好像不似以前那般热诚了,竟然佯装对此事毫无所知似的,听着柳剑吟的叙述,他时而面露惊讶之色,时而作出嗟叹之声,听完之后,他竟猛拍大腿道:“呵,真有这么回事?怎么我也不知道?”竟然拿定主意装蒜装到底了!钟海平这一手可把柳剑吟窘住了,他不善言词,急促间竟想不出话说,只讷讷地说:“钟大哥真的全不知道?”

  钟海平朗然笑道:“不但不知道,而且没有想到!谁想得到太极门的掌门人、挟太极丁嫡传三绝技名震江湖的丁剑鸣丁掌门,会给一个糟老头子较量短了,而且人家还被人家的一双肉掌打败了!”

  丁剑鸣既愧且怒,实在按捺不住了,只见他把酒杯重重一顿,也朗然发话了:“俺丁剑鸣是习艺不精,给人家较量短了,这又怎样?只是钟大哥一派掌门,形意拳、无极剑,在武林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怎的也居然有江湖人物,经过地头,全不进谒;还伸手作案,大来大去,毫不把钟大哥放在眼里!”

  钟海平听了丁剑鸣连刺带激的话后,竟然毫不动怒,只是淡淡一笑地说道:“是吗?丁大哥是这样想吗?我却没觉得有什么失面子,我这点雕虫之技,浪得虚名,本来就威不足以凌人,德不足以服众,给人瞧不起是应当的。但他们却连丁大哥也瞧不起,公然伸手在老虎头上叮虱子,咳,那真是,真是说不过去!”

  两人互相嘲讽,局面更是不堪。柳剑吟慌忙站起身来,冲着钟海平当头一揖,钟海平慌不迭地起身答礼,只见柳剑吟声调苍凉,断断续续地说道:“钟大哥,俺们都是快近六十的人了。几十年老兄弟,能活到现在的还有几人,您不念同是武林一脉,也该念俺们几十年的老交情!彼此有什么不顺气的地方,揭过也就算了,何必非要把俺们老兄弟也要弄得这样生分!钟大哥,我信你不晓得这桩事。可是我还是要请大哥帮个小忙,你地头熟,人面广,就费神你帮忙打听、打听。不论是哪位武林前辈,江湖豪杰所为,我们也断不敢登门寻事,只是想问清楚我们有哪些地方对不住人家,好去道歉,去化解。不然,我们连有什么地方得罪朋友,也不知道,就是死了也死得胡涂!”

  钟海平听柳剑吟的话,固然十分诚恳,但也听得出是有几分激愤,心想再不趁势收场恐怕要弄巧成拙了。因为,江湖上近月来,哪处不是沸沸扬扬的谈这件事,自己却推说全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和自己有过节的是丁剑鸣,而他的师兄却没有对不住自己,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不能不吐点口风了。只是自己和柳剑吟已隔别二十余年,也不知他是否已和他师弟同一道路。由于钟海平早已把丁剑鸣当成是在官府这一边的人了。因此他虽露口风,却不吐实。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较量丁大哥的人,小弟委实不知。不过辽东有几位成名人物,早前跟俺说过,想见见柳老英雄。较量丁大哥的,既然是辽东口音,那么去问问这几位辽东前辈,也许会知道一点端倪。”

  柳剑吟听了,微微一震,奇怪着这些辽东成名人物怎会冲着自己来?但事情到底是有点眉目了,他也放心了!

  柳剑吟当下慌忙逊谢道:“求见不敢当,既然有这几位辽东朋友,就是他们不来,我们也要去拜谒!既然如此,就请钟大哥代我们约个日子。”

  说完正待告辞,钟海平急忙挽留道:“二十多年不见,柳兄大老远来,怎能这样仓促的走?莫非蜗居简陋,不足以接待高贤么?再怎么也请柳兄委屈在这里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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