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龙虎斗京华 风雨满中州
2023-05-04 21:36:18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唐万川扬声喝道:“姑娘接镖!”不肯暗袭,先叫一声。回身撤步,以“反臂阴镖”手法,展唐门绝技,铮然一声,直奔柳梦蝶中盘“云台穴”。

  相距极近,力大势急。柳梦蝶身回势转,只见镖贴肋旁,倏然穿过。说时迟,那时快。唐万川已急换身形,第二镖、第三镖又劈空打去,一取柳梦蝶的上盘“神庭穴”,一取下盘的“软麻穴”。柳梦蝶一挥利剑,将取上路的镖格开,顺着用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绝技,身躯凭空拔起,把奔下盘的镖也让过了。

  唐万川这三镖不过是探柳梦蝶虚实而已,但已使柳梦蝶悚然动容:这老头儿真得小心对付。原来他也会以暗器打穴。

  一退一进,两人又已相隔两三丈之遥。柳梦蝶镖一抖手,嗤!嗤!嗤!珠镖三粒,连翩打至,怪声摇曳。唐万川一辨破空之声,便知这三粒珠镖,也是分取自己上中下三处穴道。大喝一声:“好招!”一个“镫里藏身”,让过第一粒,立伸猿臂,接过了第二粒,一抖手,以珠镖还珠镖,把她的第三粒也激射下擂台去了。他接珠镖的左手,戴的是鹿皮手套。

  两人这一暗器争锋,擂台较技,大家都知不易轻与。那唐万川是暗器名家,他身上的暗器不止一种,头三枝是普通的飞镖,见打柳梦蝶不着,立刻变换暗器,更换打法。

  唐万川左手一抖,往暗器囊中一探,先后取出十颗无毒的蒺藜,分交两手。唐家的蒺藜,与别家蒺藜不同,打造得特别轻巧,每颗不过四两,但却四周锋利。别人莫说不会打,根本不能紧握。

  两人在擂台上疾走轻驰,唐万川的蒺藜忽尔出手,右手一扬,五团寒光,接连飞出,随着身形一晃,左手一扬,又是五团寒光,向柳梦蝶流星般袭到。

  柳梦蝶见唐万川一探暗器皮囊,已是严密防备。只见她也右手一扬,珠镖五粒分迎第一批的五颗蒺藜,蒺藜虽小,珠镖更小。但五粒珠镖与五颗蒺藜相撞,五团寒光竟给撞得歪歪斜斜,失了准头,向柳梦蝶两旁飞坠下去了。柳梦蝶竟能以暗器打法,使出太极门中的以力打力,以力卸力的功夫。这手绝技,令到唐万川大惊失色。

  柳梦蝶打歪了敌人第一批蒺藜,第二团寒光又已流星般袭到。柳梦蝶的牟尼珠镖手法,到底还及不上心如神尼的炉火纯青。她左手掌心之力,还不能同时发五粒珠镖,都像右手的恰到好处,可以借力打力,碰歪对方暗器的。

  但柳梦蝶的达摩剑法,也得自心如真传,她青钢剑展开,一片寒光,呼呼卷舞,只听得一片繁音过处,金铁交鸣,五枚蒺藜都给她打落台上。

  唐万川料不到柳梦蝶剑法也如此精湛,心中更是嘀咕,深怕暗器名家的声誉保全不了。他一发急,竟施展了平生对敌未曾用过的绝技,以蛇焰箭夹子母弹向柳梦蝶射来。那蛇焰箭,一碰硬物,便发出硫磺火焰,绝不能用兵器硬磕;那子母弹则上有九孔,中藏九枚铁莲子,用内劲发射,一捻一掷,飞出之后,“子弹”会被母弹里面所藏的机簧引动,自动弹射出来,直取敌人,如冰雹降落。这两种暗器,一齐运用,端的是相得益彰。

  柳梦蝶打落唐万川的蒺藜之后,知道敌人暗器奇多,手法厉害,不敢稍存骄念,更是特别小心。她见唐万川双肩一晃,一抖手,便嗤的一道蓝火,直奔自己冲来,她一闪身,火箭掠过身后,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她吓了一跳,往前纵去,幸没伤着,只见得对面有几个奇形怪状的铁球,发着嘘嘘怪声,又连翩飞到。她一听之下,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不待铁球到,便倏地纵身,“一鹤冲天”,连人带剑,直迎上去,青钢剑轻轻一挑,竟把第一枚子母弹,挑起四五丈高,流星陨石般飞越头顶,径跌下擂台去了。那九枚铁莲子在地下射出,四面激射,好在擂台周围十数丈方圆之地,都不准人近,看擂的不至受了误伤。

  柳梦蝶打落第一个子母弹之后,跟着又避开第二枝蛇焰箭,再闪过正面来路,回转剑来,横里一拍,把第二颗子母弹打得横飞出去,“子弹”尚未发出,母弹已跌落地上。

  柳梦蝶连打两颗子母弹时,第三颗又已飞到,距离柳梦蝶不到一丈,突然叮当一声,九枚铁莲子同时飞出。柳梦蝶早有防备,将预藏在手中的一把牟尼珠以“天女散花”手法,向上洒去,只见满空暗器,如天花乱坠,流星四溅,互相碰击,都向四周飞射出去了。

  柳梦蝶连躲开两枝蛇焰箭,击落三枚子母弹,她竟应付得当,子母弹敢碰,蛇焰箭则避。饶是唐万川展尽平生绝技,竟是奈她不何。

  但柳梦蝶也自心惊,她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还有什么刁钻的暗器。她急改守为攻,变换打法,将牟尼珠如流星般打出,越打越狠。那唐万川也真不愧“飞天神猿”的称号,只见他轻飘飘闪来闪去,快若迅风,捷似灵猿,手中还挥舞唐家独门兵器,擅接暗器的“灵犀镢”。饶是柳梦蝶珠镖纷纷攒击,可也奈何他不得。

  柳梦蝶虽一时未占上风,但也把他打得手忙脚乱,无暇还击。当此时也,忽听柳梦蝶一声娇叱,施展出牟尼珠镖的绝技。

  只见柳梦蝶把手一扬,将一大把牟尼珠射上半空,跟着又是一大把牟尼珠直撒上去。唐万川非常奇怪:这小姑娘弄什么把戏?不向人打来,却射向空际。

  唐万川方在奇怪,只见满空珠镖,互相碰击,有的斜飞,有的直射,有的碰了第一颗之后,再碰第二颗,第三颗,竟是拐弯飞到,满空珠镖,激荡之下,竟纷纷向自己飞来。唐万川这一惊非同小可,平生没见过暗器有这种打法的。一般暗器不论怎样厉害,都是直线飞来;唐万川轻功超卓,又擅“听风辨器”之术,他遥辨敌人手势,再听暗器破空之声,总会测到暗器打来的方位,如今碰到柳梦蝶这样打法,暗器互相碰击,有些竟是走“之”字形来的。骤出不意,饶是他施展尽平生本领,右臂、左肩还是给珠镖碰了两下,受了一点轻伤,擦破一些皮肉。

  唐万川这一惊是非同小可,料不到柳梦蝶的珠镖绝技,竟真是神奇,她能使珠镖碰撞之后,力度角度还是恰到好处,这手功夫,确在自己之上。他急扬声喝道:“停!停!姑娘绝技,果是不凡,老朽愿拜下风。”他未被打下擂台,已先自认输了。

  柳梦蝶冁然一笑,青钢剑归鞘,牟尼珠停发,也客气地说了一声:“承让。”当下唐万川跃下擂台,杨广达也待鸣钟之后,出来宣判柳梦蝶胜了这场。

  台下彩声雷动,岳君雄这边的人尽都胆寒,纵有几个自问武功胜过柳梦蝶的,也因为害怕她的暗器,不敢上台比试。柳梦蝶等了半晌,不见有人挑战,也径下擂台去了。原来她力战耿卓环,苦斗唐万川,也兀自累得精疲力竭,而且她一串牟尼珠,共七七四十九粒,现在也只剩下了三粒,心里也暗叫“好险”!她虽然有权再打下去,但她也不愿再打下去了。

  岳君雄见柳梦蝶下了擂台,这才松了口气,因为如果柳梦蝶不肯下去,而自己这边又没人能接得住的话,这场擂台便算输定了。

  柳梦蝶一下擂台,岳君雄这边又推出人来,上擂索战。这人是清宫特选卫士的队长达什巴图鲁,以十八路铁琵琶掌法,折服清宫大内的武士,而得慈禧西太后信任;也是岳君雄这边的主脑之一。他一上台就向云中奇叫阵,要和云中奇比试掌法。他说刚才云中奇窜上擂台,跃跃欲试;现在他不愿教云老前辈失望,要在掌法上讨教三招两式。如果云中奇不愿比掌,要亮兵器的话,他也只是一双肉掌奉陪。原来岳君雄这边的人,既忿云中奇刚才上来打岔,又知他不擅掌法,故意派出琵琶掌高手,向他指名索战。

  当下云中奇很感为难,凭自己威名,断不能以兵刃对他肉掌。但自己擅的是鞭法,而不是掌法,又不愿以己所短,攻人所长,心内正自犹疑不定。踌躇之际,蓦见一人已越众而出,云中奇定睛一看,原来是蝴蝶掌前辈翦二先生,不由得心中暗暗叫声惭愧。独孤一行坐在云中奇旁边,见云中奇面色不大自然,低声笑道:“老兄,等会就有你乐的了,这老头儿准会把他像耍狗熊似的耍个够。”

  独孤一行话犹未了,只见那翦二先生大摇大摆地走近台前,把长衫轻轻一捋,便纵上台去,他身躯摇摇摆摆,好像立足不稳的样子,气喘吁吁地说道:“人老了,是不行了。”台下一般人看来,都替翦二先生担忧,可是内行人却暗暗喝彩:这老头儿功夫好纯,他的身法名为“东风戏柳”,是内家的上乘功夫,与“醉八仙”拳的身法步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达什不是不识货的人,他见翦二先生“卖”了这手“东风戏柳”,心中也暗暗吃惊,可是他自恃十八路铁琵琶掌法,骈掌可洞牛腹,江湖之上,罕遇敌手。他迈步迎前,厉喝道:“你想代云中奇作替死鬼?”

  翦二先生微微一笑,说道:“是呀,俺这老骨头多年没有挨打了,正想趁这机会松散松散,你若能打俺一掌,俺倒真得多谢你。就只怕你打不着,相好的,你这就发掌吧。”

  达什巴图鲁几曾受过人这般蔑视,怒吼一声,“白猿探路”,一合双掌,便照翦二先生的华盖穴劈去。

  那翦二先生也煞奇怪,既不接招,也不还掌,身躯霍地一翻,便轻盈如燕地翻到达什背后,待达什猛地旋身,连环三掌直劈过来时,他又抱头一窜,说声:“哎呀!没打着!”他绕着擂台乱跑起来了。

  达什巴图鲁怒喝道:“你这糟老头儿,往哪里走?”他边骂边追上来。可是好个翦二先生,左面一兜,右面一绕,忽而如陀螺旋转,忽而如弩箭先冲,直似身不沾地似的。他身法展开,轻灵飘忽,真如蝴蝶穿花,蜉蝣戏水。

  原来他从小便练习穿花绕树的身法步法,练功时,在地上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地植了百数十个柏木桩,人便在柏木桩中,练习奔跑,练到可以闭目奔驰,左右穿插,连衣裳都不致碰到柏木桩时,才算大功告成。因此他和人对敌时,只是这么随意乱绕,便可弄得敌人头昏眼花,饶你什么铁琵琶,金刚手如何厉害,只是捞不着他。

  达什巴图鲁风驰电掣的在擂台上空自追逐,连翦二先生的衣裳都沾不着。而且更气人的是:达什不追他时,他反而迎上前来,尽情戏侮,待再追时,他又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只在你身边绕舞。

  没过多久,达什巴图鲁已眼冒金星,头昏脑涨,脚步渐渐缓慢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翦二先生一个“金鲤穿波”,反踏中宫,直抢过来。达什忙用“摇龙出洞”之势,挥臂一格,但翦二先生只一闪身又已到了达什背后,他双臂前伸,不及遮挡,顿时给翦二先生噼噼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只打得达什耳鼓雷鸣,心头火起。他突右脚探前,身子向后倒仰,“卧虎回头”,只拳向后猛发出去。这是琵琶掌中一个拼命招数,达什救招不及,这才拼着与翦二先生两败俱伤。哪知翦二先生霍地向后一撤身,冷笑一声,双脚连环飞起,“分花拂柳”,直向达什两胯踢去,只听得砰砰两声,打个正着,登时像抛球一样,把达什水牛般的身躯,抛起一丈多高,跌倒台下,弄了个四脚朝天。

  翦二先生把达什打下擂台后,在钟声悠然中又大摇大摆地走下擂台,只恨得岳君雄那边的人咬牙切齿。可是他们那边,精于掌法的没有几人,见达什铁琵琶这样厉害,都吃了大亏,如何还敢轻易招惹。

  这时已打了五场,方才日午。五场中岳君雄这边竟输了四场,岳君雄心中自是十分烦躁。正待再选高手攀回场面,只见丁晓这边,云中奇已越众而出,纵上擂台,哗啦啦地解下了蛟筋虬龙鞭,迎风一抖,笔直如枪。他一摆虬龙鞭,朗然发话道:“老朽久已不在江湖争胜,更不欲挟技凌人。但也不能任人指名索战,刚才翦二先生替老朽接了一场,料还不致叫朋友们失望。如今我也不能叫朋友们失望,愿凭这几根老骨头向列位讨教讨教。”他说道,把眼睛一扫岳君雄这边的人,扬声喝道:“呔!哪位请上?俺不兴指名索战。”他年近垂暮,火气却还很盛。

  岳君雄这边的人,面面相觑,刚才指名会他他不来,现在他可不请自来了。只是他一上台就亮出虬龙鞭,当然是要在兵器上见个输赢。岳君雄这边,有许多老资格的清宫卫士,非但知道云中奇来历,而且有的还曾和他交过手。因为云中奇是匕首会的开山三老之一,并曾在一晚之间,连斗四名大内卫士,杀了其中三个。这事到现在还令他们胆寒。他们知道云中奇这条虬龙鞭,能夺兵器,可作软鞭,挺起来还可当链子枪用,端的厉害非常。

  岳君雄这边的清宫卫士们正在面面相觑,那请来的几个西藏喇嘛中,有一个叫做宗达陀喇嘛的,使的也是一宗奇奇怪怪的兵器,名为藤蛇棒,乃是用西藏特产的山间紫藤,浸入油中,百浸百晒而成,棒上缠着钢丝,头尾长约八尺,坚韧无比,快刀利斧,也斩它不断。这藤蛇棒,也跟虬龙鞭一样,是软中带硬的兵器。

  宗达陀见众人似有惧怕云中奇之意,不禁勃然大怒,他傲然对岳君雄道:“待俺去接他这场吧,一个糟老头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他昂然排众而出,跳上擂台,也学云中奇的样子,哗啦啦的在腰间解下藤蛇棒,迎风一抖,当胸一立道:“请进招!”

  云中奇一望他的藤蛇棒,不禁暗笑道:“这条棒大约是俺这条鞭的儿子,长相好似,倒要试试它的威力。”因此也不谦让,一声“有僭”,刷的一鞭,便向宗达陀迎头砸来。

  宗达陀喇嘛知道云中奇的虬龙鞭和自己的藤蛇棒同一路数,看云中奇一出手便用摔鞭手法,搂头盖顶地砸下,冷笑一声,双肩一晃。藤蛇棒扬头坐尾,猛抖起来,“金蛟锁柱”,向鞭身便缠,他是诚心硬碰硬斗。

  云中奇不知敌人虚实,未过招,先防败。他不待沾上,立即一挫腕子,把虬龙鞭猛地掣回,一个“怪蟒翻身”,刷的一个“盘打”,从左往后一翻,虬龙鞭直似神龙夭矫,旋风似的照敌人右肩扫来。宗达陀也自不弱,将棒一旋,“倒踩七星”,身似飘风,“巧步旋身”,连人带棒,倏地转到云中奇背后,手起棒落,“横江截浪”,呼的一声响,便向云中奇拦腰扫去。

  云中奇身经百战,屡逢大敌,更兼“听风辨器”之术,他见敌人一旋,早已留神背后,一听声响,连头也不回,反手一鞭,直像背后长着眼睛似的,便压棒身,卷敌腕。宗达陀大吃一惊,急用“卧地龙”之势,往下一杀腰,贴地拧身,闪开了云中奇招数。说时迟,那时快,云中奇早已旋过身来,竟施展开“彩凤旋窝”,“云龙掉首”,“连环盘打”,三旋身,三猛招,缠头、鞭腰、绕两足,一招接一招,狠狠攻来。

  不料宗达陀喇嘛棒法竟也非常精湛,他以“蜉蝣戏水”身法,略一闪过,也同时展开了进手的招数。他这条藤蛇棒,共分磨、打、推、转、圈、滑、劈、压、缠、拿、锁、扣十二字诀,忽棒,忽鞭,又可当链子枪用,变化倏忽,和云中奇斗在一起,竟是半斤八两,各不相让。

  藤蛇棒斗虬龙鞭,鞭迎棒去,疾似惊霆,虎斗龙争,斗了几十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两人在擂台上跑马灯似的你攻我守,我进你退,不知不觉从台中央直打近台边。宗达陀心中暴躁,杀得性起,猛地虎吼一声,“夜叉探海”,手起棒落,直取云中奇的天灵盖,他似乎忘了护身要诀,只顾进取,下盘大开,云中奇大喜,略一闪身,一沉鞭头,“乌龙掠地”,便向宗达陀双足绕来。哪知宗达陀是存心硬拼,倏地双足纵起,待云中奇的鞭一挺时,他迅速着地,沉棒一圈,鞭与棒竟纠缠在一起。他脱身鞭影之外,用尽全力,用力一扯,那边云中奇也用力一拉,两人都是内外功夫都几近达炉火纯青之境的人,这一用力,少说也在千斤以上,那刀剑所不能断的虬龙鞭与藤蛇棒,竟都“逼卜”一声,断了一截。骤失重心,云中奇和宗达陀都同时跌下擂台,各自拿着半截鞭棒,怔怔的在喘气。

  一声钟鸣,这回是卓不凡出来宣布,两方都不胜不败,既同跌下擂台,就应算是平手。

  这一回岳君雄这边的人,虽未得胜,却是眉飞色舞,因为竟把云中奇这一大劲敌,打下擂台,虽然自己的人也给他打下,总算吐了口乌气。正得意间,忽见丁晓这边,一个方面大耳的和尚,猛地已跳上擂台,他们一看之下,又不禁面面相觑,相顾失色。

  原来这个方面大耳的和尚,是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宏真和尚,当时少林、武当两派,传人最多,声势最大,尤以少林派,更分为四支:福建莆田、河南嵩山、南海少林、峨嵋少林。四派都代出名手,声闻南北。其中嵩山少林寺,更被称为“武林总汇”,据传有七十二种绝技,每种绝技,都能独步江湖。只谈掌法,少林寺中便有铁沙掌、黑沙掌、红沙掌、金沙掌、金豹掌、铁琵琶、铁扫帚、般若掌、长拳等九种,南北各派暗器约有四十多种,少林寺中便占了二十多种。而这宏真,又是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高僧。岳君雄这边的人,震于少林寺的大名,又知道宏真的来历,所以他一上台,已是先声夺人。

  岳君雄正待请他倚靠的噶布尔大喇嘛出战,忽见人丛中窜起一人,也不过来与他打招呼,便径自纵上擂台去了,这人约摸有四十多岁,五短身材,满嘴络腮短须,相貌丑陋,可是身形步法,显得很是利落。岳君雄这边的人竟没一个认识他,大家都很纳罕。

  这人一上台,便拔出一对精钢打造的“佛手拐”,亮了门户,一声冷笑道:“大师,别来无恙?”宏真定睛一看,这人相貌好熟,再一想,蓦然忆起一人,也不禁愕然惊顾。

  宏真今年六十岁,他并不是自幼出家,他做和尚还不到三十年。三十多年前,他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年纪轻轻已经学成技艺,离开师门在江湖闯万,投到一家镖局做事。当时武林中门户纷歧,互相标榜,也互相非议。那镖局里原有一位武当派的武师,叫傅图南,在镖局中很有面子,宏真来了,他颇感不悦。有一天互相夸耀门户,傅图南道:“武当派和少林派,虽渊源极深,但武当已是取少林所长,舍少林所短,另创内家正宗门户,比少林要强得多了。”宏真那时,初出江湖,少年气盛,听了大为不服,说:什么“内家”“外家”,其实只是武当派造出来,骗外行人的。天下武术派别,虽各有特长,但都要练气练力,每一派都有杰出人士,不能说这一派必定胜过那一派,更不能说“内家拳”就必能胜过“外家拳”。两人互相讥贬,争持不下,比起武来,宏真一个收不住手,用金豹掌把傅图南打伤,傅图南因受了内伤,不能再练武功,过了几年,就郁郁而死了。宏真经过这件事后,十分后悔,他又因接触到一些江湖义士,醒悟到保镖只是为达官贵人卖命,殊为不值。因此他在悔恨之下,这才跑去出家,想在古刹青灯之旁,深深忏悔。

  哪知傅图南还有一个弟子,因师门恩重,矢志报仇。傅图南死后,他曾来行刺过一次,可是不是宏真的对手。但宏真既伤其师,自不忍再伤害他。宏真倒是再三道歉,虽把他打败,却反求他原谅。但傅图南的弟子却是一个怪人,他一句话不说,既不道谢,也不谅解,就跑开了。这场冤仇,一直没有化解。不料三十年后,宏真和尚在擂台上又碰到他了。

  那上台应战的人,正是傅图南的弟子卢继宗。宏真和尚先是愕然一惊,随即敛手说道:“老弟,三十年前的旧事,至今尚未忘怀吗?当年俺误伤令师,事后十分后悔。‘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令师不是死在俺的掌下,而是后来病死的。三十年前我已向老弟再三道歉,现在也仍然向你道歉。甚至照江湖规矩摆谢罪的和头酒都行。老弟,这段梁子,总可揭过去吧。

  “不过你我的事情,要等擂台结束之后才能办理。贫僧此来,要争的是江湖道义。这是大事,你我之间的纠纷却是小事。老弟,他们两方打擂之事,你不会不知道,何苦凭空插足其间,难道你也是岳君雄的羽翼?”

  卢继宗倒的确不是岳君雄羽翼,而是他心切师仇,几十年来苦练一门绝技。他也不大清楚谁是谁非,也不打算帮任何一边,只是他见有宏真上台,就要来打擂。而且他正是想在万目睽睽之下,替师门报仇,让自己出头,如何肯听宏真和尚的劝。

  他听了宏真的话后,把佛手拐重重一顿,又冷笑道:“说得这样容易?我的师父因你而死,我忍了三十年还不够吗?

  “你要我轻易罢休可是不行,你当初怎样对我师父,我也得怎样还你。你叫我师父吃了一掌金豹掌,我必得打回你一记佛手拐。以拐换掌,这便是三十年的利息。

  “至于什么擂台之事,谁是谁非,我通通不管,你要我不插足擂台,那行,你先当众宣布,输了这场,不敢与我对打。然后咱们再找一个僻静地方比试。”

  宏真一听,此事已成骑虎。若在别个地方,要他认输,他一定愿意,他几十年来古刹青灯,还有什么争名好胜之念。但此时此地却非比寻常,擂台不知尚要打多少场,照卓不凡宣布,两方所同意的规矩是:若有一方不肯服输,就以那方胜场多的为胜。自己认输不紧要,但若因此累了丁晓这方输场,如何对得住柳剑吟,如何对得住江湖侠义?何况自己此来是代表嵩山少林寺,又如何能在擂台之上,损了师门威望?

  宏真心想,输是不能认输的。但若打起来,自己又真不忍再伤他,但若不伤他,要将他打下擂台恐也很难。看他身法步法,眼神充足,英气内敛,武功想已大有进境。

  宏真皱眉瞪目,兀自打不定主意。台下已是一片鼓噪。岳君雄的人,见宏真低声说话,似露惧容,他们听不清楚擂台上说什么,以为宏真害怕了这条汉子,因此齐齐嚷道:“擂台不是叙旧之场,打擂更不是对亲家,怎的那秃驴兀是不动手?”

  卓不凡、杨广达见他们絮絮不休,也觉得很是尴尬,正想叫他们快点决定:到底打是不打?只见宏真和尚把直裰脱下,随便摆了个门户,说道:“老弟,你把贫僧逼得没法,你请进招吧!”

  卢继宗瞪了宏真一眼,忽然喝问道:“你是要用双掌来对俺的佛手拐?”

  宏真和尚笑道:“俺出家多年,不惯舞刀弄剑了,老弟,你随便招呼吧,别客气。”

  卢继宗怒极,骂道:“秃驴,你伤害了俺的恩师,现在又小觑我。”他双拐一分,随手亮式,“双龙入海”,佛手拐往外敲击。宏真和尚微微一笑,身随拐走,明是走势,似将闪躲,竟突地横身猛进,左掌略按卢继宗右拐,一个翻身反臂,便疾向卢继宗斜肩带背劈去。卢继宗急往下塌身,藏头缩项。宏真已是在他面门虚晃一掌,又收回来了。他还是不愿下辣手打伤卢继宗。

  可是卢继宗却怪,他闪过一掌之后,却并不长身展拐,却趁势突地肩头着地,往下便倒,身躯随着双拐旋转起来,好像轱轳一样,在擂台上疾转,双拐也贴着台面盘打,狠狠向宏真和尚滚来。

  宏真和尚见他展开“地堂拳”功夫,也不禁骇然一跳,急展开闪、展、腾、挪的小巧功夫躲闪时,只见那卢继宗竟浑身就像圆球一样,盘旋腾折,腕、胯、肘、膝、肩不论哪一部分,一沾台面,立即腾起,而且配合他的双拐,只要一拐支台,便可身不沾“地”,比普遍的“地堂拳”身法,更显得轻灵飘忽,毫不费力。他的双拐、腕、肘、膝都可用来打击敌人,而且专是向下盘敲击。

  宏真和尚徒手作战,竟是非常费力。他似乎没有学过破“地堂拳”的功夫,竟给卢继宗迫得连连后退。这时台下一片彩声,岳君雄的人以为宏真和尚准会输了。

  宏真和尚在给迫得连连后退时,听得台下彩声一片,面色倏变,蓦然一声长笑,身形骤换,战术更张;他双腿疾发,展开了“鸳鸯进步连环腿”的功夫,双足交腾,穿拐进招,竟是既快疾,又有力,跌荡之间,显得下盘功夫,十分坚固。

  宏真就只凭一套“连环腿”的功夫,已反客为主,倒迫得卢继宗反退回去。这两人一进一退,一个在台上乱滚,双拐盘旋;一个作势擒拿,双腿跌荡,台上台下看得眼花缭乱。忽然不知怎的,明明是宏真和尚占了优势,却突见卢继宗右拐上撩,竟给他一拐击在宏真的左股上,卜然有声。众人大吃一惊,却又忽地听得一声狂笑,卢继宗已滚出一丈开外,猛地翻身坐起,他的右拐已到宏真和尚手中,只见宏真双手用力一拗,把那精钢铸造的佛手拐拗成两截,抛到台下去了。

  宏真和尚迈步向前,笑道:“老弟,俺已受了你的一拐,你的气总可消了吧?”卢继宗面色青白,不发一语,持着单拐一步一步走下台去。宏真向卓不凡等微一稽首,也径自纵下擂台。这一场只看得台上台下齐都纳闷。

  原来宏真既不愿输,又不愿伤卢继宗。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化解,因此在初斗卢继宗的“地堂拐”时,要不赢不输,就分外费力,几乎给卢继宗迫下擂台。后来他见不是办法,把心一横,才施展出连环腿绝技,将卢继宗迫退,可是他还是一面打一面想:要怎样才能下台,使两方面都好过,因此他故意让卢继宗在不是要害的地方击中一拐,再施展金刚大力手法,将卢继宗的一支佛手拐拗折。

  做裁判的卓不凡和杨广达都看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们商议了一会,才由卓不凡出来宣布:这一场算是打和。因为双方都不是被打下擂台的。一方中了一拐,但另一方却给拗折兵器,刚好扯直。

  宏真和尚在擂台上给卢继宗卖了个大面子,他和卢继宗之间的冤仇,果然如愿化解。因为卢继宗自己说过:要化解,除非宏真吃他一拐,以拐换掌算是三十年的利息;而今宏真和尚当真给他打了一拐,他是再也没话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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