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乱点鸳鸯
2023-04-23 10:06:16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剑阁栈道

  他们本来早经约好,一待谷飞霞功力恢复如初,他们便要分手的。但说也奇怪,他们却好似都忘记了这回事儿,谷飞霞没有提起,霍天云也没问她。而他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同行了半个月有多了。按说谷飞霞的功力是早已恢复了的。
  这一天到了剑阁,只见奇峰刺天,削壁遮云,山道崎岖,有些地方,竟像凭空凿出来似的。险峻之处,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霍天云吃了一惊,说道:“好个险峻的地方,怪不得李白要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了!”
  谷飞霞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号称蜀中天险的剑阁,咱们现在又正是走在天险之中最险的栈道之上啊。你只知道李白的诗,还未知道此地土人的几句歌谣呢。他们形容此处是:飞鸟飞难过,猴子锁眉尖。低头望山谷,白云脚下悬!”
  原来剑阁上的“栈道”乃是在悬崖削壁上开山凿石,开辟出来的羊肠小径。有些地方,根本无路可走,竟在削壁千仞处凿穴架木,在横柱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则沿着山壁,凿成几千步的梯级。昔时楚汉相争,汉高祖刘邦用韩信之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骗过了盖世英雄的西楚霸王。项羽绝不相信栈道能修,修好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是以听说刘邦在修栈道,丝毫不加防备。哪知栈道未成,汉兵已从陈仓暗渡,终于弄到力能拔山举鼎的楚霸王也要自刎乌江了。从这个有名的历史故事,栈道之险,可见一斑。故此修这栈道,虽然动用浩大工程,但修成之后,却是绝少人行。
  霍天云目睹这栈道之险,暗暗吃惊,说道:“谷姑娘,你可要小心点啊!要是当真走不过的话,请你别要勉强,让我、让我……”
  他本来想说“让我扶你过去”的,但仔细一看,前面的羊肠小道,与及悬空架设的横柱,根本就是只能勉强容得一个人行走的,如何“扶”她过去?只能是背她过去。背她过去,他可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谷飞霞笑道:“你别替我担心,我走给你看看。“轻移莲步,衣袂飘飘,状似御风而行,走了一段栈道,竟然走得比霍天云还快。

  切磋武学

  霍天云追上前去,赞道:“谷姑娘,好俊的轻功!可笑我刚才还在替你担心呢。如今我才知道你的轻功远远在我之上,我是甘拜下风了!”
  谷飞霞笑道:“你客气了。不过说实在话,要是早几天的话,我只怕还当真走不过这条栈道的,现在则大概是可以无妨了。说起来还得多谢你呢,不是你悉心为我疗伤,我哪能恢复得这样快?”
  说到这里,蓦然一省:“是啊,我的功力早已在三天前就恢复如初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忘记要和他说?”话出了口,这才想起,不觉脸儿红了。
  霍天云却是不禁心头一沉,暗自想道:“啊,原来她的功力已经恢复了!走过这条栈道,我恐怕要和她分手了!”此时他才注意到谷飞霞双颊的红晕,不觉又是患得患失的暗自在想:“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莫非她、她也是像我一样,舍不得就此分手?”
  双方都好似发觉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沉默了一会子。为了避免谷飞霞感觉尴尬,霍天云转过话题,和她谈论武学。
  轻功是蓬莱这门的特长,霍天云首先向她讨教轻功。
  谷飞霞道:“讨教二字,担当不起,咱们彼此切磋切磋。”
  双方交换有关轻功方面的修习法门,谷飞霞所学的果然要比霍天云奥妙得多,运气、使力、身法、步法等等都有独到之处,霍天云听得津津有味,频频赞她。
  谷飞霞道:“各派武学都有专长,你的剑法,我也是望尘莫及呢。反正路上没事,咱们不妨以论武解闷,彼此学对方的长处。就不知你的师父会不会怪你私相授受。”
  霍天云笑道:“我的师父是个武学迷,他所创的天山剑法就是融会各派的剑法而成的。他倒是没有某些武学名家‘敝帚自珍’的陋习。不过有关贵派轻功的奥妙,你好像言犹未尽吧?你刚才说到有几招别派所无的轻功身法,那是什么?”
  谷飞霞得他称赞,甚为高兴,说道:“好,那么待会儿我向你讨教剑法。我先说这几招轻功。”她说得兴起,把本门独有之秘的一招轻功身法也说了出来。这一招名为“比翼双飞”。

  比翼双飞

  霍天云笑道:“比翼双飞,这一招的名字可起得真够恩爱,是两个人同时舒展的吧?”
  谷飞霞道:“不错。说起这招轻功身法,有个来历。它是我派祖师蓬莱魔女柳清瑶和她的丈夫笑傲乾坤华谷涵合创的。本派武功,惯例不传男子,只有这招乃是例外。”
  霍天云征了一征,说道:“对不住,我不知贵派有这忌讳。”
  谷飞霞笑道:“你别多心,我和你说的只是一些运气、用劲的法门,等于你的剑法只说口诀不演招数一样,算不得是传授武功。何况这个惯例也只是‘惯例’,并非‘戒律’,惯例未必合理的。”
  霍天云道:“你说的对,若是人人墨守成规,悉依惯例,那就难有进展,只怕一代不如一代了。”
  谷飞霞道:“这个惯例起因于一个传说,其实也不知是真是假呢?”
  霍天云颇感兴趣,问道:“什么传说?”
  谷飞霞道:“据说蓬莱魔女和笑傲乾坤这对夫妻都很骄傲,彼此赌赛,丈夫的武功只传儿子,妻子的武功只传女儿,即是要各自成为一派,不许混同。看谁的成就更大。”
  霍天云摇了摇头,说道:“这样的赌赛,只能令儿女吃亏。恐怕这个传说未必是真的吧?”
  谷飞霞道:“我的想法也是如此。不过历代相传,却信是真。因为柳祖师的丈夫华谷涵外号‘笑傲乾坤’,其‘傲’可知。柳祖师也许因为不服气才要如此。”
  霍天云道:“笑傲乾坤说的恐怕只是一种潇洒不羁的‘傲气’,或者可解释为一种独往独来的傲骨,未必是对妻子也这样骄傲的。”
  谷飞霞笑道:“你说得有理,想不到你倒是‘笑傲乾坤’的后世知己呢。”
  霍天云道:“咱们不必议论古人了,对啦,你刚才说到只有这一招例外,怎么个例外?”
  谷飞霞道:“只有这招‘比翼双飞’可以传给男子,但只能传给一个男子。这个男子必须是她的丈夫。”
  霍天云伸伸舌头,说道:“幸好我没叫传授。”
  谷飞霞面上一红,嗔道:“你乱嚼舌头,不理你了!”

  遭到暗算

  霍天云颇觉尴尬,连忙分辩:“谷姑娘,请莫误会我是轻薄,只因贵派有这禁例,是以我、我一时说溜了嘴,这、这、……”
  他话犹未了,谷飞霞忽地“噗哧”一笑,说道:“你叫我莫误会,你却自己多心了。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其实咱们既然认为前人的惯例未必尽对,我就是教你这招,又有何妨?”
  这一招“比翼双飞”的轻功身法,是要两个人手牵着手,心中情意相通,才能施展得恰到好处的。谷飞霞不好意思和他一同练招,但还是把运气用劲的法门,详详细细的和他说了。
  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险,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架空的独木桥。这独木桥是在陡削的石壁上两边凿穴系以铁链的,约有六、七丈长。
  谷飞霞道:“你没走过这种独木桥吧,走法要双臂张开,维持身体平稳,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的,你跟着我来吧。”
  走到一半,霍天云忽地觉得有点不对,这独木桥似乎乘不起他们二人的体重,摇摇晃晃。
  谷飞霞失声叫道:“不好!”就在此时,霍天云目光一瞥,只见对面石壁的洞穴里伸出一双手来,一刀斩断系着铁链的木椿。独木桥塌了!
  意外突然发生,饶是谷飞霞轻功绝顶,也是无法飞渡,随着倒塌的横木跌下去。而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幽谷!
  就在这瞬息之间,谷飞霞忽觉身子一轻,霍天云已是拉着她的手,叫道:“比翼双飞!”
  他用力一踩正在下坠的木头,借这反弹之力,身子飞起一丈多高。
  对面的山峰出现两个人,同声狞笑,喝道:“你本领再大,也要你见阎王!”
  这两个人正是那采花贼贺式规和他的姘头叶三娘子!
  狞笑声中,两人同时发出喂毒的暗器,透骨钉、铁莲子、蝴蝶镖……冰雹似的,向他们打来!
  好个霍天云,身子悬空,已是拔剑出鞘,就在半空施展一招“夜战八方”,天山剑法,果然非同小可,满空暗器没一枚能够打进剑圈。叮叮当当之声,宛似繁弦急奏,暗器四面飞开。
  霍天云振臂一挥,谷飞霞藉他这一送之力,身如断线风筝,落下时已是脚踏实地。

  凌空飞渡

  贺式规和叶三娘子处心积虑,在这绝险之处,暗算他们。独木桥塌下,只道他们已是插翼难飞,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竟有这手“比翼双飞”的功夫,凌空飞渡!
  此时谷飞霞已经脚踏实地,他们给谷飞霞的绝顶轻功吓破了胆,那里还敢冒险再发暗器!虽然距离还在百步开外,而且是羊肠小道,曲折迂回,多好轻功,也难一发即至,他们却是吓得好像谷飞霞业已到了他们背后,生怕走慢半步,就要给她抓着。
  其实谷飞霞此刻哪有余暇去抓他们?要是他们胆子大些,还有可乘之机的。只是他们没有这个胆子罢了。
  霍天云把谷飞霞抛上彼岸,松了口气,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想要跟着跃过去,哪知就差这么几尺的距离,变成强弩之末,身子陡然向下一沉。
  谷飞霞无暇追敌,先行救友,拿起原来系木椿的铁链,在悬崖边对准正在下坠的霍天云一甩!
  “霍大哥,快、快抓铁链!”
  幸亏这条铁链够长,霍天云反手一抓,刚好抓着。但也确实是险到极点,要是他再下沉少许,铁链业已放尽,那就怎也没法让他抓着了。
  谷飞霞使力把他拉上来,一面拉一面心里想道:“他刚才一定已经估计到没有跃过来的把握,这才先把我抛过来的。但他身子悬空,这么一用力,自身更难保了。呀,他竟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不惜身冒奇险!”
  终于把霍天云拉上来了,谷飞霞抛下铁链,情不自禁的迎上前去,紧紧的握着他的双手。
  “霍大哥,你又一次救了我的性命,我真不知怎样感激才好!”谷飞霞低声说道。
  霍天云想起刚才的惊险,心中犹有余悸,但脸上还是微笑说道:“我更要多谢呢,多谢你教会了这招比翼双飞。”
  谷飞霞道:“要不是有你这般功力,而你又能当机立断,单凭这招比翼双飞,还是救不了咱们性命的。那时恐怕比翼不成,而是变成折翼的同、同命鸟了。”
  他们两人说的都是不假,只有这招轻功,才能够使他们二人合力掠过数丈的空间,虽然还是不能跃至彼岸,但倘若不先掠过这数丈的空间,霍天云也根本没有办法把她先行抛过去的。

  试探心意

  谷飞霞死里逃生,心头兀自卜卜的跳。在这样情形底下,自然而然的想说一些轻松的话儿,把过分紧张的情绪平静下来。
  不过她无暇细思,一时口快,几乎说出“同命鸳鸯”四字,幸而话到唇边,瞿然一省,方始咽下“鸳鸯”两字,易为一个“鸟”字。但已是着了痕迹,不禁羞得满面通红了。
  霍天云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跟着微笑说道:“这次你和我同使这招比翼双飞,也算得是破了贵派的惯例了。”
  蓬莱魔女这一派的惯例,这一招乃是由妻子传给丈夫,亦即是只有夫妻才会同使这招的。谷飞霞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已是通红的粉脸,更加红透耳根。
  “啊,难道他是在试探我的心意?”谷飞霞猜疑不定,想了一想,说道:“霍大哥,你真聪明,我只不过讲了这招运气使劲的法门,并没和你练过,想不到你竟能够用得如此高明。”话中隐藏一个意思,她可没有“教过”霍天云这招。但也可以解释为另外一种意思,霍天云一点即透,未经和她试演,就配合得这样好,岂非 “有缘”?
  霍天云不知是装作不懂,还是真的没有她这样玲珑心眼,听不出话中之意,他的对答,却是颇出谷飞霞意料之外了。
  “是吗?多谢你的夸赞。但由此也可见到,武学必须彼此切磋的重要了。要是大家都顾忌本门的秘传,不能说与外人知道的话,咱们恐怕也不能死里逃生了。你说对不对?”霍天云倒好像是一本正经的说道。
  谷飞霞心神定了下来,但也似乎感觉有点失望。不过,霍天云的对答虽然出她意料之外,却是免得她再感尴尬了。
  “你的话当然有道理,否则我怎能还站在这里和你说话。”谷飞霞笑道:“不过可惜的是,给那两个淫贼逃跑了。”
  霍天云道:“咱们赶紧搜索,希望他们跑得未远。”
  栈道奇险,且是盘旋曲折,伸入乱山之中的,他们找了大半个时辰,连野兽也没碰上一只,更莫说是人了。
  谷飞霞道:“他们可能早已在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要找他们,恐怕是无异大海寻针了。”

  回到家乡

  霍天云道:“他们作恶惯了,不会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即使咱们碰不上他们,他们也会给别的侠义道杀掉。”
  谷飞霞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想多耗精神找寻他们了。霍大哥,多谢你送我这么远的路程,如今我的伤已经全好了,大约再走几天,也可以回到家乡啦。”
  霍天云说道:“你虽然功力恢复,我可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不错,咱们是希望找到那个采花贼,但也得提防他们又再一次躲在暗中偷袭。”
  谷飞霞见霍天云自动提出要多送她一程,这正是她的所愿,只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当下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赶你走。说实在话,我一个人走这栈道,恐怕也难免有点惴惴不安呢。再说,我还未曾向你讨教剑法,我可不能做蚀本生意。”
  霍天云道:“好,那么咱们还有几天可以切磋武学了。”心里却在苦笑:“想不到我这次却是靠了采花贼的帮忙,得以和她多聚几天。”
  不觉忽又想起了风鸣玉来,“师妹不知和上官英杰到了桐柏山没有?奇怪,那次我和她分手,倒似乎没有现在要和这位谷姑娘分手一般的感到难舍。”
  谷飞霞也是不知不觉的想起了上官英杰,“霍大哥的师妹陪他去找丐帮帮主,我却和霍大哥结伴还乡。世事变化之奇,真的是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但奇怪,我为什么还老是惦记着上官英杰呢?”她本来已是下了决心压抑自己不去思念他的。
  两人各怀心事,走过了这条栈道。一直没有碰见贺式规和那叶三娘子。
  一路平安无事,继续走了三天,不知不觉已是回到谷飞霞的家乡广元县了。在这三天当中,谷飞霞得到霍天云为她解说天山剑法的奥妙,武学上也是进益不少。
  这一天将近黄昏时分,他们踏进了广元县的县境。
  谷飞霞捧起一撮泥土嗅了嗅,叹口气道:“隔别十年有多,我终于又闻到故乡的泥土香了。”
  霍天云惘然说道:“谷姑娘,你回到家乡了。我、我……”
  谷飞霞却好像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广元虽然是个偏僻的县份,却曾出过一个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你知道么?”

  挽留霍天云

  谷飞霞忽然顾左右而言他,霍天云不觉愕然,随口说道:“我不知道,那是谁呀?”谷飞霞看得出来,显然他也有点心神不属的模样了。
  谷飞霞道:“这位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是个女的,她是从古到今,唯一的女皇帝。”
  霍天云道:“啊,原来你说的是唐朝的武则天。”
  谷飞霞道:“不错,她原籍广元,父亲是个木材商人。由于她是平民出身,做了女皇帝之后,倒是颇知体恤民艰,有许多措施,《唐书》也不能不承认是对当时的百姓有利的呢。”
  霍天云道:“不过,后代的史家,说她坏的总是比说她好的多得多。”
  谷飞霞道:“我有个特别的想法,说她坏的史家,恐怕多少是因为看不起女人的缘故。在他们看来,女子只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总而言之,一生都只能附属于男人。女人而做皇帝,那还了得?无怪乎他们要说武则天的坏话了。不过,他们所能说的坏话,也不过只是属于武则天的私德而已。其实有史以来,男人做皇帝的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后世史家,却不但不加非议,反而视为理所当然。这怎么能算公平?”
  霍天云笑道:“得聆高论,顿开茅塞,想不到你倒是武则天的后世知己呢。”
  谷飞霞道:“这倒不然。广元县就有专祀武则天的天后祠,当她是神一样的供奉呢。可见对她尊敬的人也有不少的。那个地方,风景也很不错。你到了广元,不妨去游玩游玩。”
  霍天云道:“不管武则天私德如何,她总是个女中豪杰。不过只为了瞻仰她的神像,我却不想在广元逗留了。”
  谷飞霞道:“我倒希望你能够陪我去游一游,你不愿意么?”
  霍天云怔了一怔,说道:“你要我陪你去玩?我以为你已经回到家乡,我、我就应该……”
  “和你分手”四字尚未说出,谷飞霞已是“噗哧”一笑,截断他的话道:“你一直送我回到家乡,我倘若不稍尽地主之谊,怎么说得过去?”

  回到家了

  霍天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谷飞霞说了这么多话,和他议论武则天,引起他一游“天后祠”的兴趣,目的乃是绕个弯儿,挽留他的。
  霍天云又喜又惊,讷讷说道:“你留我在家中作客,不,不怕别人闲话么?”
  谷飞霞笑道:“正如你所曾说过的,只要咱们光明正大,怕什么别人闲话?当初我和你的约定,是不想耽搁你的太多时日,我以为走了一半路程,就可以无须你的护送的。想不到你如今已是一直送我回到家乡了。既已到了我的家乡,我想你也不在乎再耽搁三两天吧?”
  霍天云忙不迭的答应:“只要你不在乎,我也很想你陪我逛一逛天后祠的。”
  谷飞霞摆了一个招待一个贵客的姿势,说道:“好,那就容我稍尽地主之谊吧。请。”
  在暮霭苍茫中走了一程,不知不觉已是月上梢头的时分。他们走进一个山谷。
  谷飞霞黯然说道:“古人说近乡情更怯,我也有这感觉。嗯,但如今我是只怕找不到我的老家接待你了。”
  霍天云安慰她道:“在这样僻静的山谷里,你的家虽然没人看守,大概也不会毁掉的吧?”
  谷飞霞道:“但愿如此。我爹被害之后,妈带我远离家乡避祸,离家之时,曾托一位住在山上的一位相熟的李大妈照料。这位李大妈是个寡妇,和儿子相依为命,斩柴为生。母子二人,心肠都是很好的。本来我应该先去探问他们,但现在天色已晚,只好等待明天再去了。”
  霍天云道:“既然有人照料,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谷飞霞道:“十年间有什么变化怎能预料?也不知他们母子是不是还住在这里呢?不过,还是先回家看一看吧,无谓多猜疑了。”
  边走边说,转过一个山坳,一栋房子隐约在望。
  谷飞霞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还好,我可以有地方招待你了。”
  走到门前,更为欢喜,说道:“那位李大妈真好,你瞧檐头也没蜘网,想必她是常常来打扫的。”当下扭开铁锁,带领霍天云进去。
  他们擦燃随身携带的火石,在屋子里还居然找到了一盏可以点亮的油灯。

  重燃旧恨

  谷飞霞点亮油灯,先到书房张了张,只见满地零乱的图书,一股难闻的霉烂气味,有几只老鼠骤见亮光,正在惊惶逃走。
  原来谷飞霞的母亲当年匆匆携女离家,自是没有功夫教那位李大妈如何保护图书的方法。李大妈是不识字的,只知书籍是谷飞霞父母看重的东西,她可不敢乱动。熟悉的东西她会收拾,不熟悉的东西,唯有听其自然了。
  谷飞霞掩鼻说道:“这间书房本来是兼作客房的,但现在这个样子,怎能住人,你睡我爹的卧房吧。”
  霍天云道:“好,明天我帮你清理书房。霉烂了这许图书真实可惜。”
  谷飞霞道:“这已经多亏李大妈,要是没她照料,纵然房屋尚存,也恐怕只是家徒四壁了。”
  她边说边推开父亲的卧房,说得好好的忽地“嘤咛”一声,呆若木鸡。灯光下只见她泪盈于睫。
  霍天云吃一惊道:“你怎么啦?”
  谷飞霞显然十分激动,掩面说道:“我不要看,我不要看!你瞧这张褥子还染着我爹爹的血。”
  霍天云这才注意到那张残旧的褥子有点点斑斑的暗赭色污迹。那是十年前遗留下来的血迹。
  霍天云轻轻将她扶出房门,说道:“你的卧房在那里,我送你去,你先安睡。不要胡思乱想。这张褥子我会把它换掉的。”
  谷飞霞叫道:“别把它丢掉,我要永远记着这个仇恨!”
  霍天云叫她别乱想,她却好像惊魂未定给猎人追捕的一头小羔羊,软弱无力的倚靠着霍天云,把十年前那恐怖的一幕说给霍天云听。
  “我怎能不去想呢?那天恐怖的情景就好像还在我的目前。”
  “那个檀立竣凶极了,我躲在角落里,亲眼看见爹爹给他打的重伤。后来他把他所要的药丸抢到了手,这才冷笑走开。妈扶我爹爹回房,他的血一直在流,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这才断气。唉,我的爹爹真是死的太惨太惨了。那时我只有十岁,什么也帮不了他!”
  霍天云道:“这些都已过去了,你也别要太伤心啦。”

  心情复杂

  谷飞霞道:“不,还没过去。檀立竣虽然已经死了,还有一个檀家武学的传人在这世上。唉!我妈叮嘱过要我报仇的,我,我却怎么……”
  她开头好像是失了理智的喊叫的,但说到后来却变成了像是内心自责的喃喃自语了。
  霍天云知道她正在想的是什么,连忙柔声和她说道:“谷姑娘,你怎么啦?你不是曾经和我说过,不再把上官英杰当作仇人的吗?他是好人……”
  谷飞霞一派茫然的神色,说道:“我知道他是好人,不仅如此,他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的。他和你一样,都是我应该感激的人,但是我爹爹的血,我妈妈的吩咐,难道,难道这些我都可以忘个一干二净?”
  霍天云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缓缓说道:“道理你早已懂的,不用我和你一说再说了。”
  谷飞霞这才好像稍为冷静一些,低下头说道:“是,我也知道上一代的冤仇不该记在下一代的账上。但你不懂得我此际的心情。”
  霍天云道:“我懂得的,你回到老家,难免心情激动。但冤有头,债有主,上官英杰不是你的仇人。檀立竣已经死了,你剩下来的唯一仇人只能是西门化这个老贼!”说到这里,他不觉也是有点感到奇怪,为什么谷飞霞这样糊涂,竟会轻重倒置呢?
  他自己以为懂得谷飞霞的心情,其实是不懂的。
  正因为上官英杰的影子已经深深印在她的心坎,她才会为上一代的仇恨而烦恼的。
  她心里叹了口气:“霍大哥,虽然你我是非常之好,但我的烦恼又怎能和你细说?唉,几时你才真正懂得我呢?”
  她虽然没有向霍天云吐露心事,但总算是比较冷静下来了,说道:“当然我是要找西门化报仇的。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的提醒。”
  霍天云道:“好,那你就应该保重身体,不可过度悲伤了。别再胡思乱想,今晚你先好好睡一觉吧。”
  霍天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于是掌着油灯,送她回房睡觉。
  她的卧房倒是收拾得相当干净。

  思念父母教养之恩

  谷飞霞道:“真是多亏了李大妈了!”她素**洁,本来有点担心这间卧房可能污秽不堪的。
  但当霍天云把油灯放在她床前的一张书桌上时,她不禁又呆住了。
  桌子上有一个籘编的书包,虽然陈旧,可还没有破烂。
  她打开书包,拿出一叠她童年的习字簿,眼泪不禁又滴下来。
  霍天云以为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看见是一叠习字簿,不觉“咦”了一声。
  谷飞霞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在你看来,这些孩子的习字不值一文,在我看来,却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我从五岁开始,爹爹就教我读书写字,最初是 ‘描红’,后来是临帖。你瞧这是我第一天的‘描红’,都还保存在这里。”边说边抽出最下面的一本习字簿,打开第一页,上面果然是描着‘上大人,孔乙己’歪歪斜斜的红字。
  她一面翻一面继续说道:“妈把我的习字簿一本都没有丢掉,她说要积聚起来,待她晚年翻阅,好知道她的孩子是怎样成长的。但可惜她已是看不到我长大成人了。”
  霍天云无言可慰,只能说道:
  “你还有父母可以怀念,我却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呢。”
  为了转移谷飞霞的哀思,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簿子,随手揭开,笑道:“你的字写得真不错呢!这是几岁写的,已经颇有笔法了。”
  谷飞霞道:“这是我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写的。也是我最后的一篇习字。”
  由于是放在书包里面,书包里又放有樟脑饼防御虫蚁,这些习字簿倒是比书房里那些图书保护得好多了。每个字都可以看得清楚。
  她最后的一篇习字,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霍天云展开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霍天云道了一声“惭愧”,说道:“我真是学识浅陋,还没见过写这首诗的字帖。这诗的作者是谁?”
  谷飞霞道:“难怪你不知,这字帖只是在我们广元县流行的。写这首诗的人是个古代才女。”

  谈古论今善自譬解

  霍天云笑道:“贵县真是人杰地灵,不仅出过一位自古以来独一无二的女皇帝,还出过一位写得这样清词丽句的才女,只不知道这位才女又是何人?”
  谷飞霞道:“你想必知道‘玉尺量才’这个典故吧?”
  霍天云道:“哦,原来你说的是曾经替武则天做过主考官的上官婉儿。”
  据说上官婉儿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梦见一位天神,送来一把玉尺,一把大秤,对她说,将来你的女儿要左手执尺,右手掌秤,衡量天下才人。后来上官婉儿长大了,果然武则天请她去做‘记室’,而且所有新科进去献给武则天的诗文,武则天都由她去评定甲乙。因此后代以讹传讹,就传说她曾经做过主持进士考试的主考官了。其实‘正式’的主考官她是未做过的,不过经她品题的进士,却比正式的主考官的推荐,还来的更有力量,那倒是真的。
  谷飞霞道:“不错,正是这位才女。她原籍并非广元,不过自小跟她堂兄避祸广元,到十四岁那年,才给武则天招入宫中,所以广元的人也就认她是同乡了。 ‘天后祠’中也有她的塑像的。”
  霍天云道:“据史籍所载,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大臣,曾经做到太子太傅的,后来给武则天所杀。想不到武则天竟会这样重用她。”
  谷飞霞道:“所以就凭这一件事,便可看出武则天的气度了。据说她进宫的时候,武则天给她一把匕首,对她说道:我是你的杀祖仇人,我留你在身边,要你监视我的行为,假如我做了一件事情是对不住天下百姓的,你可以用这把匕首将我杀掉。上官婉儿这才死心塌地的跟他,而且相信她的祖父当年反对武则天的确是做错了。”
  霍天云缓缓说道:“如此说来,这位上官婉儿只问是非,不计私人恩怨,倒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呢,不仅是个才女而已。”
  谷飞霞听他说得若有深意,不觉怔了一怔。
  霍天云见她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便告辞道:“你好好睡一觉吧,养足精神,明天我还要你陪我去游天后祠呢。”
  可是霍天云走了之后,谷飞霞还是独对孤灯,不想睡觉。
  她重新念了一遍上官婉儿这首诗,不知怎的,上官英杰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心头了。

  心事如潮难入梦

  这是一首怀念远方朋友的诗,诗中充满忧郁的情怀。原来上官婉儿的童年时代曾在禁苑之中度过(她的祖父上官仪是太子太傅),七岁随堂兄避祸广元,十四岁方始又再回宫。这首诗是思念她童年的好友王子李逸的。
  也不知是否受到这首诗的感染,当她轻轻念着“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的时候,竟是不知不觉的想起了上官英杰来了。上官英杰和风鸣玉去了安徽的桐柏山,她和霍天云却回到川西的故乡,相隔真是不止万里了。
  谷飞霞苦恼之极,心底自己责备自己:“爹爹血迹未干,我怎能还想着他?”于是吹灭油灯,上床睡觉。
  可是她躺在床上,也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入梦。
  “霍大哥说得不错,我应该学上官婉儿的模样,只问是非,不计私仇。何况上官大哥和我本来就没私仇,有仇的只是我们的上一代。”
  不过不计私仇和爱上与仇人有极密切关系的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不禁随即想到:“我违背母亲的遗嘱还有可说,但要是我不肯毅然和上官英杰分手的话,那怎么对得住死去的爹爹?”
  跟着又想:“其实我是否真的喜欢他,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的是:他和霍大哥的师妹才是真正彼此相爱的。唉,谷飞霞,谷飞霞,你要是还舍不得在心里放下他,你可真是没出息了!”
  她把上官英杰的影子强压下去,让霍天云的影子替代了他的位置。
  她不否认,她是越来越对霍天云有好感了。不过,这是否就是爱情,她同样也不知道。
  蓦地想起那日霍天云救她脱险之时同使的一招“比翼双飞”,她却是不禁心头一热,脸上发烧了。
  按“常理”来说,霍天云的师父师娘和她的父母都有深厚的交情,她要是和霍天云结合的话,那“应该”是“更为适当”的。
  但男女之间的情感就往往是不依常理的东西,她虽然是对霍天云越来越有好感,却仍然忘不了上官英杰。
  她闭上眼睛,强逼自己睡觉,好不容易,方始朦胧入梦。

  一个恶梦

  她做了一个恶梦,梦中参加上官英杰的婚礼。
  她早已知道新娘子是风鸣玉,她本来不想去的,但霍天云却一定要她陪同去喝这杯喜酒。因为他是师妹的主婚人。
  新人出来拜堂了,奇怪得很,却忽然不见了作为主婚人的霍天云。
  更奇怪的是,她忽然发现了自己也穿上了新娘子的服饰。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禁害羞起来,赶忙躲在一个角落。
  幸亏好像没人注意她,她望着一对新人交拜,心里有说不出的辛酸。
  就在此际,又一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对新人拜完天地,抬起头来,面对宾客。不错,新娘子是风鸣玉,但新郎却不是上官英杰,而是霍天云!
  霍天云微笑着对她招一招手,说道:“现在应该轮到你们来拜堂了。”
  拜堂?和谁拜堂?心念未已,上官英杰已是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笑嘻嘻的将她从角落里拉出来了。
  “你拉我干什么?”
  “咱们拜堂呀,你不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吗?难道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她好像听得见自己的一颗心在怦怦乱跳,在半推半就的情形之下被上官英杰拉出去了。
  正当他们要拜堂的时候,有个声音厉喝:“霞儿,你抬起头来瞧瞧!”她抬起头,只见她的父亲浑身浴血站在她的面前。
  她的母亲也出现了,指着她骂道:“你这不孝的女儿,你忘记了我的遗嘱,杀父之仇,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连忙说道:“女儿不敢忘记!”
  她父亲惨笑道:“还说没有忘记,你不知道上官英杰是我仇家的唯一传人吗?他等于是檀家子侄,你怎能与他结为夫妇?”
  “是,女儿遵从爹妈的吩咐。上官大哥,恕我不能嫁给你了。”她边说边把凤冠抛下,含泪看她母亲,心想:“妈,你应该满意了吧?”
  她的母亲一脚把凤冠踩烂,冷冷说道:“你还叫他大哥,我要你把他杀掉!”
  “不,我不能把他杀掉!他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下不了这个手!”谷飞霞嚷道。

  是梦?是真?

  她的母亲越发恼怒,指着她骂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非杀他不可!你不听话,就不是我的女儿!”
  她的父亲也走过来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瞪着眼睛看她。眼中流出的不是泪,是血!
  鲜血一点一点的滴在她的脸上。奇怪,血并不热,像冰水一样的冷。
  她几乎要疯狂了,一咬牙根,接过了母亲递来的长剑。
  霍天云叫道:“你怎能这样糊涂,快,快把剑放下!”
  她燃起一线希望,连忙大叫:“霍大哥,你帮我劝劝爹娘!霍大哥,你说话呀!霍大哥……”
  就在此时,她忽地打了个寒颤,鲜血滴在脸上的冰冷感觉竟是真的。满堂的宾客不见了,新娘子风鸣玉不见了。浑身浴血的父亲,面色冷若冰霜的母亲,都不见了。拉她拜堂的上官英杰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霍天云在她的面前。
  霍天云正在轻轻拍着她,低声叫道:“谷姑娘,醒醒,醒醒!”
  她不自觉地摸一摸脸孔,果然还是湿的!
  “血,血!”她不禁又惊叫起来了!
  “别怕,别怕!这是我喷在你脸上的冻水,你做了什么恶梦了?”霍天云像哄一个孩子似的哄她。
  是梦?是真?这眼前的情景令她不敢相信已是醒来。
  “我是在做梦吧?霍大哥请你告诉我,我刚才我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霍天云笑道:“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但你现在却真的不是作梦了。不信,你咬咬手指。”
  咬一咬手指,很痛,果然不是梦。
  冰冷的感觉还没消失,但忽然她又感到晕眩了。
  霍天云道:“别大声说话,快张开嘴巴!”
  她才张开嘴巴,还没说话,霍天云就把一颗药丸纳入她的口中,说道:“你含着这颗药丸,就不怕了。”
  一股清香的药味驱散了她晕眩的感觉,她是完全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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