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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略施薄惩
 
2023-01-26 10:29:3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漫天的风沙呼啸着,毫无忌惮地横扫大地,有如天之神在怒吼,在咆哮,而大地是一片阴沉迷晦,不时有尖锐的唿哨盘旋飞舞,枯萎的枝叶也在这暴虐的狂风中飘零浮沉,天黑了,好恶劣的天气!
  顶着风,秋离赶着他四辔乌篷车艰辛地往前挺,风刮着车上的油布,发出“哗嗤哗嗤”的声音,震撼着整个车身,连轮轴也像是承担不住这狂大的压力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四匹健马全埋着头,流着汗,喷气如雾,不堪负荷地硬硬将这辆沉重的篷车拉动着,十六只粗壮的马腿一次次地弓曲挺直,挺直再弓曲,车后,连一向沉重的“黄骠子”也不安地低啸起来……
  黑色的头巾将秋离的一张面孔全蒙住了,只露出他两只眯着的眼睛来,他又把黑色衣衫紧紧掖裹了一番,双手握着缰绳,低声诅咒道:“妈的,这天色变起来就活像女人的心,说翻脸就翻脸,昨天还是好好的,就只一夜就全他妈不是这回事了,可苦了我……”
  嘀咕着,他又大声叫喝着马匹使劲,一边用力抖动缰绳,但迎面招来狂风却似有意和他为难,那么大力气地向后反推着车,两边等于在较劲,因此,拖车的马儿苦了,赶车的秋离也就更不是滋味……
  艰辛的,缓慢的,像是一寸寸地磨,一尺尺地熬,直到两个时辰之后,秋离才好不容易将篷车赶进了一座小镇,这座小镇三街六市俱全,茶楼酒肆齐备,在平常的日子一定是相当热闹的,但今天这种鬼天气却全把这些烦嚣一扫而光,几乎家家门窗紧闭、户户声息皆寂,四周黑漆漆的,连街道上也找不出一两个人影来,好静僻,好冷清,除了呼啸而过的狂风,它宛似十分得意地掠过屋顶瓦面,穿越大街小巷,那么不可一世地爆笑着周而复始,将这座战栗的小镇玩弄在它强而有力的指尖上……
  这座小镇,在秋离来说并不陌生,幼时他曾来过两三次,长久的岁月并未给予它多少改变,它仍是这样朴实中带着浮滑,土气里泛着繁闹,就像一个进城不久的乡下姑娘,正在朝虚华上蜕变,有一些姿态了,却没有全将那忸怩气质褪尽,这小镇,叫“老松集”,隔着“襄阳”,还有六十余里。
  冒着大风刮起的沙土,幽暗中,秋离拍开了一家镇上最好的客栈,在店小二惊奇的迎迓下,他交代了几句话,不待店小二表示什么,便匆匆闯进门里了。
  抖去满身的灰土,又用力扑打了衣衫一阵,秋离才长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张目四扫。这是间大厅,相当大,而且罢着一张张的方桌圆凳,还用宫灯与小巧的朱栏点缀着,看情形,也还兼做膳堂酒馆哩。
  用头巾的下截擦了把脸,这时,秋离才待转过身来与早已哈着腰候在身旁的掌柜说话,眼梢子余光里,却突然发觉坐在大厅另一头的两个陌生人正在向他注视,为了怕引起对方的警觉,秋离也没有再仔细观察,他装着未曾注意地笑着对胖墩墩的掌柜道:“老板,方才我已对你那位伙计说过了,一间正对马厩的房子,房子好不好无所谓,主要的是我一推窗就能看到我那辆破车,换句话说,我那辆篷车必得停在我房间的窗前!”
  店掌柜是干什么吃的?眼皮子多够宽,他开了这座五方杂处、贵贱一堂的客栈,什么三教九流、稀奇古怪的事儿全见多了,当下根本没有多问,笑吟吟地道:“成,成,小店正有三间房面对马厩,厩里的夫役打扫得勤,包管在房里闻不着臭味,干净得很……”
  点点头,秋离道:“吩咐他们多加料喂那几匹马,这一路折腾,可也苦了那几头畜生了,天可变得真叫邪哪!”
  店掌柜搭讪着道:“客官说得是,这天气可邪得紧,幸而一年里也少碰上,要不,我们开店做买卖的可惨啦……”
  找了个座头坐下,秋离道:“房间给我留着,等下再看,眼前有什么吃的喝的先来一点,可怜我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一迭声地答应着,店掌柜赶忙向一边吩咐,交代完了,他又亲自端了杯热茶凑了上去,赔笑道:“客官不先用热水擦把脸?暖和暖和……”
  啜了口热茶,呵了口气,秋离笑道:“不用了,祭祭五脏庙才是大事。”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朝那一边瞥了两眼,这一看呢,他心头不禁一跳,有了个大发现,坐在厅里角隅那头的两个人,全是书生打扮,一老一少,老的双目如凤,鼻挺嘴方,领下蓄着三绺黑髯,少的那位却美眸横波,唇红齿白,肌肤又细又嫩,宛似冻玉,姑莫论这位年轻的容貌美艳有如图画中人,甚至在举手之间呢,也带着那么三两分脂粉气息,老少两人尽管全部相貌出众,气韵高雅,但是,在眉宇唇角之间,却皆冷漠深沉,有一股子寒酷凛冽之意,一看到他们就会令人兴起一种凛气盈心的感觉……
  秋离在江湖上混的便是“机智”,比的便是“聪慧”,识人认人的眼光自然更为超拔独特,尖锐隼厉!他在一看之下,即已认出那位少年书生并非真个昂藏须眉,而是女扮男装,纯纯粹粹是个女子改易成的,至于那个老人,唔,却不折不扣是个雄类了,这两位朋友形迹相当可疑,更可疑的呢,他们两人面容竟然十分相似,就宛如……宛如……
  秋离微微一笑,他想着,就宛如一对父女!
  这时,食物端来了,一盘白斩鸡,一碗红烧肉,另外,一碟卤花生,大壶酒配着一小锅白米饭,简单丰富,堪称实惠。
  在酒杯里斟满了酒,秋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他满足地吁了口气,咂咂嘴巴,朝含笑望着自己的店掌柜照了照杯,大声道:“好酒,老板,可是自己酿的?”
  店掌柜颇感荣幸地道:“正是小店祖传秘法酿制,叫‘小桃酒’,客官尝着还贴味吧?”
  又是满满一杯仰首而尽,秋离道:“好极了,唔,‘小桃酒’名字还带着点香酥酥、软绵绵的味道哩……”
  店掌柜赔笑道:“客官喜饮此酒,还请放量饱喝,小店存货有大半地窖之多,包管客官喝个够上加够。”
  豁然大笑,秋离夹了块白斩鸡放在口里咀嚼,边指:“怕只怕我的口袋不争气哪……”
  拱拱手,店掌柜光棍地道:“客官说笑了,便是真个如此,全算店里做东就是!”
  一竖大拇指,秋离道:“好,冲着你这句话,我就得喝他个够!”
  于是,秋离开始放量地吃喝起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直将桌上的酒菜扫了个风卷残叶,他又撑下去半小锅白饭,然后才用衣袖抹了抹油嘴,打了个饱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拍拍肚皮,粗着嗓门道:“这顿饭吃下去,我可以三天不用再吃了……伙计,给我带路,大爷要进房安歇!”
  推开椅子,秋离踉跄了一下,而就在他微一踉跄中,目光已不露形迹地扫瞥了那边一眼,唔,那一老一少亦已吃完了,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都没有向这边看……
  一个店小二急快上来扶住秋离,边低声道:“客官约摸过量了?小店这一锡壶酒足有斤半还多,这酒初入口十分温顺,后劲可是特大哩……”
  嘿嘿一笑,秋离又打了两个酒嗝,他软搭搭地推了小二一下,卷着舌头道:“胡说……胡说,哪一个敢讲大爷醉了?大爷清醒得很……别说这区区一两斤什么……什么桃洒,就是‘烧刀子’……大爷一个人也能……呃……也能独灌它五斤!”
  店小二扶掖着秋离歪歪斜斜往里走去,奉承着道:“是,是,客官好酒量,确是好酒量,如今天也晚了,客官还是早歇着,明天,再喝他个五斤吧……”
  眯着两眼,而目光是朦朦胧胧的,秋离脸孔一片红光,他乱挥双臂,粗浊含混地嚷嚷着:“再来两斤……再来两斤……什么桃酒……大爷喝给你们看……哼……这一点马尿……也能喝醉大爷?哼哼……笑话,真他妈的笑话……”
  店掌柜一连向那小二哥使着眼色,店小二也就加了把劲,连扶带拉地将秋离送进了他预定的房里。这是一间干净又简朴的房子,一张床,四把太师椅,一张檀木白云石的方桌,另外,小几上一盆黄菊,如此而已,秋离进房之后便歪倒床上,衣鞋都没有脱便呼呼大睡起来。
  替秋离把棉被盖好,桌面的油灯捻小,店伙计蹑足退出,临走,还把房门掩上了,在房里黯淡的灯光下,秋离的呼吸声也就越发均匀了。
  于是,时间慢慢过去,慢慢过去……
  夜深沉,更鼓二响,外面,狂刮的风势也逐渐衰微了,气温降了下来,有点初冬的寒意悄然笼罩,唔,冷飕飕的……
  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轻响从窗外传了进来,跟着又是一声,秋离缓缓睁开眼睛,却仍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这时,他的目光里哪还有一点朦胧?一点模糊?一点醉意?甚至连面上的红晕也焕然变为苍白了,眸子的神色里是那么澄澈,又那么冷静而森酷,现在的秋离,看上去,就宛如一头隐在黑暗处伺机攫取猎物的黑豹!
  又过去片刻。
  窗外的声息开始连串地窸窣起来,不再那么谨慎而戒备地间歇与隐匿了。于是,秋离知道,时机已告成熟!轻悄的不带一丝声息,就像一抹云彩漂浮着,秋离掠向屋梁,他小心地掀开了两片泥瓦,矫健如狸猫般蹿跃而出,甫一跃出,他立即便伏身在屋顶檐边,炯然凝视下面,下面——
  一长列的茅棚马厩之旁,静静地停着他那辆乌篷车,拉车的马匹早已解了辕,而乌篷车停放的位置,果然对着他房间的窗,只要一打开窗便可看见车子,虽然秋离到现在还一直没有打开过。
  此刻,一条黑影正隐伏在秋离房间的窗口之下,他是那么谨慎而专注地隐伏着,似是准备随时予窗口出来的人以重击!秋离不禁感谢仍未全然停息的夜风,它仍在呼啦呼啦地吹着,这可将房中的呼吸声掩遮过去,要不,只怕那伏在窗外的人已经发觉了情况有变也末可定……
  现在,秋离也看到了那个在篷车车尾浮动的黑影,他正以轻细的手法解开掩扣着的篷布,企图进入车里。
  有趣地一笑,秋离并未采取行动,一直等那人将车尾篷布解开,向周围急快探查一遍又窜入车内之后,秋离才翩如飞鸿般在一闪中掠到马厩顶上。
  他静静地伏在又臭又脏又扎人的茅草厩顶,带着欣赏意味地注视着继续的演变,这时,车内又有轻细的声音传来。呃,秋离知道,那是有箱子被启开了。
  几乎他刚想到这里,车尾已伸出那人的脑袋来,朝着窗口那边发出轻轻的一嘘。嘘声之后,窗口下的黑影已飞快地长掠而到,身手相当利落快捷!
  那黑影方才掠到,已“呼”地一转借着车身隐蔽起来,唔,老经验,此刻,只听这掠来的黑影悄声道:“爹,车里面装的什么?”
  好娇脆如银铃般的声音,是个女的!而且,必然年纪很轻哩。
  车上,一个冷静而沉着的嗓门道:“全是黄金!”
  低呼一声,那女子惊道:“一车都是?”
  车上的人点头:“一车都是,满满的,我早就怀疑是这种玩意了,要不,车辆的痕印怎会如此深陷?那驾车的浑小子不知是何来历,敏儿,房里可有动静么?”
  黑暗中,少女轻轻地道:“没有动静,爹,他一定醉得晕天黑地了……”
  车上的人哼了哼道:“还是小心点好……”
  于是,在此刻,秋离飘然自厩顶飘下,无声无息,他懒洋洋地接着道:“二位老爷小姐,这等深夜,你们摸上不才的这辆破车,可有什么心意?莫不成也想捞两文发发横财,来个黑吃黑么?”
  秋离的突然出现,简直完全出了对方两人的意料之外,那少女猝不及防之下,惊得蓦而一震,用手捂住了险些出口的尖叫,几乎有些踉跄地急忙跃出五尺!
  “啧”了一声,秋离微笑道:“不要紧张,小娘子,我不会吃你哪。”
  车内的那人似也神色倏变,但他却立即镇定下来,目光冷厉而阴沉地盯着秋离,缓缓地道:“朋友,你果然有一手!”
  耸耸肩,秋离道:“有一手哪还管用?比不上阁下有三只手呢!”
  车上的人飒然飘落地下。唔,不错,正是在客栈大厅里的那位老书生,另一位少女也就是跟着老书生同桌的那位易钗而弁的少儒士了。未出秋离所料,他们果然是一对父女哩。
  现在,老人面色铁青,他双目中煞气盈溢地注视着秋离,暴烈地道:“朋友,我不管你是谁,在你明白我是何人之前,最好把嘴巴放干净点,你要清楚,章琛父女不是软心肠的角色!”
  心里暗笑一声,秋离忖道:“妈的,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我早就怀疑是这对宝货,哪知却全猜对了……”
  心里想着,他表面上却装糊涂,低声地道:“我不管你是姓章姓马,你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能私自摸上人家装着黄金的马车吧?我倒要问问,你们是存的什么歪心?深更半夜,做出这等行径来,脱不了奸盗二字,我不发凶已经是客气到家了,你竟还耍刁使赖摆出这等脸色来?你当我是省油的灯么?”
  脸色越发阴森了,章琛道:“小辈,在我‘生死一笑’面前假痴作呆,你算瞎了狗眼,说,你是谁?车上这么多黄金是从哪里得来的?”
  “咦”了一声,秋离压着嗓子叫道:“这真他妈成了本末倒置、善恶不分了,你半夜三更偷上我的篷车,打开了我装着金子的箱盖,我还没有拷问你叫你招供,你你,你竟盘询起我来了?这算成了个什么天下啦?”
  踏上一步,他又气吼吼地道:“我的金子是我的,从哪里来你管不着,我也没有这个心思告诉你,怎么着,你看了眼红?”
  冷冷一哼,章琛凛例地道:“混账小子,你是不要命了!”
  一叉腰,秋离怒道:“干什么!还想谋财害命、杀人灭口啊?老匹夫,你休要做这清秋大梦,这些金子是我的命根,我挤着一死也不会让你沾上一丁点,连一撮金粉末子你也别想揩油,天下岂有这等便宜好占?哼!”
  悄悄的,章琛的女儿从后侧掩了上来,她一声不响地静静站在秋离身后,一身纯黑的夜行衣衬着她包扎住满头秀发的黑丝巾,模样儿就更俏更媚了,只是,脸蛋上的神色却是异常冷峻淡漠……
  回过头,秋离叫喝道:“小娘子,你不要学你这没有出息的老爹,放着什么事不好做偏偏出来做贼,翻屋瓦钻狗洞的,说多丢人就有多丢人,你看你生得这般标致法,就是嫁个老公也强似如此摸黑偷暗,见不得光……”
  章琛的女儿——章敏,面罩寒霜,冷冷地道:“小子,你满口污言秽语、下流卑鄙,也不瞧瞧你自己像个什么东西?却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一锉牙,秋离佯怒道:“咦,咦?我他妈好心好意劝劝你是劝错了?这才真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也罢,你们父女两个如此强横霸道,混淆是非,我也不愿多费唇舌,大家到衙门去论个分明吧!”
  严厉地看着秋离,章琛道:“小子,你好一套装疯卖傻的功夫,但是你或者蒙得过别人,却骗不了我章某,今天你若不说出你的姓名渊源,不供出这车黄金来自何处,小子,你就永远也不要想活着见明朝的天光了!”
  退了一步,秋离表现出色厉内荏的样子道:“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双眼倏瞪,章琛道:“小子,不要以为你有点小聪明,不要以为方才你能潜到我们后面察觉了我们而我们就会高估了你,可能你的脑筋转得快,也可能你轻身功夫不弱,但是,这并不表示你其他方面也很强,也能胜过我们,似你这等自命不凡,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我姓章的见多了。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仍然支吾胡扯,小子,你就是在拿你自己的脑袋玩了!”
  沉默了一下,秋离故意哑着嗓子道:“如果我说了出来,你们保险不对我的金子安生染指之心?”
  “呸”了一声,章琛道:“可恶东西,你说了再论其他!”
  秋离连忙摆出一副戒备姿态,装成十分勉强的神态道:“我,我叫‘夏聚’,我爹叫‘夏百万’。上个月,我爹撒手归西了,留下了我们兄弟两个,我大兄叫‘夏车’,早娶了老婆,那老婆却又凶又恶,顶着张孝子脸,一天到晚吵着分家,我大兄怕老婆,没有法子只有与我商量着把家分了,我分得的田产买卖宅屋全抛手出售,换得黄金两三万两,头五天我便把这些金子装一满车,独自奔北方的一位远房姨父去,我不愿在家里看到大兄那狗熊老婆的长脸,更怕她谋财害命,夺去我的金子……哪里晓得躲过了狼遇上了虎,今晚上却碰着你这位人王……”
  冷凄凄地一哼,章琛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秋离道:“句句属实!”
  厉叱一声,章琛变色道:“小子,你既是富豪子弟,却为何识得武功?而且应对之间油滑刁狡,充满了江湖习气?”
  叹了口气,秋离道:“就是因为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和些江湖人物打交道,我那大兄的老婆才容不得我,她成天嘀咕大兄:夏车呀,你这糊涂虫,死鬼哪,你也不想想,你那混球弟弟成天净和些横眉竖眼、不三不四的痞子无赖厮缠在一起还学得了好哪?他除了会喝酒赌钱拎着鸟笼子泡茶馆就只晓得嫖姑娘听说书,这样的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将来这份家产不被他败光了才怪,就是金山银矿我们也养不起他啊,死鬼,你和不和他分家?你再磨蹭下去,老娘就一根绳子吊死给你看……我那大兄一听慌了,心疼老婆上吊就顾不得我这做弟弟的啦,三言两语,家全分了,你想想,我和那些道上朋友混了七八年,又怎么会不学上三招两式?又怎能不带点江湖习气呢?其实,我压根还没在江湖上闯过……”
  章琛听道,半信半疑地道:“小子,你不要想骗我……”
  这时,他犹豫着,固然秋离信口胡诌编造出来的这一番话也算得上入情入理,不露破绽,但是,秋离那股子带点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吊儿郎当样子,却总使老奸巨猾的章琛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他又说不出这不大对劲的话来,一时之下,却真有些为难了。
  秋离吞了口唾沫,讷讷地道:“现在你叫我说的我全说了,二位可以放心走了吧?我可不敢再离开车子,我要睡在车上守着,明天一大早就往前赶……”
  沉吟着,章琛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老实说,我有一个在朝为官的好友,前天在这条路上被一帮劫匪抢去了他的全部家当,唔,也是好几万两金子,因此他托我来查一查,小子,你这形迹可透着不安,所以么……我要押着你这辆车到他那里认一认,看看是不是他被劫的东西。”
  肚中暗自好笑,秋离在心里骂着:“扯你妈的卵蛋,明明见钱眼红,还编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谎话来唬人,这倒好,大家全胡扯在一起了……”
  秋离扮成一副熊样子道:“你又怎知我不是真话?”
  章琛怒道:“住口,重要的不在你说真话说假话,在于我好友的财宝找不找得到,我必须押着这辆车前去叫他辨认!”
  搓着手,秋离道:“如果他认出不是他的失物呢?”
  浓眉一竖,章琛道:“那自然原物归还,叫你走路。但是,若为他的失物,哼哼,只怕就有你小子好受的了!”
  一拍胸脯,秋离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金子是我的,我怕什么?好,我就跟你们去!”
  双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喜色,章琛却仍然阴沉地道:“但愿你是如此了!”
  搓搓手,秋离道:“不过,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要多久才能到达你那位朋友的地方?这件窝囊事是越快解决越好!”
  冷冷的,章琛道:“马上就走!”
  秋离道:“现在?”
  章琛毫不考虑地道:“不错,现在。”
  想了想,秋离点头道:“好吧,我这就去套马。”
  说着话,他刚刚移动脚步,章敏已往侧一拦,冷森地道:“且慢。”
  停了下来,秋离脸上涌起一股迷惘的神色,怔怔地道:“小娘子,你把我这么一拦,算是什么意思?”
  章琛也有些意外地道:“敏儿,你干什么?让他去套马!”
  转望着父亲,章敏的一双俏眼里闪耀着颖悟而机智的光芒,她极快地道:“爹,不要相信这个人,他没有一句真话,你别被他蒙住了,他一定有诡谋……”
  不悦地哼了哼,章琛道:“为父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什么刁钻古怪、花样百出的事情没有见过?凭这浑小子就能蒙住我?笑话!”
  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章敏道:“爹,你想想这人原先现身出来的时候举止是如何老练稳沉?神色又是如何镇定自然?他忽而在半途上变得这般含糊畏缩,其中定然有着文章,爹,他不是善类!”
  一扬眉,章琛道:“你也太多疑了,敏儿,不错,方才他是有股子满不在乎的味道,这只是由于他的愚昧及无知,他自以为可以吃住我们,及至明白我们不是善辈后,他除了俯首听命外还有第二条路走么?”
  焦灼的,章敏又着急道:“但是,他又为什么故意装醉?而我们明明看见他进入房中安歇了,却又在我们前来查探的时候神鬼不觉地摸到了我们身边?爹,你再仔细斟酌斟酌,一个像他所说的那种只在江湖上瞎混的富家子弟会有这种应变的头脑与身手?如果他真的学得了几下子皮毛功夫,何以摸到我们近前竟却不被我们发觉?他一定早就看出我们的身份与意图来了,因此才故作痴呆,准备设下圈套要我们父女往里钻,爹,不管怎么说,设若他真像他自己所讲的那种身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先前那样机警而洗练的举止的……”
  一番话,说得章琛马上又生狐疑,他方待启口,秋离已连连“唉”了两声,苦着脸道:“这算怎么回子事嘛?你们父女两个自己都弄不到一条路去,反而各有各的一套见解,喂,小娘子,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啦?江洋大盗或是剪径毛贼?老天爷,照你的说法,可真是越来越玄啦……”
  断喝一声,章琛怒道:“小子住口!”
  秋离叹了口气,道:“说吧,你老兄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时,章琛不由沉吟起来,在沉吟中,他把女儿的话透过大脑仔细分析,又逐步剖解,于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思考之后,他也觉得情形不对,也觉得秋离的所述靠不住了!
  冷酷的,章琛道:“小子,你好刁狡!”
  连连呼冤,秋离道:“怎么一下子我又变成‘好刁狡’了?你问什么我说什么,句句实在,字字不假,你还要我怎么办?莫不成还得把一颗心剜出来给你看?”
  一咬牙,章琛狠狠地道:“说,你是谁?”
  秋离忙道:“我不是讲了,我叫‘夏聚’……”
  蓦然——
  像有一道电光闪过章敏的脑际,她如遭重击般退了一步,一张俏脸儿也霎时变得惨白,微微抖动着,她颤着声道:“你……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摊摊手,秋离道:“我叫‘夏聚’……”
  章琛看见平素一向镇静不紊的女儿忽然变得如此慌乱失常,不禁大大地吃惊道:“敏儿,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一下子冲到父亲身边,章敏恐惧地瞪视着秋离,艰涩地道:“爹,夏聚……夏聚的反义字是什么?”
  猛然间没有会过意来,章琛迷惑地道:“夏聚的反义字?夏聚这小子的名姓,怎么又牵扯到反义字上面去了?夏聚就是夏聚嘛……”
  面色青白,章敏打了个寒栗,讷讷地道:“爹……夏聚的反义字是不是秋离?”
  “什么?”章琛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骤然跳了起来,他宛如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挪出三步,张口结舌地道:“秋……秋离?”
  口中惋惜地“啧”了一声,秋离慢条斯理地道:“好一个聪慧绝伦的小娘子,不错,我不叫‘夏聚’,我叫秋离,我那大兄也不叫‘夏车’,只是‘瞎扯’罢了,真遗憾,这场好戏演不下去了,本来我想看看,你们爷俩到底还有什么花巧?还有什么阴谋意图?趁便也好在荒野摆平你们,如此一来把戏拆穿,唔,只有在这里松散松散啦……”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迷乱惶惧中,章琛用力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吸了口气,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他强自镇定地道:“你说,朋友,你是秋离?‘鬼手’秋离?”
  微微一笑,秋离道:“天下是很大的,但你找得出人来冒充秋离么?”
  咽了口唾液,章琛震骇地道:“那么……秋离,你早已知道我父女的身份了?”
  点点头,秋离道:“当然,还知道你们没敢上‘和尚山’帮助焦坚,拿码子向后转溜之乎也。不过,你们这种作法——”
  顿了顿,他又露齿一笑道:“虽则在江湖道义上来说于心有亏,但在实际的情况上却是相当明智之举,你们父女二位一定明白,只要登临‘和尚山’,这一辈子只怕就再也下不来了。”
  章琛的面孔倏红倏白,虽在黑暗之中,他仍然掩饰不住那窘迫之态,有些勉强地哼了哼,他道:“秋离,你不要太小看了人,我‘生死一笑’章琛就不算什么人物,亦不至于胆小畏缩到这等地步!”
  笑吟吟的,秋离道:“那么,你们父女当天又为何不在正午之时依约赶到‘和尚山’顶去呢?这种毁约失信之事岂是儿戏得的?你要知道,你和‘黄虎’焦坚相约,约的是生死大举,并非约了去游山玩水,况且,你又收了人家好处,俗语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章朋友,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额上青筋暴突,冷汗瑟瑟,章琛咬着牙道:“我并不是畏惧于你才延误了与焦坚之约,只是我道路不熟,一时摸错了地方,待我赶到,一切已经太晚……”
  轻轻松松的,秋离道:“你是什么时候赶到的?距离午时有多久?”
  犹豫了片刻,章琛讷讷地道:“我,我是黄昏时分才到达‘和尚山’……”
  哧哧一笑,秋离道:“假如你明年再去,就会更觉得一片祥和,风平浪静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恭候你老人家大驾很久吧?”
  秋离的讽辱,直如一根烧红的尖针刺戳着章琛的心腑,他脸上的肌肉跳动着,身上的每一条筋脉也像在扩张,秋离像在撕裂着他的自尊,唾骂着他的威严,刹那间,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暴烈地叫:“怎么样?秋离,你以为你凭‘鬼手’两个字就可以唬住我么?你以为依恃你往昔的虚名就能骑到我头上来撒野么?你当我怕你?呸!在我眼中,你根本算不上个玩意,杀了你都嫌染脏了我的手!”
  一边,章敏惊骇地叫:“爹,你……你怎么了?”
  点点头,秋离平静地道:“很好,很好,由这一骂,可见你多少还有几分骨气呢,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真后悔未能在‘和尚山’上一瞻你这浩浩威仪,那里人多,原可以更显出阁下这等豪烈之概的……”
  说着,秋离神色倏寒,面孔铁青,绷得连一丝纹路也看不见了,他缓缓地道:“不过,在这里仍是一样,你仍可以抖抖你的威风,或者染脏你那双尊手来摆平的!”
  章琛面容扭曲着,他呼吸立即沉重了,双眼也突瞪如铃,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狂笑一声,秋离道:“朋友,我们就开始耍一耍吧,看看我姓秋的唬不唬得住你,能不能骑到你头上撒野?更看谁算不上玩意!”
  一横身跳到中间,章敏急切又焦惶地道:“秋离,你不要欺人太甚!”
  冷冷一笑,秋离生硬地道:“丫头,你给我滚到一边,‘鬼手’索命,岂有你插腿之处?”
  哆嗦了一下,章敏羞怒而畏缩地道:“你……你这狂夫!”
  踏上一步,秋离阴沉沉地道:“你让不让开?”
  一仰头,章敏倔强地道:“不!”
  缓缓提掌至腰,秋离毒辣地道:“丫头,你以为我就宰不了你么?”
  双手叉腰,章敏豁出去了,她蛮横地道:“随你的便!”
  唇角上隐含一抹嘲笑,秋离冷冷地道:“你笑笑吧,丫头,你们父女不都是一笑之下便要分生死么?来,现在你可以笑一笑了,或者,你那盛名不虚的老爹也可以笑一笑,我倒要看看你们在那奇妙的微笑中,这生与死是怎么个分法?”
  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章琛粗暴地推开了女儿,他突目切齿地咆哮:“姓秋的,你用不着朝一个女娃儿发威,好,我便与你一决胜负、分个生死!”
  被推开的章敏又立即转回,她焦灼地叫:“不,爹,让女儿和他先拼!”
  章琛大怒,他叱道:“没有你的事,给我站到一边去!”
  一甩头,章敏赖着不走,她凄惶地道:“我不!爹,要死要活,我们父女全在一块,我绝不让你单独一个人和这魔鬼周旋……”
  于是,笑嘻嘻的,秋离像在拉一宗买卖:“这样吧,反正你们父女是相依为命,狼狈为奸,两个人是一样的满肚子坏水,也就用不着分彼此了,来,你们二位不必再客气,干脆点二位就一起上吧,姓秋的同时侍候!”
  杏眼倏睁,秀眉倒竖,章敏气急骂道:“你……你这混账!”
  耸耸肩,秋离道:“总比你父女想偷人家的金子强!”
  愤恨已至沸腾,章琛道:“秋离,不必再逞口舌之利,你划下道来吧,我姓章的豁上这条老命也和你争一口气!”
  用右手拇指抹擦着襟上铜扣,秋离沉沉地道:“还有什么道划?我们只要各出手段夺取对方一命也就是了,姓章的,随你用任何方法,秋某人包管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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