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治部(上)
2024-09-02 22:32:36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吉川明静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奥州处置”引起的余波——仙北一揆之所以难以平定,是因为有着“骨”等人的暗中协助。庆次虽然清楚这一点,但最终也没有告诉最好的朋友直江兼续。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近期上杉家的动作相当不满意。
  上杉景胜和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五奉行中央集权派有着不浅的交情。在丰臣政权的内部,这中央集权派和以德川家康为首、包括了前田利家与浅野长政等人在内的分权派明争暗斗由来已久。秀吉的弟弟丰臣秀长属于分权派,凭借其稳健踏实的人格魅力长期以来制约着中央集权派,然而却在天正十九年一月不幸病故,年仅五十一岁。于是天平开始向中央集权派一方大大倾斜起来。
  这一年正月,为了前往聚乐第拜谒秀吉而上洛的上杉景胜与直江兼续二人,脸上毫不掩饰为难之色。
  庆次完全明白他们不满的原因。
  通过这次的仙北一揆,如今二人必然深有体会石田三成等人那强硬的做法是如何的不得人心。若是强制推行现有政策的话,必然会造成不必要的流血冲突。农民百姓的血流成河才是换取总检地和刀狩【1】顺利实施的唯一办法。而逼得民众加入这种无益的反抗,原可说是作为领主的失职,但三成等人却认为这完全是腐8朽的领主观念。他们所希求的领主,并不是爱民如子的仁厚长者,而是忠实地贯彻中央一也就是秀吉和五奉行的方针,并且能提供兵役需求的高级代官而已。
  景胜身为上杉谦信之子,自尊之心毋庸多言,他如何能满足于丰臣家一介代官的地位?但与此同时不轻易舍弃长年友谊也是越后人典型的性格特征,自天正十三年的落水会谈以来,石田三成一直都与上杉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同时也是上杉家的恩人。事到如今再要与他分道扬镳谈何容易。这正是景胜与兼续二人面现难色的原因。
  庆次照例是大摇大摆进了兼续的屋子,一边擅自翻阅藏书,一边不时从兼续那紧锁的眉间琢磨着他的苦恼,冷不防如此问道:“若是治部消失的话,你眉间的皱纹也会消除的吧?”
  治部说的就是三成,他官居治部少辅。
  兼续吃惊地看向庆次。虽然这句惊天之语触及了问题的核心,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这种想法本身就危险得可怕。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庆次那说到做到的性格,只要自己附和一句,庆次立刻便会一跃而出,紧接着或许真的会提着三成的人头回来。兼续此时可谓切身感受到了庆次这类人的可怕。
  三成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的话,时局会变得如何呢?恐怕就如同丰臣秀长死去所影响的那样,中央集权派的势力会大大衰落吧。这同样也令上杉头疼。为了不让庆次误解,兼续用力地摇了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
  庆次点了点头。
  “真可怜啊。”
  说着便埋头回到了书本之中。
  兼续这才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他心中涌起一股羡墓之情。
  “如果能活得像他那样就好了……”
  兼续发自心底想道。
  对庆次来说,人生简单得很,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把所有想做的事情做完,死也无憾。这种生活方式为无数人所追求,却无人能够达到。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必须舍弃一切的欲望,只有摒弃了所有的欲望和虚荣,才能忠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才能如庆次那般生活下去。
  不仅如此,想要如庆次那般生活,还需要有着天赋的才能,精通文武两道,有着过人之才。或许这也可称之为运气吧,但好运气显然也是一种才能。
  “真是上天眷顾的人物。”
  看着庆次,兼续心中不断如此作想。
  “上天也真是不公平。”
  然而人终究是没有办法向老天爷作任何的抱怨。
  “我想起了利休大人的事情……”
  话题一转,兼续突然说起了千利休的事情。
  从兼续的角度来看,利休也同是深受上天眷顾之人。作为千年难得一见的茶道家,连关白秀吉都巴结于他。而凭借着堺商人们的财富背景,利休与丰臣秀长一同站到了分权派一边。然而随着秀长的死去,利休的命运也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变。一方面世间盛传他鉴定茶器怀有私心,另一方面因他捐赠建造了大德寺山门之上的金毛阁,寺院特意安置了利休的木像,而据说此事极大地触怒了秀吉。兼续却心下清楚,这只不过是石田三成等中央集权派在背后进谗言之故。
  庆次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麻烦之极的茶道了。当然,关白那金光闪闪的茶道也不怎么样。”
  对庆次来说,只要茶够好喝就满意了。茶道中所谓的和静清寂听在他的耳朵里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而且要是配合关白的口味过了头,反倒成了一种危险哪。”
  这句话说得非常精辟。
  “尽管如此,治部的气量也委实过小了。就算是处罚一两个茶人,天下又能有什么变化呢?”
  “那个人可做不到忍气吞声,他不分清是非曲直就不愿作罢。就算是原本正确的想法,也甚至会因为这个缘故走歪了道。至少看在旁人眼里就是这样。真是可怜的人哪。”
  庆次颇不以为然似的摇了摇头,然而并没有出一句怨言。只因他从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对于石田三成的未来走向,他已看得很透彻。这类人能够平步青云只限于和平的时候,也就是有强权庇护之时,若是失去了背后的这棵大树便会立刻倒上大霉。到那时候可一定得想办法避免兼续和上杉家成为三成的陪葬品,庆次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二月十三日,利休突然被秀吉赶回了堺。这一夜利休离开聚乐第回堺町的时候,在他为数众多的茶道门人之中,据说只有古田织部和细川忠兴二人前来淀川的渡口相送。
  半个月后的二月二十八日,利休切腹自尽。许多人之前都劝其向秀吉谢罪,但据说利休却坚决不从。或许是他无法忍受事到如今还要告命求饶的丑态吧。
  大德寺山门的利休像也被拉到一条回桥处以了串刺之刑。木像居然会被处刑,这一前所未有的处置立刻传遍了整个京都,贵贱人等咸集而来。
  庆次也带着舍丸前来观看。
  木像的串刺不但滑稽,更带着几分诡异,不难看出下命令之人扭曲的心理。
  庆次在木像之前站了许久,最后显是颇为不快地吐出一句:“这就是治部的所作所为啊。气量狭小、滑稽可笑,而且残忍之极,简直非我族类。”
  听到他这样的大声言语,附近的观者慌忙纷纷退让。在刑场附近必定混杂着所司代的下人,他们前来是为了搜集庶民的流言蜚语和评论。大大咧咧批评五奉行中的首席人物,自然是不可能全身而退。
  果然,庆次在过桥的时候,有五六个下人围了上来。
  “跟我们来一趟所司代。”
  领头的下人长着一双冷血动物般的眼睛。
  “逃也没用。我们已经知道你的名字和长相了,要通缉你很容易。”
  “啰啰唆唆的真烦人。”
  庆次一把将此人掀下桥去。河水虽然不深,但甚是寒冷。余下的那些人脸色大变,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就又被庆次接二连三地抛了下去。
  “想要带我走,提早十天预约吧。”
  庆次骑上松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舍丸心知此事绝无可能就此罢休,立刻火速做起了紧急逃离的准备。跟上次一样,所谓准备,大半都是金钱方面的安排。
  庆次却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窝在家里终日沉醉于书籍之中。
  这一日黄昏时分,院子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松风没有发出声响,证明无须担心来者。于是庆次继续阅读手中的书本。不一刻房门口露出一个人脸来,却是兼续。
  说起来这还是兼续第一次登门造访庆次家,但庆次只是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兼续也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庆次。
  “是所司代吗?”
  “非也。”
  “那就是治部了?”
  兼续略略点头。
  “那么……”
  “并非是流放的处分。”
  “取而代之的是……”
  兼续罕见地顿住了话头。看来一定是相当难以启齿的内容。
  “没有这个取而代之的话他一定是咽不下这口气吧。治部此人真是小肚鸡?
  肠。”
  庆次嘲笑般地说道。有了他的这句话,兼续才得以把话继续下去。
  “想请你去一趟朝鲜。”
  “啥?!”
  这也太事出突然了。
  天正十五年以来,秀吉一直催促朝鲜对日本入贡,而去年七月朝鲜遣使节上洛之后,秀吉却命其担任征伐明国的先锋。这真可说是强人所难。朝鲜使节于今年正月离开京都踏上了归途。
  “对马的宗大人的家臣会陪同使节回到朝鲜京城,但其实关白殿下并不太信任宗大人,怀疑他只会禀告对自己有利的情况,因此才决意派一个对马藩之外的人到朝鲜去,彻底掌握当地的实情……”
  无论哪个藩国都有着自己心里的小算盘,若是此行失败的话显然全藩都会蒙受秀吉的处分,而且因为语言上的隔阂,失败也并非不可思议。因此自然不会有任何人愿意挺身而出接下这个任务。
  “这个无人担任的任务,是叫我来承担吗?”
  庆次呆若木鸡地说道。
  “这是治部的主意吗?”
  “是的。”
  “这和流放有什么不同啊。”
  倒不如流放还来得安全一些呢。
  兼续轻笑了一声。
  “这只怕是比流放还要严重吧。普通人的话十有八九要断送性命呢。”
  “你为何发笑?”
  “因为庆次大人并不是普通人哟。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活下来,那只会是庆次大人了。而且其实呢……”
  兼续少有地停顿了一下话语。
  “其实呢,我忽然认为如果是庆次大人的话,应该会应承下来……”
  庆次苦笑了起来,心道:
  “被看穿了。”
  他在乍闻此事之初,便已经十分想去了。
  朝鲜?那真是不错。十有八九要丧命?那就更棒了。这听起来好比是送上门去伸脖子挨那一刀,不过要认为这是白白送死那可大错特错了。
  至于语言方面他也没有任何不安。虽然庆次对于朝鲜语可是半点不懂,但总应该有办法疏通意思吧。对方不也是人吗?连马都能对话的人,与同样的人类交流自然是不在话下。
  当然,对于此行的结果庆次并不乐观。他并不认为秀吉真期待着听到朝鲜方面的实情,就连秀吉的意思是否正确传给了朝鲜也还难说哩。
  派遣庆次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威胁对马的宗氏。就如同是在恐吓道:关白殿下正怀疑你的报告哦。在这一点上,庆次确实能派上用处。不过与此相对的是,宗氏麾下的刺客随时随地都会对他下手。也就是说,庆次完全是一枚弃子。“弃子也罢。”
  比起其他莫名其妙的任务,倒是这个看上去来得有趣一些。再说,庆次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处境。
  “有带路的人吧?”
  要是连向导都没有,恐怕到了朝鲜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应该有。”
  “船呢?”
  “明国或是南蛮【2】的船会负责送你过去。”
  “会为我举办壮行会的吧?”
  说完这句,庆次自己第一个笑喷了出来。
  此人并非日本人。
  虽然他在日本生活多年,已学得一口呱呱叫的日语,穿着的也是日本的衣裳,但只要一看长相就明白他不是日本人。他乃明国之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满脸精悍神色。
  赤铜色的肤色显示出他并非长期生活在陆地之上。这个男子的名字叫做金悟洞,乃是倭寇的残党。
  倭寇原本是骚扰明国港口一带的日本海盗的称谓,因为明国人相当惧怕这些人的剽焊,所以到后来连明国本国的海盗都打起了倭寇的旗号。两年前的天正十七年七月,应朝鲜王李吆的要求,关白秀吉逮捕了大量倭寇押送往了朝鲜,而这金悟洞却巧妙地隐藏了行踪得以脱逃。那之后他潜入了新兴的博多港町,主要靠担任刺客为生。
  金作为刺客的本事有口皆碑,一旦被他盯上的猎物决计难以逃生。他一般会慎重地先进行一番前期调查,确定好对方的活动范围后再花上充分的时间做刺杀的准备。他使用的武器也花样百出,从铁炮、弓、吹矢这样的远距离攻击武器,到枪、刀、短剑、绞杀索等近身刺杀工具用来都得心应手。
  博多町一位名叫宗兵卫的饮食店老店主则是金的中介人,其实宗兵卫和金同为明国人,也是倭寇的残党。由于他擅长烹饪明国的料理,饮食店里客似云来。如果与这个宗兵卫暗中联系并全额支付费用的话,他就会代为联络上金。金首先会调查委托人的底细,确认这不是圈套之后才会正式开始工作。
  一般金不会接受定死了期限的委托,实在万不得已,他会要求三倍的费用。加上这次连期限也非常之短,所以他更是要求了五倍的费用。事先甚至没有充分的调查时间,只知对方今天乘坐大阪的船抵达,借宿于神谷宗湛府上,或许明日便会换船前往朝鲜。弄不好刺杀的时间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天。
  金在左思右想之后,将刺杀地点定在了港口。虽然选择这里的缺点是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当船抵达港口后岸上也该是人潮汹涌之时,混在人群之中一刀刺下,然后迅速撤退,他自信如此一来便不会被任何人所察觉。而且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在短刀上涂了剧毒,就算这一刺未能造成致命伤口,毒药也能要了对方的命。
  最大的问题是金不认识对方的长相,要是杀错了人玩笑可就开大了。因此他请求委托人在确认对方出现之后对自己予以指示。
  委托人是一个略呈老态的武士,明显是某个藩的藩士。作为一介武士来说,他肤色实在是黑得可以,恐怕和金一样,是常年在海上太阳下晒的缘故吧。虽然九州拥有水军的藩国相当之多,金却凭直觉认为对方应该是对马藩的藩士。对马是和朝鲜有着频繁贸易往来的藩国,据说藩主甚至接受过朝鲜的官位。若是对马藩藩士的话,晒成这个样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阵阵的惊呼。
  大阪来的船已经到达,在浅滩上投下了铁锚,人和货物陆陆续续地上了小船向海岸边划来。
  令人群发出惊呼的,正是其中一艘小船上载着的两匹马。
  两匹都是难得的好马,特别是那匹黑马,马鬃猎猎,仿佛是野马一般精悍无比。像这样的烈马要让它们上小船实在很不容易,但放眼看去这两匹马却正泰然地站在船上。金正在感叹驯马之人训练有素之时,站在身旁的委托人却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就是他,拉着那匹马的男人。”
  金拉开望远镜将视线的焦点对准了小船。船上一人体格高大,身着华丽之极的衣裳,单手提着朱柄长枪。奇妙的是那匹黑马没有缰绳,这个男子正用一只手抚摸着它的鼻梁。另一人虽然也穿着华丽的小袖,但显然是个下人,一脸寒酸相。
  “是那个大个子吧。”
  金大大咧咧地说道。武士虽略有怒色,但仍强压火气说道:“此人武艺高强,别掉以轻心了。”
  说完此话,他便慌慌张张地拂袖而去。
  金哼笑了一声,把望远镜回归原状放回了腰间吊着的布囊,顺手又摸了下怀中的短刀,自若地向船靠岸的地方走去。
  庆次一边温柔地对松风说着话,一边眺望着渐渐逼近的博多港口。
  “松风,这个博多町啊,以前据说住户有十万之多,与明国的交易船只出入络绎不绝呢。后来一度因为龙造寺和大友的战争化为了一片废墟,四年前九州征伐结束之际,关白下命再建此地。据说从图纸构架到分划街区都是他亲力而为的呢。而且他还禁止武士在町内居住,从而使博多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商人聚集之所。”
  松风轻声打了个响鼻,抖了抖腿,船随之剧烈摇晃了起来。舍丸拼命拉住野风的缰绳制止住它的蠢蠢欲动。要是两匹马同时抖动马蹄的话这条小船可真要翻个底朝天了。看庆次倒是对船的摇晃丝毫不放在心上。
  “关白看来是打算把这里当成入唐的兵站基地哪。岛井宗室、神谷宗湛等有钱人据说已派出了大量船只打听朝鲜和明的情况呢。我们应该就会坐上那些船只吧。”
  岛井宗室和神谷宗湛是博多屈指可数的大商人,秀吉在博多賜予了他们庞大的宅邸。
  据说岛井宗室作为金融业者积累了大量的财富,神谷宗湛则是凭借着祖上传来的石见银山积累了无穷的财力。两人与堺的大商人们交往甚密,又同为利休门下的茶道学友,博多再兴的实务便是以此二人为中心展开的。
  小船终于靠了岸。
  岸边围满了小商贩、迎客人等和看热闹之人,相当拥挤混杂。
  小船之上放下一块跳板,舍丸首先牵着野风上得岸来,庆次和松风也随后登陆。        ^然而松风上岸之后便不再动弹,野风也学着它的样,任凭舍丸如何拉扯都纹丝不动。
  “真奇怪哪。”
  庆次的目光向附近的人群扫去。
  “好像有杀气。”
  舍丸也慎重地向人群扫视而去。
  不远之外的金悟洞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为震撼。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他暗自在心中叫道。他担任刺客多年,从未遇到过如此谨慎而又敏锐的对手。
  再看去时,庆次已骑上松风,拂去了枪鞘。舍丸也骑到野风之上,站在庆次的左后方。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间距走进了人群之中。
  那将近两尺带着穗花的枪刃令人胆寒,挡在庆次前方的人纷纷退避三舍,左侧和后方则由舍丸形成完美的保护。要发动袭击就只有从右侧,然而右侧正是长枪的守备范围,无论如何都难以近身。
  况且今天金带在身边的是短刀,难以够着骑在高头大马身上的庆次,要刺的话只有瞄准脚部。虽然短刀上涂了毒药,刺中脚也能夺走性命,但金却没有这个自信。要是被那把枪扫中的话自己当场便会命丧黄泉。
  而护在左侧面的那人显然是个忍者,虽然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面对前方,轻松自如地骑马而行,但这正好是警戒的基本姿势。若是盯着一处看的话必然会导致视野的狭隘,只有漠然而开的双眼才能既看到前方,又能最大限度地观察到身侧乃至背后的动静,也就是说视野更为开阔。周围任何细小的动作都逃不过这样的眼睛。
  “看来今天是干不成了。”
  金当即决定放弃。委托人的要求是不能让这两个人到达朝鲜,那样的话只要在他们乘上去朝鲜的船之前发动袭击就行了。原本委托人也没交代他们是骑马而来,只有以此为借口延迟一下了。
  打定主意之后,金便隐去了杀气,暗中目送着这二骑人马离开人群向镇上走去。他们的背后也并无任何可乘之机。
  “真是可怕哪。”
  金不禁激得全身一震,心情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愉快。越是困难的任务,才越是值得去完成啊。
  “杀气?”
  神谷宗湛问道。
  这里是一间茶室。为了试探五奉行之一石田三成特别指名派往朝鲜之人的器量,宗湛将庆次请到了此处。
  庆次和往常一样动作自如,赞不绝口地接连喝下三杯茶去。他举止大气,从容不迫,可谓是表现出了豁达之茶的境界。
  宗湛立刻喜欢上了面前的这个人。确实,若非这样的人物,也无法前往朝鲜完成使命吧。
  “石田大人毕竟也有着识人的眼力啊。”
  他心道。其实宗湛相当讨厌石田三成,三成恃才傲物,出了名的胸无容人之量。宗湛本以为三成赏识的人理应也是狂傲狷狭的秀才类型,没想到此番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物,心下不禁觉得有趣。
  两人闲聊一阵之后,庆次将在岸边感受到强烈杀气一事告诉了宗湛。
  “没错,那千真万确是一股杀气。”
  庆次淡然说道。
  “若是在京都和金泽也倒罢了,可在此地为何会有如此的杀气冲着我呢?在下不明就里故而一问。若是尊驾并无头绪的话也是无妨。”
  庆次心直口快,并无在意的神色。
  “要说头绪倒是有的,或者说头绪太多了,无从分辨呢。”
  宗湛笑呵呵地回答道。
  “哈哈,有如此之多吗?”
  庆次像是在说他人的事情一般,毫不在意被盯上的是自己。
  “也就是说不愿让我前往朝鲜吗?”
  “应该是吧。”
  “这是为何呢?”
  庆次直截了当地问道,他的语气中带着发自内心的不可思议之情。
  “就算我到了朝鲜,状况理应也不会有任何转变……”
  既不通语言,也不会与朝鲜的高官来往。庆次畅快地认为,自己只会漫然地游荡在朝鲜的土地之上,与庶民们一同食饭饮酒,依靠手势进行微不足道的交流,略微『解他们生活状况的一面就够了。若是官府来捉拿就大战一场后逃之夭夭,虽然如此一来就没法再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之上,但只要进了山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听说山里面还有老虎,自己倒是很想找一只来较量一番……宗湛一边听着,心情一边禁不住地舒畅起来,直到听到老虎这段,终于忍不住笑喷了出来。这真是个破天荒的人物,要是让这个无法无天的男子踏上了领土,朝鲜官府一定会相当头痛吧。
  宗湛对朝鲜也略有几分了解。朝鲜乃礼仪之邦,身份与秩序便是立国之本。在这个国家里,离经叛道便意味着低人一等,有时不啻于谋逆之举。况且若是倭人的话便更难以处理了。朝鲜也吃了倭寇的不少苦头,因此尽可能是想跟倭人撇开干系。虽说如此,真要对这样一个人放任不理的话,还不知道他会闯出怎样的弥天大祸来呢。
  对于关白秀吉多年来的要求,朝鲜之所以一直采取暧昧的态度,也正是基于同样的理由。秀吉所说的话既僭越了礼法,又不合常理,原本就应该被一口回绝。朝鲜本是咸服于明国的属国,现在却要它向日本进贡,又要它带路讨伐明国,根本就是狂妄之徒的一派无稽之谈。只不过朝鲜之前通过倭寇一事体验过倭人的厉害,担心就此回绝的话会引起战争,因此并不敢直言拒绝,改而使用模棱两可的言语来长期搪塞秀吉。
  宗湛怀疑,在朝鲜这暧昧的态度之后,对马的宗氏也插了一脚。对宗氏的当宗义调和其子义智来说,朝鲜是他们衣食父母的同时也相当于主君。可以说义调和义智同时奉有秀吉和朝鲜王李盼这两位主君。两国之间兵刃相见是宗氏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因此宗氏才主动承担了与朝鲜的外交,对双方都传达着模棱两可的言语,企图把眼前的事态糊弄过去。时间一久秀吉就会放弃,说不定还会寿终正寝。这样一来两国之间的关系不就恢复如初了吗?
  对宗氏来说,日本全国的统一是一件可怕之极的事情,即使是他们再不情愿,秀吉的眼睛也会从国内转向朝鲜。
  如今宗义智已经前往朝鲜,这预示着他脚踩两只船的日子也快到头了。这个时候庆次这样身份的人出现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
  万一庆次被捕,被绑到了国王李吆的面前接受审问的话,迄今为止宗氏所有的欺瞒之举都必将大白于天下。
  “派出刺客的人不会是来自宗氏一门吧。”
  宗湛如此推测。

  注释:

  【1】刀狩:禁止武士以外的的人持有武器。其中以丰臣政权进行的刀狩尤为著名,与检地和身份统制一起构成了兵农分离的国策。
  【2】南蛮:当时对西洋列国特别是葡萄牙、西班牙等国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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