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名妓痴心浪子泪
 
2024-08-07 11:09:21   作者:冯家文   来源:冯家文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玉罗刹想责骂邢铁头大惊小怪,不分事情轻重,就闯入大厅乱禀,武松早起身离座,从邢铁头手上接过一块铜牌,铜牌上正面铸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形象逼真,异常凶狠,背面铸有一个“七”字,显而易见,是人数的编号。燕青断然说道:“我敢肯定,所有黑衣蒙面者,全是金人,其组织可能是叫黑龙什么……”玉罗刹豪气千丈:“即使如此,又能奈我丐帮何?我倒真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方丽珠所以留在落雁峰,就是为了缠着玉罗刹前往金邦,暗助石化龙一臂。听曹慧娘说出此话,自然喜出望外,连忙响应说:“四姑姑为国为民,从来不计个人得失,一片孤忠,远胜须眉。一个弹丸金邦,成不了龙潭虎穴。倘若你老人家,不嫌累赘,丽珠愿意追随姑姑,直捣黄龙,搅他个地覆天翻。”玉罗刹知道方丽珠无时不在牵挂石化龙,为防女孩家脸嫩,自然不好揭破,只好一笑依允。手下人送来夜宵,大家吃喝,分头安歇。
  落雁峰连经两次侵袭,防守自更严密。漏尽更残,峰上一片寂静,大厅里只有武松、燕青二人,一灯相对,喁喁私语,各抒己见。武松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说:“奸臣当道,金人南侵,大宋江山,眼看难保。”燕青忿然说道:“一人昏庸,致误全国。当今徽宗,人极聪明,书画皆绝,败在贪酒恋色,政事操之于权臣。”说到这里,沉吟片刻说:“至于李师师,虽受专宠,为人倒还识大体,我和她……我和她一别就是八年!”
  此时的浪子燕青,业已沉入往昔的记忆,呆望烛光,凝神不语,滴滴烛泪完全幻作李师师如泣如诉的哀怨面庞,不知身在何处。武松蓦地心动,知道燕青又想起风尘知已李师师,索性闭目假寐,一任燕青回忆当年。提及李师师,几乎无人不知她是东京汴梁一等一的才貌双全名妓,艳帜一张,倾倒王侯,就连当今天子宋徽宗,也非常宠爱她。宋徽宗为了她,专门开辟一条御道,经常驾幸其处。李师师也从此谢绝歌舞,脱离风尘,成为当今万岁的专宠。
  八年之前,宿太尉招安梁山之初,及时雨宋公明不顾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的极力反对,决心归顺朝廷。智多星吴用、玉麒麟卢俊义谨防有诈,见燕青机警聪慧,人又潇洒俊美,让他改扮为富家公子,进入东京,不惜巨金买通李师师的养母李嬷嬷,然后接近李师师,托她想办法求宋徽宗写道赦旨,以防不测。
  李师师也是良家女子,家破人亡,坠落烟花,虽蒙皇上宠幸,内心抑郁不乐,一见浪子燕青,引为平生知已。弹琴、作画、下棋、挥毫,无一不投她之所好,二人几乎有肩背相并,无影不成双了。李师师痴爱燕青,更钦敬他的浪子豪气,乐于为他哄骗宋徽宗,说燕青是其表弟,名叫燕小乙,犯了点事,请万岁写个“赦”字。
  次日丑末,徽宗起驾回宫,燕青拜比他年长两岁的李师师为姊,又拜李嬷嬷为干娘,方才依依不舍,辞别恩姐,返回了水泊梁山。岁月蹉跎,戎马倥偬,梁山弟兄,接受招安,先平王庆,后征方腊,弟兄一百单八,死伤十之六七。燕青心如死灰,毅然辞去官职,跟随入云龙公孙胜,潜踪荒山,苦练剑术。后又浪迹天涯,历游名山大川,所以一直到现在,和这位当今万岁宠妓再也没有见过面。不料今晚,因和武松剪烛夜话,竟会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不仅有怅然之感,还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口长气。
  武松知道燕青怀念李师师,正色说道:“我们都是堂堂七尺江湖豪侠,受人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当年蒙她相助,哄骗当今万岁写了赦旨,不管接受招安之后,落成什么结果,这番恩德,咱们总算欠她的。眼下金人入侵在即,萧让哥哥和龙儿去北国摸底,确实极为艰险。高(俅)蔡(京)童(贯)杨(戬)四贼,不知还有什么奸谋,我担心阮七弟在东京有什么不测,和大刀关胜、小旋风柴进、双鞭呼延灼三位哥哥手内的兵权,想让你去趟东京,通过李师师探听一下情况,不知贤弟……”
  燕青毫不迟疑,毅然点头。二人又商量一番此去东京的步骤和办法,不知不觉东方已白了。玉罗刹一向办事雷厉风行,方丽珠眼下情怀,柔肠百结。早饭过后,两人全改男装,方丽珠固然像个风流翩翩俊公子,玉罗刹更像一个神采俊逸的儒雅秀士,看样子是奔北国。尽管灌口二郎神武松心如铁石,也禁不住深深地盯了两眼。
  玉罗刹一扬手中的马鞭,微微一笑:“二爷,咱们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诸位什么时候动身,找邢执事替你们准备马匹,我们娘……”说到此处,看了看方丽珠和自己的装束,赧颜一笑,连忙改口:“我们爷儿俩可得先走一步了!”话落,抖缀,和方丽珠一齐扬鞭策马,绝尘向北而去。目送两匹铁骑,驮着两位扮作男装的巾帼英雄直插金邦腹地而逝,武松、燕青偕同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小尉迟孙新三人,回转大厅,重提浪子燕青去找李师师打探一事。
  镇三山黄信,第一个要求同往;接着神算子、小尉迟都争着要去。武松正色说道:“诸位兄弟要一齐前去,倒是不妨,但须注意一点。”众人全说:“愿听吩咐。”武松说道:“基于摸不清蔡京等奸贼情况,你们此次去东京,切忌不能闯祸,以免打草惊蛇,落脚处可以住在呼延灼府中,省得招眼。”众人点头。武松继续说:“至于燕青贤弟,自然先住李师师那里,反正早拜她的养母为干娘了。”燕青应了声:“是。”
  武松最后说道:“盖天军全是水泊梁山旧弟兄,一定要掌握在咱们手内。黄三哥一人夜访阮七弟,一要他忍,二要他忍,三还要他忍,宿太尉忠心赤胆于朝廷,必要时,请他出面。”四人点头答应。武松唤过邢铁头,让他给浪子燕青等人,挑选四匹好马,供他们骑用。功夫不大,邢铁头不光挑选来四匹脚力极健的塞外良驹,还捧来四封银子。武松和邢铁头把燕青等四人送出落雁峰,互道珍重,拱手而别。
  燕青、黄信、孙新、蒋敬,听从武松的安排,天天鸡鸣茅店月,凌展赶路,日日人迹板桥霜,天黑落店,避免和一切江湖人物碰面,即使是当年的武林至交,也是躲而不见。一路之上,果然无事。进了东京汴梁,依着燕青,打算按武松安排,首先去找双鞭呼延灼。小尉迟孙新死活不愿意,说:“咱们一切都按武二哥安排,业已平安抵达京城。不管住在那里,还能发生什么祸事不成?住呼延灼家中不是不好,只为他生性迂腐,跟我话不投机。”
  浪子燕青知道孙新跟活阎罗阮小七最为交厚,不无沉吟地说:“住小七哥的盖天军府邸,小弟不是不肯,怕就怕你们一旦会面……”孙新急问:“怎样?”燕青说:“准会酗酒闹事。我们原是来打通关节,探查要事的,可消息打探不到,反让四奸手下爪牙,把你我兄弟的行迹打探了去。”小尉迟孙新说:“我们少喝酒,多听你的还不成吗?别人住哪我不管,这盖天军我是住定了。就算二哥随后赶来,顶多训我几句。”
  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二人,同样想和阮小七叙旧,全都要去盖天军府邸。燕青一人难拗三人,只好依允。四匹快马,刚刚驰近盖天军驻地,把门兵丁飞速报给活阎罗。阮小七大踏步迎出,一见面哈哈大笑:“三位哥哥,燕青贤弟,哪阵香风把你们收到我这小小衙门?快快进去说话,我让他们备酒。”燕青瞪了孙新一眼,小尉迟假装没看见,挺起胸脯,大摇大摆,跨进门内。
  浪子燕青除了苦笑,也不好说什么。阮小七咋咋呼呼将燕青、黄信等人迎入官邸。值得一提的,是活阎罗阮小七虽贵为盖天军统制,仍然过着单身汉的光棍生活,因为他的老娘和浑家(妻子)至今仍居住在石碣村中。五个人走进大厅,活阎罗连坐都没落,就一个劲儿高喊:“备酒!”燕青再觉得不好,也不能阻止阮小七替他们四个人洗尘,小尉迟首先不答应。
  酒席设在内厅,酒菜极为丰盛。众人喝过三杯,阮小七霍地站起,左手按着酒杯,睁大两只充满红丝的眼睛,盯着浪子燕青说:“老八,忆及当年咱们一百单八条好汉,雄踞水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何等的欢乐豪放!万万没有料到,征讨方腊归来,咱们的弟兄,大半谢世,要不是萧让哥哥一再阻止,我阮小七早就解甲返回石碣村,一叶渔舟,笑傲他娘的风月去了。”众人听后,全不由得心酸。
  镇三山黄信,面带懊丧之色,半晌方才说出:“瓦罐不离井沿破,双枪将董平兄弟何等威武,称得上风流双枪将,骁勇万户侯,到头来还不是大将难免阵前亡?真是人生苦短呀!”浪子燕青反对镇三山黄信的消沉,岔开话题问道:“七哥,二哥叫你办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回京之后,蔡京、高俅没找麻烦?”
  阮小七大大咧咧地说:“那么大点屁事,还不好办!商山二鬼的家口,早在独龙岗安排停当。高俅、蔡京诓我进宫,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老子不找他们算账,就便宜了这批奸货,他们还敢来找老子,反了天啦?”小尉迟在旁帮腔:“依我看,蔡京、高俅他们还怕暗地勾结金人,被七哥抖搂出来。”燕青很不以为然说:“他们害你不死,岂肯甘心?必须谨防他们弄鬼。”神算子蒋敬也说:“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真得加倍小心才是。”
    活阎罗阮小七方才点头,勉强听从。燕青刚想询问镇守雁门关的小旋风柴进、镇守大明府的大刀关胜二人的现状,一个亲兵模样的士卒,突然闯入大厅,躬身回禀:“宿太尉有令,传盖天军统制阮大人,到都尉府议事。事情紧急,严命不准延误。”阮小七正喝得起劲,不想理会。燕青寒下脸来相逼,阮小七才整顿衣冠,前去参见。活阎罗阮小七一走,小尉迟孙新头一个先扫了兴,众人随即停杯不喝。
  燕青唤来中军旗牌,让他安排镇三山、神算子、小尉迟等人安歇,自己离开盖天军。黄信等人,知燕青在东京汴梁的熟人多,并不多问,各自安歇去了。燕青离开盖天军统制府,先到大相国寺转了一圈,买些礼物,留神观察前后、左右,直到确信无人跟踪,才悄悄地往李师师的下处赶去。到了门前一看,发现门庭冷落,寂静异常。须知李师师乃当今万岁宠妓,东京汴梁无人不知,哪个还有这样的天胆,敢来问津。
  燕青轻轻敲了一下大门,退到台阶之下,老半晌方才传出一个重浊的口音喝叱:“哪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来这里找死?八成活够了。”燕青听出是李师师养母的娘家侄子张毛儿,压低声音喊:“毛儿哥哥,快请开门!”燕青这话喊出口,门内的张毛儿“噫”了一声,两扇未漆大门,霍地洞开。浪子燕青侧身而入,反手闭上院门。张毛儿开始端详,直到认出是报名燕小乙的浪子燕青,一下跳起老高。
  燕青连忙按住他的两边肩胛,让张毛儿跳不起来,省得惊动左邻右舍。张毛儿不肯安生,躯体被燕青按得跳不起,张开大嘴,就想喊,燕青的手有多快,伸出捂紧张毛儿的大嘴:“毛儿哥哥,休得高声。”张毛儿这才抓紧浪子燕青两只手,不停地大摇狠晃:“好兄弟,你有好几年没来东京汴梁了!快请上楼,师师可没有一天不念叨你。”一边说,一边扯着燕青,硬往内宅拉。
  燕青边走边打量这片宅院,只见亭、阁、厅、堂焕然一新,雕梁画栋,气势大异从前,悟出万岁对李师师宠幸依旧,丝毫未减。忽听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唤道:“干儿子,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呀?”燕青一抬头,看出台阶上面站着的,是李师师的养母李嬷嬷,叫了一声:“干娘!”跪了下去。李嬷嬷怎么也拉不住,燕青磕了三个头。李嬷嬷眉开眼笑地扯起燕青,从东侧月亮门走入,来到李师师楼下。
  旧地重游,浪子归来,燕青一阵心跳。李嬷嬷献宝似地,拉着燕青,向楼上大叫:“孩子,你瞧,娘把谁给你带来了?”李嬷嬷一边叫,一边拉着燕青跨上楼梯,二人刚刚走到竹帘外面,帘内有人“哎哟”了一声,帘子一掀,一条俏生生的倩影,早迎了出来。八年不见,浪子燕青,凝眸细看,只见李师师脂粉不施,一张清丽绝俗的娇靥更加秀美出众;一身装束朴素无华,越发淡雅宜人,难怪位居至尊富有四海的当今天子,会集三千粉黛于她一人之身,为了她专修一条御道。
  二人久别重逢,乍然相对,身子都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特别是多愁善感的李师师,两滴晶莹如珠的清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燕青只喊出一个:“姐!”声音就被哽住,向前连抢两步,纳头便拜。李师师俯下头来,将自己的樱桃小口附在燕青的耳畔悄声说:“起来,让我看看你!”燕青站起身来,躯体比李师师高出大半个头,一对风尘知已四目相对,真真是:“无限深情意,尽在一望中。”
  到底是浪子燕青警觉得多,心内暗忖:“当年既忍痛割爱,挥慧剑斩断情缘,结为姐弟,名分早定;此次来京,身负重任,只希望她念姐弟深情,助我一臂,此地事了,依然天各一方,还是远远避开为妙。”燕青心念及此,故意提高声音说:“匆匆一别,将近十年,姐姐丰姿,一如往昔;兄弟我可是一事无成两鬓斑,实在无颜对故人了。”
  李师师玉晶冰聪,知道燕青是怕在丫鬟、养母等人面前失态,只好又苦又涩地笑了一笑,不得不放开燕青一只手,扯着他的另一只手,来到内室坐下。命侍儿献上香茗,她自己坐在旁侧。燕青这才打量一下李师师的住室,发现它是一所五开间的两层楼房。窗明几净,清雅异常。一点豪华摆设没有,后墙上悬一幅风尘三侠图,画着唐初红拂夜奔的故事;两边悬着一副对联,是李师师自己的手笔:上联:鸡鸣晨练剑。下联:焚香夜读书。
    靠近茶几的墙壁上,悬挂一张条幅,上写:“惜花须早起,爱月应眠迟。”同样也是李师师手笔。燕青扫视全屋,不由得发起呆来。李师师早已了然,叹了一口气说:“兄弟,你是觉得我这间屋子,过于寒酸?”叹出一口长气又说:“不瞒兄弟你,皇上对姐,龙恩浩荡,历年所赐珍宝,件件价值连城,姐姐不想摆出;虽有万岁御墨,我也奏明圣上,将其珍藏秘阁。皇上知我性情淡薄,也从不勉强,确为难得。”说到这里,吩咐侍儿准备晚饭。
  养母体贴他们多年不见,必有许多话要说,早已派张毛儿去御道了望,防备徽宗天子一步来到,连个回避的余地都没有。可谓用心良苦。饭后,侍儿收去所有餐具,等屋内清静下来,李师师才悄声动问:“兄弟,一别多年,你……你替……姐姐……添了几个侄儿侄女?”问出这一句想问而又不肯问的话,李师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垂下头来。燕青轻声回答:“我让姐姐失望了。直到现在,兄弟我飘泊江湖,青衫故我。”
  燕青的话虽是轻声说出,但传入李师师的耳内,都像旱天炸响一声惊雷,震得她身心一抖,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之内泪光晶莹,极为沉重地说:“你……不该这样,也……不必这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兄弟你可不能不遵,也不得不遵啊!”燕青不以为然道:“姐姐,你忘了‘一子得道,九族升天’?我早和公孙胜兄讲妥,一过不惑之年,立即遁入玄门。”
  李师师陡地站起,面寒如冰:“一子得道有人见,九族升天未曾闻!你的绰号叫浪子,会信这些鬼话?你一定得给我成家,我为你……”“我为你”什么?李师师没有向下说,却扯着浪子燕青的衣袖,将他拉进另外一间更为幽静的屋子,推开一扇小门,向里一指。燕青顺着李师师的纤细手指望去,登时呆在那里,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只见那间幽室内,珠光宝气,闪烁夺目。案上供着一尊白衣赤足玉观音,高三尺三寸,凑成三十三层云天之数,晶莹似雪,毫无微瑕。两只用整块玛瑙雕刻的雌雄双虎,玉光莹莹,殷红似血。三颗翡翠白菜,四半合浦珍珠,珠圆玉润,每颗大如指顶。其它金、银、珠、玉,杂放成堆,令人目不暇接。老半天,浪子燕青方才透出一口气:“看起来,富贵还是帝王家!”
  说来燕青,确是有感而发。恩姐李师师,仅仅是当今万岁的一个宠妓,不光没受过册封,就连皇宫大内也没有进过,一朝邀宠,立即富逾王侯。可天下连年荒旱,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加上金人猖獗,朝有群奸,天灾人祸,咸无宁日。令燕青心潮澎湃,满腔热血。直撞当顶,人也呆然木立了。
  李师师以为燕青不肯接受自己的馈赠,遂轻轻携起燕青一只手,低声说道:“你我姐弟亲如骨肉,尘世之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受皇上专宠,龙恩再为浩荡,毕竟伴君如伴虎。现在我已树大招风后果实难预测,我正愁这些东西无法安置。无论如何,请兄弟挑选带走,也算替姐姐留条后路。”燕青怦然心动:“姐姐,你……你将如何渡过你的下半生?最好告诉我。” 李师师久久盯着燕青说:“随遇而安罢了。姐姐哪有下半生可告。”
  燕青知道李师师虽居富贵乡,而心实悲苦,自己以身许国,誓与金人拼生死,确实无力帮助和慰藉她,只好岔开话题道:“姐姐,听说朝中官员遇有疑难之事,都来求姐姐在皇上面前代为缓解,果有此事?”李师师笑得极为苦涩:“兄弟你幼读书史,当知三人皆曰曾参杀人,曾参之母弃机逃避。众人之口,堪能烁金。姐姐虽坠风尘,也是好人家儿女,凡姐姐干预的事,自信于国于民,不无小补。”
  燕青正想乘机将来意说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气嘴吁吁,满头汗水地闯了进来,附在李师师耳边低语。李师师那张清水面庞,顿时浮现一层红云,怫然说道:“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然后,车转娇躯,面对燕青颓然说道:“兄弟,原想剪烛西窗,共话长夜,不料万岁驾幸此地,你随鹘儿先去书房安歇,姐姐我去接驾。记住,不准乱动。”说完挥手,自去梳妆台前薄施脂粉,重新换上一件稍为鲜亮一些的衫裙,扶着侍女,下楼去了。
  燕青跟随鹘儿,从另一道楼梯下去,来到一个小小的跨院。跨院内一丛疏竹,两棵劲松,一条石径,两片花圃,掩映着三间低矮瓦房。鹘儿送至门外,转身自去。轻轻推开房门,遂即闭上双眼,一股淡淡幽香早袭入燕青的鼻孔。片刻过后,浪子燕青方才睁开闭上的双目。见房中仅一桌一几,竹椅两把。从而使浪子燕青得知,此屋从未有第二个人来。原因是那两把斑竹椅,让燕青一眼认出,它们是他和她第一次剪烛西窗坐过的旧物。
  几上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神像,一只古铜香炉内焚着一束袅袅吐烟的檀香。桌子上放有一本打开的手抄莲华经,显然是李师师白天刚读过的。西间铺设一张竹榻,被褥整洁,说明李师师经常在此起居和安歇。东间放着两个书架,三分之二是本朝刻印,三分之一是手抄版本,根本无须亲手翻阅,燕青也知是师师亲抄。
  除以上之外,别无任何陈设。浪子燕青由衷佩服,在这歌台舞榭的繁华京都,当今万岁频频出现的所在,竟然暗中布置此等·青灯伴古佛的幽静幻境,李师师确非常人可比。燕青的心情越发的下沉,缓缓地向竹椅上一靠,慢慢地闭上双眼。出现的第一幕幻景,就是自己第一次和李师师分别的情景。
  燕青记得异常清楚,那是个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雁南飞,满城风雨近重阳,菊花黄时蟹正爬的季节。李师师满腔柔情,愿托终身,一再要求燕青带她逃走,有心遁迹江湖,终老林泉……燕青狠狠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已从幻境中解脱出来,回到现实。现实告诉浪子燕青,当时的自己,何尝不想美人如玉,双宿双飞?基于自己身负山寨重任,岂能携美远逃,把天大麻烦留给山寨,置生死弟兄于不顾!只好辜负了李师师,也耽误了他浪子的如梦年华。哪料到一受招安,竟落得如此结果!今日旧地重游,再访故旧,李师师的痴情和胸襟确属亘古少见,自己害了她,也害了自已。
  一阵激情过后,燕青蓦地心惊,八年来业已心如止水,怎么今天反起波涛?当下,盘膝坐正,眼观鼻,鼻问口,口向心,运功一周天,心地重复空明。不知过去多久,燕青睁开双眼,鹘儿踮起脚尖走入,来送夜点。夜点放在桌上,鹘儿转身想走,燕青问了一句:“皇上自己来的吗?”鹘儿止住脚步回答:“皇上今天好像有心事,只带一个公公到此,闷闷不乐地吃了两匙莲子粥,看样子,不会住下,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鹘儿无暇说出,就听李师师的养母李嬷嬷唤她,连忙走了。善于举一反三的浪子燕青,知道事关宿太尉传唤活阎罗阮小七。燕青正在沉思,门外突然传来轻悄的脚步声,随着房门的开启,李师师闪身而入。浪子燕青迎上前去。李师师含笑问道:“兄弟,你看姐姐这处房子,算得上清静吗?”燕青连连点头。李师师瞥了燕青一眼:“兄弟你有话就问,姐弟之间,焉存顾忌。”
  燕青试问一声:“皇上今晚起驾这般早?”李师师怫然:“你不会关心这些的。”燕青说:“这……”李师师说:“据皇上自己说,高俅、蔡京、童贯等要撤换盖天军的统制。”“盖天军的统制”,自然指的是阮小七,听得燕青几乎冒出一身冷汗。李师师接着说道:“皇上虽然昏庸,这一次心中倒很明白……”燕青是何许人也,当然清楚不是当今万岁徽宗心中明白,而是李师师让皇上明白的。
  李师师不无激动说:“皇上训叱他们三人,王庆、方腊造反,高俅、童贯几次征讨,次次片甲不回;亏得梁山一百单八将,平王庆,征方腊。一百单八将,死去十之六七。特别在征讨方腊的战斗中,阮小七功劳最大,论功行赏,封之为盖天军都统制,尚且委屈了他,绝对不能撤换。”燕青再问:“蔡京等人,罢了不成?”李师师冷哼一声:“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三人轮番奏请皇上撤换或调往别处。”
  燕青内心狂跳:“结果怎样?”李师师抿嘴微笑,想吊燕青的胃口。燕青凑近一些,故作情急:“姐姐快说,别让我急风撞上一个慢郎中。”李师师这才告诉燕青:“最终皇上发火了,坚持不准。并说阮小七躬亲士卒,训练有素,深得军心,撤换了他,恐军士不服,激出变故。挥袖斥退他们三人,就到姐姐这里来发闷。”
  所谓“发闷”就是意味着“委决不下”。徽宗耳软心活,挡不住群奸再进谗言。盖天军中,十之八九是梁山旧部,所以圣手秀士萧让和灌口二郎神武松,全主张不能把这一支精锐宋兵交给群奸。眼下萧让刚出事,高俅、童贯就向盖天军挥舞屠刀,幸喜在此处获得绝密消息,事先有所提防,看起来此行不虚了。当下,李师师又告诉燕青朝野上下许多情况,二人又密议了对策。
  燕青对李师师重施一礼:“姐姐大恩,我们兄弟日后必报。我得立刻返回盖天军,报知阮小七哥哥,作好防范。”边说,边向外走。李师师不好挽留,也不能挽留,只好幽幽说道:“今晚分手,又不知多少年方得重聚。姐姐方才之言,兄弟务必听从,再见面时,希望你已成家立业,免得姐姐见了伤心。”说到此,命鹘儿取来笔、墨、纸张,·略为沉吟,一挥而就。
  燕青看时,李师师写的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的诗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燕青看后,呆了半晌,把字揣入怀内,慢慢退至门外,方始旋过身子。李师师手扶门边,眼睁睁瞧着浪子燕青悄然而逝,业已泣不成声。浪子燕青当晚赶回盖天军都统制府邸,首先把这个绝密消息告诉活阎罗阮小七。
  出于燕青意料之外的,是阮小七毫不在乎地咧嘴大笑:“燕青兄弟,若不是萧让、武松二位哥哥硬叫我在此地,我才不做这个倒霉的瘟官。现在他们要徽换阮七老子,这算他们作了一次好事,老子还得向他们道谢呢!从今以后,我他娘无事一身轻,老子回老子的石碣村打鱼养母,何等地逍遥自在!”
  燕青正色说道:“怎么你又犯糊涂了?盖天军是咱们的一队亲兵,你肯舍弃当年梁山旧部吗?退回一步说,萧让哥哥和化龙侄儿此去北国,成败如何,尚难预测,说什么也得将这支亲兵抓在咱们手内。实在无路可走,咱们还可以把它重新拉回水泊梁山,再举替天行道大旗,你说对不?”浪子燕青这一席话,才把活阎罗阮小七说得点头依允。二人重新议论一番,各方面都作了周密布置。
  不料,一晃三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活阎罗阮小七气道:“燕青兄弟,也不知你从哪里贩来的一句闲话,害得我们三天没喝一滴酒,每日还得小心提防,你的这个消息,不太可靠吧?”燕青实在不好把听“李师师说的”这句话吐出唇外,只是说“绝对可靠”。话被浪子燕青说得这么死,当然还是坚持不喝一滴酒,每天还得小心提防。
  时间又过去两天,活阁罗阮小七、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三人还好一点,只有小尉迟孙新早已按捺不住。孙新生性粗鲁,加之嗜酒如命,一个劲儿吵嚷,非得喝酒不行。气得燕青抱起酒酝抛出摔碎,小尉迟方才作罢,倒头去睡。不料,又过了一天,还是杳无音信。这么一来,连镇三山黄信、神算子蒋敬二人,也同样怨言百出了。燕青仍然力排众议,坚决不准喝酒。
  次日,早饭刚过,门上军丁突然来报:“兵马都尉高俅、司礼监童贯、户部尚书杨戬,三人同时驾到。”阮小七职司所在,只好出去迎接。燕青把黄信、蒋敬、孙新拉进密室,由神算子蒋敬亲手替大家改装易容。等身居盖天军都统制的阮小七把三个奸贼迎进府邸,大厅内早齐崭崭地站立着四员偏将,阮小七一看,也不禁为神算子蒋敬的改装易容,高竖拇指。
  先看浪子燕青,已变成为淡黄面色,三绺短髭;再看黄信,面如淡金,长有一片虬结的卷须;蒋敬自己给自己易容成一张白惨惨、没有一丝血色的奸白脸;特别是小尉迟孙新,原本不算太黑的一张脸,眼下变得黑中透紫,紫中透亮,活像刚刚摘下的紫茄子,腮边添了一道刀疤,更增加几分凶煞厉气,要不是阮小七心中有数,乍然一看,还真不容易分辨呢。阮小七把高俅、童贯、杨戬等三人让进大厅,分宾主落座奉茶。
    阮小七不容对方开口,单刀直入地问道:“三位大人,到此何事?”兵马都尉高俅奸险地笑笑,冷冷说道:“盖天军乃京师禁军,责在警卫京都。近日京城,不断出事,责在都统制防护不力。阮小七贪杯误事,本都尉奏请圣上恩准,准予撤换。着阮小七即日前往兵马都尉府,等候另外委用。所遗都统制一职,由杨威补缺。”话刚落音,杨威早从高俅身后闪了出来,虎视眈眈,死盯阮小七。
  阮小七反视杨威,好凶猛威武的一条壮汉。只见他浓浓的两道剑眉,大大的一双环眼,鹰鼻狮口,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煞是雄壮。阮小七胸有成竹,微笑拱手:“太尉钧令,我阮小七理当谨遵。不过,盖天军一向隶属宿太尉麾下,就连我阮小七本人,也是一向归宿太尉调遣。撤去阮小七盖天军都统制之职,敝职自无怨言。也不敢有怨言,只是,没有宿太尉的钧谕手令,我阮小七不会交出印信。”
  高俅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厉声喝道:“阮小七,你胆敢抗命不遵?”阮小七昂然反驳:“敝职天胆,也不敢抗令不遵。撒换我得经过宿太尉。”高俅更怒,以手击案,嘶声怒吼:“阮小七目无法纪,给我锁了!”随着高俅这声令下,杨戳身后闪出一人,一晃身躯,走到活阎罗阮小七身前,右肩一抖,“哗啦啦”一声怪响,一挂铁链子从下往上一甩,一颤形成铁环,往阮小七项间套去。
  阮小七嗤之以鼻,右手上扬,把铁链子捞入手内。右腕猛然一坐,竟然没把铁链子夺了过来,不禁心中暗惊。注目打量对方,方才瞧清出头锁拿自己的人,年约四旬左右,面如瓦灰,身材瘦长。趁阮小七注目面如瓦灰那人之机,人高马大的杨威右手五指成抓,突袭阮小七的右肩琵琶骨。出手阴狠,成心想把阮小七抓成残疾。琵琶骨乃人身要害之一,如被抓碎或抓裂,全身武功顿失,人也成为残废。
  阮小七身经百战,刀头舔血多年,虽处危境,毫不慌乱。当即将手一扯一松,把面如瓦灰那人逼向左侧,右肩下塌,闪开杨威凶狠的一抓,旋身出肘,狠狠插向杨威的丹田要害。练武的人常说,十拳不足一脚,十脚不如一肘,肘力可以摧山。吓得杨威忙不得闪向右侧,避开阮小七捣来的一肘,鬓角业已见汗。活阎罗阮小七素得军心,消息外传不多时,数万名盖天军兵丁蜂拥而至,虎视眈眈,环立于大厅阶下,形如一堵用人筑成的内墙。
  跟随高俅等人前来的二十多名随从,各持兵刃封住了通往大厅的去路。双方正剑拔弩张,怒目相向之际,忽听外面有人高喊:“宿太尉到!”这声禀报,传入双方耳内,所形成的反应,大有不同:阮小七心中一松,高俅等人自然是内心一紧。相同的,是全扭头外望。一向胆小怕事的宿太尉,一反往日旧态,昂头阔步,跨入大厅。但见他一扫往昔的老态龙钟,跨进厅内,先冲高俅拱手。不等高俅向他回礼,宿太尉早就地旋过身来面对阮小七,“哼”了一声说“阮都统,你恁地胆大!竟敢在高太尉面前放肆,该当何罪?”阮小七够多世故,知道宿太尉在给高俅、童贯、杨戬三人一个台阶。随即唯唯而退。
  高俅等三人,一齐拱手让座。宿太尉坚持不肯上坐,年纪最高,爵位更高,反倒谦居下处,敬陪末座。燕青心中雪亮,他知宿太尉之所以如此,是想以主人身份跟高俅三人谈话。果然大家刚刚就座,宿太尉便大声叱道:“阮都统!你为何跟高太尉的侍卫争执?”阮小七故意支吾不语。宿太尉脸现严霜,声音重浊得吓人,却只吐出来一个“讲”字。
  活阁罗阮小七这才抢步上前,单膝点地,向宿太尉说:“阮小七无能,辜负了太尉栽培,致使高太尉亲自前来,撤除我都统之职,还要锁拿问罪,我……”阮小七刚讲出一个“我”字,就被宿太尉挥手打断,转向高俅问道:“下官斗胆请问高太尉,阮小七身犯何罪,除去撤职,还得问罪?”高俅被逼无奈,只得说出:“京师接连出现几宗大案,皆因阮小七防卫不力,特予撤换。”
  宿太尉冷冷发笑:“阁下之言,未免差矣!防卫京师,盖天军固然有责,但真正的防卫之责,应归禁卫军,还有你这兵马都尉高大人。”高俅一怔,脸色随之一变。宿太尉寒声说道:“盖天军一向归下官节制,都尉何故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撤差换人,捕拿问罪,高大人欲置老夫于何地呀?”听得阮小七精神陡长,燕青等三人也情不自禁地双眉高扬。
  又听宿太尉缓缓说道:“下官年过花甲,权位之心,早已淡薄。不过,如此欺人太甚之事,老夫未必咽得下这口气,也不想咽这口气。”燕青见平时胆小如鼠的宿太尉,今天愣敢须眉怒张,自会悟出全系李师师打气的结果。一刹那间,感慨系之,愧对这位风尘知己。局势急转直下,高太尉如骑虎背,简直上下不得,只好吃吃一笑:“太尉说哪里话来!你我同殿称臣,平素友好,岂能因些许小事,闹翻了老脸。只是撤换阮小七军职,确系……”
  “确系”什么,高俅还没来得及说出,在一旁早就按捺不住怒火的童贯。冲口说道:“好叫太尉清楚,撤换阮小七,确系奏准了圣上。”宿太尉早从李师师那里,获悉了全部底细,当即借腿搓绳,道:“既然如此,请太尉传旨。”回头吩咐阮小七:“阮都统,速设香案,请高大人宣读圣旨。”宿太尉的这一手确实厉害。他明知高俅等人没领圣旨,利用童贯说了一句“奏准圣上”,马上叫活阎罗摆设香案准备跪接圣旨。
  高俅惊慌失措,恨不得先扇童贯两巴掌,再骂杨戬十八代,刚想说“下官无旨”,阮小七一呼,手下人百诺,马上将香案设好,并燃着了一对巨烛。宿太尉带领阮小七向下边一站,正色肃声,冲高俅说道:“请太尉宣读圣旨!”这一招,等于把高俅推上断头台,不仅躯体如筛糠,头上冷汗也滴了下来。
  司礼监童贯一看要糟,马上出头打圆场:“二位太尉,同系朝廷重臣,岂可为区区小事不睦!高太尉总管天下兵马,选拔良将乃是职责,况京城治安确实可虑。不光我被刺,就连相府和禁卫军统领府均遭歹徒侵袭,皇宫御床也曾被盗,故而高太尉方出此下策,万望宿太尉予以体谅。”宿太尉一言堵回:“听童公公之言,现任盖天军都统制阮小七,论才能是大大不如杨威了!老夫倒有个计较,不知童公公意下如何?”
  童贯忙道:“老太尉何必客气,有话只管吩付,那有童贯商讨的余地。”宿太尉说:“老夫的意思,可叫阮小七跟杨戚一较短长,败者退让,胜者任职。”宿太尉以为,凡是高俅、童贯任用的人,全都碌碌无奇,仰仗二奸权高势重,作威作福;又知阮小七手下黑狠,干脆借此出气。不料,他的话一出口,杨威早站了起来,高俅也像胸有成竹,说:“刀枪无眼,如若失手……”活阎罗哪能听进这种话和咽下这口气,立即说出:“请太尉恩准,如有失手,怪自己经师不到,学艺不精。失手惨死,怪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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