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大漠现神尼 残月映侠女
2023-05-04 21:33:4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柳剑吟想了多时,又和众人商议一会,决定与娄无畏分头办事,自己先去山西见老伴,安顿家室,而由娄无畏先去寻访柳梦蝶的踪迹。

  当下柳剑吟慨然对独孤一行道:“老兄,不是俺不想尽力,无奈遭逢惨变,见朱红灯的事,只得稍缓些时日。但不论是否能找着蝶儿,俺一定会践前言,为反清复明尽一己之力。耿耿此心,可矢天日。”

  说罢,柳剑吟再对娄无畏道:“徒弟,只好劳烦你再走一趟,寻访师弟师妹。至于你师叔遗言,要你继他掌门的事,也只好往后再说了。”

  娄无畏本来就无意于掌门的事,他自然连声允诺,满口答应。而且这么多天来,师妹的倩影,也已深印脑海。他十年亡命,流浪天涯,时时会在舍生入死、血雨腥风之后,隐隐泛起一阵寂寞与孤独的情绪;这几天,出现了一个天真烂漫的柳梦蝶,在身边笑语盈盈,为他平添了许多温暖。这种复杂的感情,连娄无畏有时想起,也不禁茫然。不过,无论如何,他是愿意为师妹赴汤蹈火而不辞。

  却说当日敌人来势凶悍,一下子就把柳梦碟等人截开,使他们不能相顾。柳梦蝶虽是初涉江湖,但有夜战柳庄的经验,倒比以前沉稳得多,于是展开本门剑法,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把剑使得个风雨不透,敌人倒一时奈何她不得。

  那来围攻柳梦蝶的一共有十来个人,其中两个是胡一鄂的弟子,本领竟自不弱。至于其他的人,虽也通晓武艺,对付常人绰绰有余,但比起柳梦蝶,却还相差颇远。也正因此,柳梦蝶左遮右挡,居然还招架得住。

  但双拳难敌四手,而胡一鄂的两个弟子,一个使连环锁子枪,枪尖是一柄单钩,用法除了原有的钩、拉、锁、带以外,并搀有六合枪中的点、扎、挑、刺等花枪用法,也是一种江湖上厉害的外门兵刃;另一个使的是斫山刀,刀重力雄,删、斫、劈、剁,斫到紧处,飕飕的一片刀风,柳梦蝶倒还真不敢拿兵器和他硬碰。

  战到分际,柳梦蝶玉目偷窥,只见大师兄娄无畏被一个使判官笔的老者缠住,兀自脱不了身,三师哥左含英又已和敌人打得翻翻滚滚,渐移渐远。她不禁心中焦躁,待要硬闯,正巧那使斫山刀的,正用“泰山压顶”之式,连肩带背地斫下来。柳梦蝶咬紧银牙,突使险招,急斜身半转以分敌势,仗着身法轻灵,趁敌人兵刃走空,倏的一剑便斜削敌人手腕。

  柳梦蝶这招急如星火,只听得敌人“哎呀”一声,便急急向后直纵开去。柳梦蝶趁此时机,也跟踪直扑出去,“蜻蜓三掠水”,三伏三起,已跃过使大斫刀的前头,脱了重围。

  但敌人还是急急赶来,不肯放过。柳梦蝶剑交左手,右手在怀中一探,捻了几枚钱镖,猛地一拧身,用“刘海撒金钱”之式,直朝一众凶徒撒去。只听得唉唷连声,敌人竟似倒了几个。柳梦蝶心方暗喜,不料敌人也已纷纷打出暗器!

  柳梦蝶阅历尚浅,记得打人,顾不得护身,她与敌人的暗器,竟是同时打出。她一心不能两用,待暗器嘶风,已到身畔之际,才左窜右闪,仗着身法轻灵,才躲过许多弹弓弩箭,但左胁还是中了一枚燕尾镖,没入左乳侧边约有二寸。

  柳梦蝶身临险境,生死浑忘,她咬紧牙根,猛地撮着镖尾一拔,燕尾镖应手而出,伤处血珠汩汩流出。柳梦蝶全身一阵痉挛,倒并不觉怎样痛楚。

  柳梦蝶拔出暗器,不顾伤势,发狂一样的往前疾跑。一众凶徒也急急衔尾而追,那使锁子枪的一面追,一面招呼他的同伙道:“这雏儿跑不了!别再伤她,咱们要捉活的!”他竟是动了色心。

  柳梦蝶一直被逼入林中,眼看将被追上,还幸她每到紧急关头,就发钱镖拒敌,虽然她已神智微昏,暗器失了准头,但敌人到底不无顾忌,被她阻了一阵。

  可是后来柳梦蝶的钱镖,竟自发完了,而敌人也已渐渐迫近!这时柳梦蝶已跑至山谷边缘,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柳梦蝶略一凝思,竟纵身一跃,落下黑黝黝的深谷。可是脚方沾地,已是腿部一阵酸软,栽倒地上。

  柳梦蝶暗叫一声不好,待挣扎起来时,背后凶徒的嘿、嘿笑声,已在耳际。柳梦蝶拼着最后一口气,“鲤鱼打挺”,翻出丈许,一挺身时,背后那使锁子枪的敌人,又已欺进身后。

  柳梦蝶急怒攻心,不顾生死,竟蓦地“翻身献剑”,疾如飘风,青钢剑一贴锁子枪,“乌龙入洞”,嗖的直撩进去。敌人料不到她在重伤之后,剑招还是这样迅疾狠辣,匆忙之间,急拗步转身,待避过此招。但柳梦蝶哪容他躲避,青钢剑已似长蛇吐信,直扎进来,凶徒的连环锁子枪是长兵器,撤回不及,无从招架,竟被柳梦蝶的剑在右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凶徒突遭重创,也已急得昏迷,他再不顾得要活擒这小娃儿了。柳梦蝶翻身进剑时,本已直扑进他的怀中,他一急,左拳猛发,“黑虎掏心”,竟用足了十成力,一拳发去,正中柳梦蝶的胸口,柳梦蝶苦战多时,如何禁受得住,登时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那使锁子枪的,这时已神智恢复,冷笑一声,将枪抛掷地上,撕破自己的衣裳,裹扎伤口,一面举手招呼后面的同伙:“还呆望什么,还不快上去将这雏儿擒走。给她料理一下伤口吧,俺还真舍不得废了她呢!”

  幽谷无人,凶徒磔笑,柳梦蝶眼看就要遭毒手。正在此时,忽地异声入耳,一种奇怪的清脆声音随风飘来!众凶徒相顾惊诧,忽地有一个苍劲的老年妇人之声竟在耳边响起:“什么人敢欺负小姑娘,还不快快给我停手!”

  那使锁子枪的猛吃一惊,霍地横身,向旁一跃,顺势在地上抄起了连环锁子枪,借着透下深谷的微光,定睛一望,只见眼前站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尼姑,手捻拂尘,正巅巍巍的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那老尼姑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使锁子枪的那家伙,随胡一鄂闯过这么多年,也有点江湖阅历了。他想这老尼能突然而来,几乎给她到了跟前方才发现,可见轻功造诣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因此他反暂敛凶芒,放软语调说道:“师太,这个是持刀伤人的江湖女匪,你看俺的左臂就给她扎了一剑!俺们是奉官命来捉拿她的,师太,你出家人别管闲事!”

  不料老尼姑并不因此放松半步,话锋反而更凌厉迫来:“胡说!哪有如此娃儿般的女匪?你说你受伤,她受伤比你更重,你们把她击晕之后,还来动手,这分明是非奸即盗!”

  说着,说着,那老尼姑已是巅巍巍地走到跟前,凶徒口中含糊分辩,却暗下毒手,左手捻了三枝燕尾镖,右手握紧锁子枪,猛的一抖,锁子枪便似长蛇入洞的直吐过去;而燕尾镖也已分三路打到,距离既近,老尼姑手中又无兵器,凶徒心想,纵然是绝顶功夫,也难逃脱!

  然而那凶徒非但没能得手,反吃了大亏!别看那老尼姑一派龙钟老态,动起手来,可真疾如飘风,她身形略闪,燕尾镖便已全部打空。而就在这一闪之时,她的铁拂尘也早搭上了凶徒的锁子枪,只那么略略一带,那枝锁子枪已脱手而飞,不知给她抛落何处!而那使锁子枪的凶徒,也给她的拂尘,轻轻拂了一下,登时全身酸软,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当时窜下深谷的凶徒,一共五人,都是功夫比较好的。当老尼姑与使锁子枪的凶徒动手时,其余四人也已疾驰而上。但老尼姑手法,疾如闪电,只举手之间,就把使锁子枪的打倒,其余四人还未来得及赶上,而老尼姑又已冷笑一声,左手一抬,幽谷中又发出了刚才那种奇怪的声音!那老尼姑喝道:“叫你们尝尝牟尼珠镖的滋味!”

  声到镖到,这珠镖其实只是黄豆大小的念珠,在苍霭沉山,夜幕将垂之际,老尼姑一手四珠镖,竟同时打中了四个凶徒的软麻穴!

  老尼姑举手投足之间,将一众凶徒完全制服。她嘿然笑道:“鼠辈不知道我的来历,难道连牟尼珠镖也没听说过?听了牟尼珠镖的传声,居然还敢动手?不能不给你们吃点苦头了!不过,我佛慈悲,贫尼不愿取你们性命,你们去吧!”说罢,到每人跟前,轻轻举脚一蹬,众人立觉酸麻消失,站得起来了。老尼姑一面为他们解穴,一面又笑道:“性命是给你们留下来了,但却也不能让你们再有武功去为非作歹,我给你们解穴,顺便也给你们留点内伤,你们以后再也不能练武,或者做过劳的工作了,安安分分的好好做人,内伤便不会发作;一旦练武或过度用力,三天之内,准保你们呕血而亡!那时你们须怪贫尼不得!好了!你们去吧。”

  众凶徒俱都骇然,只得低首俯耳的从谷底寻路而出。那使锁子枪的跟随胡一鄂日子较久,江湖阅历较深。他一听老尼姑说出牟尼珠镖的话,猛地省起十余年前,本门一位师伯曾告诉过他;少年时曾听江湖同道提及一个不知来历的老尼姑,好像是从塞外来的,很少在中原露面,但一露面准保有强梁吃亏。据说那老尼动手只凭一枝拂尘,几枚念珠,念珠专打人身穴道,而且在她要发珠镖之前必定先来“珠镖传声”,先虚掷一粒直上遥空,再发一粒和前一粒相碰,珠镖中空,迎风有声,两粒相碰,其声更厉害。若在场的人,听了“珠镖传声”,即行停手,她定会从轻发落,若还恃强不服,准会大吃苦头。她的铁拂尘也煞奇怪,软软的好像一丛马尾,却能抵敌刀剑。不知出于何家何派,没人知她的路数。她的铁拂尘可作五行剑,可作藤蛇鞭,而且她还独创了拂穴之法。

  原来武林之中,关于点穴的本领,从来只分两派,一派是用兵刃“打穴”,用的多是点穴镢、判官笔、铁烟杆之类的兵器;一派是“点穴”,在交手时,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骈指如戟,去点敌人的穴道。例如云中奇、胡一鄂都是打穴的能手,而柳剑吟、独孤一行、娄无畏等则精擅点穴功夫。但那位不知来历的尼姑,既不是用兵刃打穴,也不是用手指点穴,而是用拂尘去“拂穴”,她只要用拂尘轻轻一扫,同样也能封闭敌人的穴道。据传有一次她独战三十个为非作恶的剧盗,她的铁拂尘在刀剑丛中飞舞,结果一大堆刀剑脱手而飞,而且每人都给她拂了穴道。

  只是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近几十年来已无人再见她的踪迹。而且几十年前有人见她时,已是年纪老迈,大家都以为她早已死了,不料她今晚竟会在此地出现。使锁子枪的凶徒,一想起正是此人,真是吓得魂魄全飞,回去后和众凶徒果然都改邪归正了。

  再说老尼姑发放了众凶徒之后,再伏下身来,只见柳梦蝶星眸已闭,气息如丝,伤口血珠汩汩流出。老尼姑急抚她的酥胸,见柳梦蝶心跳未歇,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尼姑便给柳梦蝶止伤敷药,可是柳梦蝶失血过多,又受敌人猛然当胸一拳,受了极大的震荡,虽然老尼姑给她止了血,还是不见苏醒。看情形,纵有良药,也要昏迷几日了。

  老尼姑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又微笑起来,喃喃自语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几十年来我总想寻一个传人,但寻来访去,都找不到一个当眼的女娃,这小姑娘武功已有根基,又是出自内家正宗,真是良材美质。这样的人不收归门下,还要往哪里去找?”老尼姑竟一低头,就把柳梦蝶背走了。

  柳梦蝶在老尼姑背上伏着,昏昏沉沉的过了好多天,恍惚中只觉得似在云雾里行走。这也是老尼姑的绝顶轻功,给柳梦蝶在昏迷状态中留下的幻觉。

  到柳梦蝶神智微清,睁开眼睛时,她已昏迷六天了,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华严楞伽佛像列前,烛影摇红,香烟闪闪,自己竟置身佛堂内了。再一望,身边还有个和蔼慈祥的老尼姑,在拂照着自己。柳梦蝶努力思索,好容易才想起自己曾被敌人一拳击中,不知怎的,竟会来到此地。

  “莫非是梦?”柳梦喋又用力咬了咬嘴唇,却还有痛觉,分明不是梦了!这时老尼姑已缓缓说道:“小姑娘,你还未痊愈,不要动身,不要说话,好好再躺几天,我再和你说话。”

  过了几天,柳梦蝶已能起床,缓缓试步,老尼姑扶着她,走出寺门。此时已是初夏时节,塞外积雪融化,草原风来,拂面不寒,风中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柳梦蝶迎风瞩日,不觉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振。

  柳梦蝶放眼一看,只见塞外风光,远殊关内,更奇怪的是草原白皑皑的,那些草竟都是白色的;只有在寺门不远之处,有荒冢一堆,却是青草离离,十分可爱,宛如白茫茫的大海中浮现一片绿洲。柳梦蝶不禁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尼姑微微一笑道:“这里已经是离开武邑三千里外的绥远境了。这个地方是塞外有名的大黑河河畔,那个荒冢就是绝代美人王昭君的墓。大黑河畔,地多白草,只有此冢独青,所以又名青冢。杜甫有首诗道:‘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所指的就是这一荒冢了。大概是昭君墓周围一带,地质不同,水草特别丰饶的原因吧?”

  柳梦蝶一来从未出过家门;二来平日习武,读书不多。现在到了塞外,眼界开阔;听了老尼姑的话,才真正体悟到这世上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一种青年人的求知欲,便本能地油然而生,她看着老尼姑慈祥的颜容,不觉又多出了一种敬爱。

  那老尼姑见柳梦蝶看着周围景物,好像处处觉得新鲜,因而微微笑道:“这里的景色还不算奇异呢!我的师祖在蒙藏共建了三个佛寺,一在外蒙的伊索昭盟;一在藏边的札什伦,还有一个就是此寺。在伊索昭盟,春天的跫音,要在五月下旬才听得到;而那时在江南,已是荷盖亭亭,榴花照眼的时候了吧?

  “在外蒙,五月下旬,野草才开始滋长,到八月,又已秋意沁人,霜雪初降了。在外蒙,春秋两季都只有一个月,夏季也只有两个月,其余八、九个月都是冬令。而且时有狂风,风力极猛,常飞沙扑面,卷成土阜,平地移动。行旅客商一见狂风起,黄沙扬,就要迅速躲入蒙古包中,否则就有被狂风卷起,甚至有被活埋的危险。

  “更奇妙的是:在外蒙因空气干燥,水分稀薄,天空经常是一碧无云,非常明朗;夜间星光,特别辉煌灿烂;白天看远方的物体也如在目前,所以有‘望山跑死马’的俗语。意思是说,你分明看见有一座山已经是在迎面不远之处,可是策马驰驱,马跑死了都未必到得了呢!而在七月酷暑,沙漠的天空,常会出现海市蜃楼,历历楼台,苍茫人影在空际飘浮,也是一大奇观呢!”

  老尼姑见柳梦蝶听得入神,又往下说道:“而在西藏,贫尼师祖所建的第二座寺,就是在藏边札什伦的。西藏高原有两座大山横亘其间,一座叫做冈底斯山,另一座叫喜马拉雅山。在喜马拉雅山中,有许多远古遗留下来、已熄灭了的火山口,遗迹化为湖沼、温泉,那些温泉,就像烧开了的水似的,沸沸腾腾,也极为美观壮丽。

  “在西藏高原的气候比外蒙尤其寒冷,山峰亘古积雪,固不须说。就是平原,全年在夜晚也都是滴水成冰的,在那遍地都是盐湖,皑皑精光,刺人眼帘,在阳光下更幻成异彩浮空,令人神摇目夺!”

  老尼姑一口气说完蒙藏景色之后,便轻轻抚着柳梦蝶道:“小姑娘,你愿随我去见识见识么?”

  柳梦蝶咧开小嘴笑道:“去!怎么不去?我不怕冷的,在高鸡泊,冬天里我还和师兄拨开浮冰去划船呢!”

  说到高鸡泊,说到师兄左含英,柳梦蝶面色倏的黯淡下来,她想起自己本来是想随大师兄北上寻父,却在武邑被强徒截击的事了。她声调转为低哑:“只是,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去看,我要去热河找父亲,我还要去寻我的两位师兄。”

  老尼姑听了,又轻轻抚着她头发道:“小姑娘,告诉我,你爹是谁,谁又是你的师兄呢?你现在还不能行动,更不消说再千里迢迢赶去热河了。”说着,老尼姑就告诉她,当日是怎样救她出来的。老尼姑说:“小姑娘,你失血过多,受伤又重,最少还要再静养一个月,才能完全复元呢。你告诉我碰到了什么事,我再替你设法吧。”

  于是柳梦蝶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老尼姑听了,沉吟半晌,才对柳梦蝶说:“你父亲我也听人说过,只是我已三、四十年不到关内,对关内情形,很为隔膜。既然是你父亲和师兄都有危难,待我替你走一趟去打听吧。你且留在这里静养,我叫慧修照顾你。慧修是一个蒙族妇女,我收留她在寺中做些日常杂务,也跟我学了几手粗浅功夫,有什么事,她还料理得了。”

  第二天老尼姑就动身去了热河。那慧修是一个枯瘦老媪,看来比老尼姑还老,可是据她说,老尼姑至少要比她大三十年呢!

  柳梦蝶向慧修打听老尼姑的来历。慧修笑道:“小姑娘,这是你的造化了,看来她很有意思收你做徒弟呢。像我跟随了她将近四十年,她总是嫌我资质和根基不够,许多绝妙的武功,无法练习,到现在还只是一个记名弟子。其实我也自知不能继承她的衣钵,能跟她老人家学几手粗浅武功,也很心满意足了。

  “小姑娘,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名闻塞外的心如神尼,是晦明神僧第三代的唯一女弟子。塞外牧民称他们为‘神僧’‘神尼’,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神迹,而是因他们武功超卓,又精于医术,很得人们的信仰,所以就把他们称为神僧、神尼,表示我们蒙藏人对他们的尊敬,就好像对喇嘛神僧一样。”

  慧修又约略对柳梦蝶说这个老尼已将近百岁,还是健步如飞;而她的“牟尼珠镖”和铁拂尘更是招数神奇,直听得柳梦蝶神动心摇,觉得老尼姑的本领,似乎比她的父母还要厉害,然而她虽想跟老尼姑学技,只是心中还念着父亲,好生委决不下。

  柳梦蝶见慧修说得高兴,一时动了小孩子心性,就对慧修说:“您跟随心如神尼这么多年,武功也一定不弱,您就露两手给我看吧?”

  慧修摇了摇头:“我怎么成,差得远呢!”柳梦蝶见她不答应,就鼓起小嘴儿,好像生气的样子:“哎,这一点也不答应,你还说疼我呢?”原来慧修在荒山里过了几十年,寂寞久了,所以一见老尼姑带个小姑娘回来,甚是欢喜,一见面便说要好好疼爱柳梦碟。

  当下慧修拗不过柳梦蝶,她自己也在兴头上,就带柳梦蝶到殿外的一个小小庭院中。小庭院里有一棵约可合抱的大树,那是西北高原的桦树,坚实如铁,能耐雪霜。慧修指着那棵桦树道:“小姑娘,别的能耐我没有,只有几斤笨气力,我就拿这树试试吧。”

  说罢,她走至树下端相了一会,突然张开两手,将树合抱,只见她微一摇撼,枝叶就纷纷坠落,她急张开手微笑道:“好了,留一点纪念便罢,这棵树若真损坏了,神尼回来,我须受责怪呢!”

  柳梦蝶凝眸一看,只见那大树上有一道好像被铁箍箍过的痕迹,凹下去直有两、三寸深,在那道痕迹的合拢处,还有两个掌印,同样也陷入两、三寸深!

  柳梦蝶大骇!这分明是“金刚手”“铁沙掌”的功夫!慧修有这样的功夫,还说只是几手粗浅的手脚,可见老尼姑的本领简直是令人莫测高深了。

  慧修又告诉她,为什么知道心如神尼想收她做徒弟。原来慧修曾经问起老尼姑有多少年纪,为什么好像总不觉得老似的,难道真有长生不死之术么?

  心如笑道:“天下哪有长生不死的,贫尼也不过因为有些武功,常常锻炼身体,所以比较能耐老一点罢了。就是平常农村妇女,有百岁开外的也不是奇事,何况我还未满百岁。只是近几年也觉得大不如前了。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任何佛法也救不了。”

  慧修说到这里,又道:“她老人家还给我说了一个故事呢,那故事也是我们蒙藏人都熟悉的。她说蒙古当日的英主忽必烈征服吐蕃,尊大喇嘛八思巴为‘帝师国师’,号称‘大宝法王西方佛子’,管理佛教事务。后来继任皇帝帖木儿的太子德寿死了,帖木儿的妻子不鲁罕皇后,爱子情深,就遣使去问帝师国师道:‘我夫妇虔诚拜佛,只有一子,为什么还保不住?’帝师国师道:‘佛法好像灯笼,能抵御风雨,却不能救灯烛烧尽,德寿太子寿命已了,佛法哪能强救?’八思巴一说,帖木儿夫妇都认为有理,从此喇嘛教就更盛了。八思巴是佛教密宗的大宗师,他也这么说,我又怎么能幻想借神佛之力求长生不死?”

  慧修又说:“我还清楚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她那时语调凄怆,微叹一口气道:‘我也像将烧尽的灯烛了,只是祖师传下的佛典和技业,还未觅得传人,我修持未够,对此还是耿耿于心,执着此念,不能解脱呢!’”

  慧修说:“你看她这样急着找传人,还肯放过你这样的好弟子?所以我说,小姑娘你的造化到了。”

  柳梦蝶听了又喜又愁,喜的是,如果真被神尼心如收为弟子,学到她这样的功夫,这该多好?愁的是,如果知道了老父的消息,她一定要去找父亲的,如果强被老尼姑留在此地,岂不是急煞人。

  但老尼姑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还给柳梦蝶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她在承德探到柳剑吟和辽东的一个老者,大闹索家,杀了许多皇宫卫士,令清廷大为震怒,已下令搜捕,现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还劝柳梦蝶也要暂避风头,因为柳梦蝶是柳剑吟的唯一掌珠,柳梦蝶这番一战柳家,二战武邑,江湖上已是沸沸扬扬,议论不休。

  于是,柳梦蝶做了心如神尼的女弟子,在休养一月,复元之后,就开始跟心如学技。心如是禅宗嫡传,禅宗为南北朝时代的梁武帝时,达摩禅师自天竺来中国创立的。据传当日达摩禅师一苇渡江来到中国,与梁武帝论道不合,乃转至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十年,创不立文字的禅宗,被称为中国禅宗第一祖。达摩禅师不止精于佛法,而且也精于武功。据传着有《易筋》、《洗髓》二经,都是教人练气的。

  心如神尼就将达摩禅师传下来的武功,悉心授予柳梦蝶。又因柳梦蝶打金钱镖已有根底,所以改学“牟尼珠镖”也就特别容易,因此柳梦蝶虽不算佛门弟子,也传了一串牟尼珠。

  心如以铁拂尘作五行剑用,授她一百零八手达摩剑法。心如的达摩剑法,刚柔相济,有许多地方原就与太极剑互通,所以柳梦蝶学来,进境颇速。至于柳梦蝶擅使的金钱镖,本是她父亲当年怕她女孩儿气力不够,特别加强训练,以便出奇制胜的;现在经心如神尼的指点,改打比金钱镖还要小巧的牟尼珠镖,不消多时,便几乎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柳梦蝶在心如门下,一晃三年,这三年来她白天习武,晚上读书,还随心如横越蒙古草原,观览西藏盐湖,眼界心胸都开阔了不少。只是每到更深人静,父母亲和左含英、娄无畏的影子,时时会泛上心头……

  三年的时间,说来虽不长,但中土已是物换星移,又是一番世界,当时中国已到了波澜起伏大动荡的时期。这个时期正是义和团之乱、八国联军入北京的前夕。

  原来朱红灯创立了义和团以后,声势越来越大,以至山东巡抚毓贤不得不承认它为民间团练。但当时外国的传教士却认定拳民的活动是一种叛逆,因此由美国公使康哲出头,压迫清政府撤换毓贤。清廷本因害怕民众的声势浩大,被迫承认义和团,并且想利用;如今受到外国的压力,自然是无意偏袒。于是清廷奉命唯谨的撤换了毓贤,代以袁世凯。袁世凯是绝对媚外的洋务派,又拥有强大的私人军队,他一到山东,就展开了血腥的屠杀,使义和团陷入了血海之中。而袁世凯也因为屠杀中国民众“有功”,后来被列强捧为清廷的继承人。

  袁世凯的血腥屠杀,激起了义和团普遍的反抗,义和团的始创者朱红灯,竟然在山东抗清时战死。但义和团并没有被压下去,相反的,因朱红灯的战死,义和团以及山东民众更加愤怒,当时就有“杀了袁世凯龟蛋,我们好吃饭”的民谣,于是一部分义和团继续在山东战斗,其余的团众则入直隶境向天津方面发展。

  当时直隶总督裕禄,初时态度也很强硬,派兵和拳民开战,却敌不过义和团的群众,涿州曾被拳民攻占,甚至连西太后的龙车也被一并烧掉。于是裕禄被迫也像毓贤一样,承认义和团为合法团体。

  朱红灯死后,他的手下李来中继承了他的地位。李来中本是清廷将官董福祥的部下,后来投入义和团。早在朱红灯时,义和团就已分为“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扶清是自居于平等地位去扶;而保清却是自居于清廷臣民而去保它。朱红灯主张“扶清灭洋”,李来中一径继承他的路线,却看不到新的形势,于是浩大的义和团运动,结果仍是被西太后所利用了。

  义和团被清廷利用,造成了错综复杂的形势,许多江湖志士、会党领袖,在这激流中,都把不定自己的舵!

  义和团提出的口号是“扶清灭洋”,其他虽然还有反清灭洋派和保清灭洋派,但在义和团中都不占有重要地位。义和团的第二代总头目李来中也主张扶清灭洋,但其见识与魄力,又远不及朱红灯。朱红灯主张站在和清廷平等的地位,联合清廷,先消灭列强的在华势力;而李来中本身是出自清廷军队之中,他虽然也说要站在平等的地位去扶,但却比较听命于清廷,甚至流于西太后这一派统治人物政争的工具,用以反对光绪帝和一部分支持光绪的外国人。

  像这样的一个义和团运动,难怪使许多英雄豪杰感到迷惘了。它毕竟代表了老百姓当时的意愿,要反对那些压在自己头上的“洋人”的;但另一方面,它又是被清廷所利用,而反清却一直是自明末遗留下来的那些秘密会社的共同目的。

  柳剑吟和娄无畏都在三年前投奔了朱红灯,扶助义和团,可是后来两人的态度也有了不同。柳剑吟和娄无畏都是被清廷通辑的人物,他们当日投奔朱红灯,一来是想借义和团之力来恢复故国衣冠,为汉族扬眉吐气;二来清廷纵然知道他们投奔朱红灯,也不能轻易到义和团里要人,这比随独孤一行去辽东还来得安全。

  可是朱红灯死后,义和团虽然经过一场和清廷激烈的战斗,到底还是被西太后那帮人利用,变得盲目排外。当时一些主张取法西方来强国富邦的维新派,只因与“洋”扯上关系,便一概在被排之列。只叹当时没有一个足以领导全局,在大激流中可以沉稳把舵的人物。

  柳剑吟主张继续留在义和团中,和反清灭洋派合作,去影响李来中他们;而娄无畏却因早年参加过匕首会,醒悟了匕首会之不足成大事,他既不同意义和团扶清的主张,在若干方面又觉义和团和匕首会也是同样的盲目。因此他对义和团的态度便反不及柳剑吟热心了。

  娄无畏入团不久,朱红灯战死,再过了半年,他便以寻访柳梦蝶为名,离开义和团了。而柳剑吟因觉有大事待办,只有为公忘私;因此他倒也赞成娄无畏替他去寻找,不过在临行前,他再三叮嘱娄无畏,不论寻着寻不着,都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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