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入唐
2024-09-02 22:35:04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吉川明静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位武将名叫郑拨。
  在朝鲜,武将的地位相当之低。只有学习儒学、在文举中及第之人才能平步青云,武官位于文官之下,不过是被文官随意摆弄的对象而已。
  郑拨对此非常不以为然,心道学者难道能领兵打仗么。或许这些文官读过一点兵书,但光靠书本又怎能上得了战场。而且在军籍簿中虽然载着一大堆人的名字,但这些人都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到了危机时刻只有一哄而散或是白白送死的份。在这个国家除了极少的一部分下级武官之外,几乎可以说没有职业的兵士。
  即使是打算将军籍簿上的农民和镇民召集起来训练,他们也会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来报到。若是强行把他们揪来的话反而会遭到控诉。说到底,还是因为国王宣祖非常讨厌战争,受其影响,不要说是镇民了,连农民都沉溺于享乐之中,镇上整日里歌舞不绝,如醉如痴。深陷吃喝玩乐以至家徒四壁的败家子也大有人在。在年轻人中,则有着很多人类似日本的“倾奇者”那样耽溺于奇言异行,为了一点小事有时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郑拨深以此等风潮为苦,因此才几乎每日都不辞辛劳地巡察城下,遇到这样的“倾奇者”就加以逮捕,送往城中予以严格训练,磨炼他们的性子。与前田庆次相遇的这一天,对他来说正是有如例行公事般的平淡一日。
  庆次的打扮当真是十分扎眼。
  他骑在一匹在朝鲜也很少见的巨马之上,穿着一件奇异的服装,用长长的烟枪吸着烟草。他的随从担着朱色的长枪,走在马的左侧。右边则跟着一个身背奇长火枪、面色严峻的男子。
  这自然引起了郑拨的注意。
  然而一瞬之间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那是因为这一行人主从都已不算年轻,早就过了“倾奇者”的年龄。而且那马上的男子明显是倭人。
  但他显然不能置之不理。
  1”
  郑拨让部队停下脚步,散开了阵形。他们中的半数人手中拿着弓箭,并已拔出了箭矢,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展开射击。
  舍丸迅速将朱柄长枪递给了庆次,自己则在离开松风身畔的同时拿出了藏在怀中的火绳和炸弹,握在了手中。
  金悟洞也走向路边,手中摄紧了几枚飞镖。飞镖是与手里剑相似的来自唐土的投掷武器,金可以在一呼一吸之间连续投出五支飞镖。
  走在松风后方的弥助惊慌失措地跳到了前面,与郑拨形成椅角之势。
  庆次单手握着朱枪,漫不经心地吸着烟枪,表情实在是再悠闲不过。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弥助和郑拨,仿佛发生的事情与己无关。
  郑拨对弥助喊了一句什么。
  弥助一边賠笑一边回答着什么。他倒也颇有胆量,面上居然毫无惧色,朝鲜语也相当流畅。
  “喂。”
  庆次向弥助叫了一声。
  “你们在说啥呢?”
  “请稍等片刻。这位队长看来是把我们当成倾奇者了。”?
  “好眼光,我确实是倾奇者哟。能转告我的话,多谢他的赞美吗?”
  弥助慌忙摆摆手:
  “请暂时不要打扰我们的谈话,正跟他说到紧要的关头呢。”
  这时金悟洞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之意似的从一旁传了过来:“他在把主人您说成是傻瓜呢。”
  弥助恨恨地瞪了金一眼,他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懂朝鲜语的人。
  庆次哈哈大笑:
  “我早料到是这样。”
  “别在旁边多话。你想被射成刺猬吗?”
  弥助向金咆哮道。
  “弥助。”
  庆次冒出一句:
  “要是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把这些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哦。给我嘴下小心了。”
  “这,这怎么能行。这些人是城里的……”
  庆次用脚给了松风一个信号。
  突然之间松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向前去。
  郑拨所乘的马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郑拨正想翻身跃起,庆次那不知何时拂去枪鞘的枪尖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郑拨就这么呈“大”字状躺倒在地动弹不得。
  “弥助哟。”
  庆次用异常温和的语调说道:
  “对他说,命令部下们把弓箭收起来。要是想不分青红皂白就找麻烦的话,我就一枪结果他的性命。他的部下也一个都活不成。舍丸手里握的是炸弹,金的飞镖在他部下把弓举起来之前就能收拾掉五人。来,就这么告诉他。”
  舍丸已经用火绳点燃了炸弹的导火线。
  弥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再不快说的话可要扔出去了。”
  舍丸用平稳的声音道。
  “这是帮什么人啊。”
  弥助用仿佛看到一群恶鬼般的眼神打量着主从三人,急忙向郑拨翻译起来。郑拨瞪大了眼睛。
  庆次将枪尖从他咽喉处挪开,向舍丸伸出手去:“给我一个。”
  舍丸将炸弹交给了他。庆次将它扔在郑拨的面前。郑拨大吃一惊翻身跳起,一边向旁边纵身跃去一边向部下们叫唤着什么。
  部下们也惊恐万状,一齐伏倒在地。看来所有人都知道炸弹的可怕。
  庆次笑着用枪尖挑起炸弹,一手接住,迅速地用手指将所剩无几的导火索掐灭,还给了舍丸。
  为了保险舍丸又掐了一下导火索。
  “用枪刺的话可是会爆炸的哟。”
  他用责备的眼光看向庆次。
  “知道,所以只是挑起来而已嘛。”
  庆次平静答道。
  郑拨与部下们依旧还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这边的动静。他们被庆次的动作吓破了胆,战意早就不翼而飞。实际原本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用弓箭射过真人。
  “弥助。”
  “在’在。”
  弥助的声音略略发颤。
  “向那位队长打听一下哪家店有好酒。就说我想跟他畅饮一番。”
  弥助战战兢統地向郑拨做了翻译。
  郑拨的眼睛再一次瞪得滚圆。
  是夜。
  庆次痛饮着美酒,或者用鲸饮来形容更贴切一些。
  这是一间东莱的酒家,好像郑拨是这里的常客,酒和食物都相当不错。
  此时的郑拨已经醉得不轻。他虽然酒量已算是不错,但到底及不上眼前这个倭人。此人的武艺、胆色、酒量都非常人所能及。
  起初二人只是默默地喝酒,郑拨似是渐渐有些喝高了,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弥助只得在一旁不停翻译,连喝口酒的闲工夫都没有。金悟洞在邻桌小口地喝着酒,不时用锐利的眼光扫视一眼店内,又笑眯眯地继续饮酒进食。作为庆次的护卫本不该饮酒,但正是庆次不停地劝他喝上几口,更况且他的身手也不会因为这几杯酒下肚而有所迟钝。
  只有舍丸和松风一起站在店外,滴酒未沾。
  郑拨终于醉得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喋喋不休起来,话题也是瞬息万变,可把弥助忙坏了。
  他口中说的尽是一些对蔑视武官风气的愤懑、对不知战争为何物却耀武扬威发号施令的文官的轻蔑,以及对无法培养起训练有素兵卒的军制的不满。这些都可说是如今日本方面一心想要搜集的情报。说得性起之时这位武将还随口列出了具体的数字。
  弥助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了不起啊。庆次作为密探的高明之处实在是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这么多的情报还面不改色……这时庆次说话了。
  “弥助哟。”
  “在。”
  “代我告诉他,你如今大醉之际正在泄露国家的秘密。虽说这些数字多半是胡七八糟的,但即便如此,将本国的缺憾告诉异国人物之举还是不甚妥当。”
  “什么!”
  弥助情不自禁叫了起来。
  “将这些情报带回国内不正是前田大人的职责吗?”
  “你太小看我了。我可不是密探。我只是来见识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的。如今遇上了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武将,托他之福,今夜醉得甚是愉快。就这样转告他吧。一定要正确传达哦,要是敢糊弄,你就等着瞧吧。”
  弥助条件反射般地向金悟洞看去。金露齿一笑,点了点头,意思是我可在一旁听着哦。
  弥助身子不由微微颤抖,脖子上一阵凉飕飕的感觉。他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向郑拨翻译了起来。
  突然间郑拨的脸色为之一变,嗖地一声直起身来,眼神变得格外锐利,身形再无一分迟滞,醉态一扫而空。原来,适才不过是他装醉而已。
  “为什么他会识破?快问一下。”
  郑拨简直是对弥助叫了起来。弥助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但还是如实向庆次作了翻译。
  庆次笑了起来。在弥助看来那笑容也分外教人舒服。
  “对一个真正的酒徒来说,自然能对对方的心情了如指掌。”
  弥助大致也开窍了。郑拨见到庆次那过人的身手和异样的外表之后,打一开始就怀疑他是密探。因此他才佯醉说出国防上的机密来观察庆次的反应。那些数字自然也都是信口胡诌的。
  郑拨必然早已做好了准备,若是庆次对他的这些话表示出强烈的关心,当场就会被逮捕处刑。十有八九这间酒家早已被精兵所包围。说起来,此时坐在店中的这些客人无一不是强壮的男子,并无一人携带女子。店中伙计也个个身强体壮得有些过分,端茶送水的动作颇不熟练。也就是说自己等人已深陷敌群重围之中。
  弥助仿佛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但还是将庆次的话正确地翻译了过去。
  郑拨的脸色又为之一变。
  这次他换上了难为情一般的神色,站起身来向庆次郑重地深施一礼:“抱歉,在下耍弄了为武人所不肩的小伎俩,因此发自内心地向您致以歉意。可否从现在开始真正地陪我大醉一场呢?”
  已经不需要弥助的翻译了。
  庆次默默地举起酒壶,斟满了郑拨的酒杯。郑拨也开心地拿起自己的酒壶,回斟给庆次。两人同时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愉快地笑了起来。
  郑拨喊了一嗓子,先前一直都漫不经心地自顾吃喝着的店内客人们都一齐站了起来,挨个走上前来,恭敬地举起酒杯。郑拨挨个地将他们的名字告诉庆次,庆次泰然自若地取过送到面前的杯子,美美地饮下。连弥助都明白,此次再无诈意。
  这其中只有对心许友人的一片诚意。弥助无法明白,哪怕是初次对面,哪怕是连对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晓,男人也能在一瞬间成为莫逆之交。
  “到如今为止我都是怎么活过来的呀。”
  弥助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疑问,但同时胸内也涌起了一股警戒之心。
  “要是向此人折服的话可就完了。”
  弥助本能般地明白,一旦如此,自己辛辛苦苦建筑起来的人生信条将会悉数崩溃。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癫狂之人,不愿碌碌而死罢了。”
  弥助特意这样想道。若非如此他只怕是无法阻止内心的动摇。
  “难道你也想这样死于非命吗?弥助。”
  不得不在内心如此叱责自己,真是一件艰辛之事。但庆次的生存方式便是如此令人羡慕。
  “这人可是个怪物。寻常人物要是模仿他,只怕是须臾之间就会完蛋。”
  至少在酒量方面,庆次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究竟喝了多少杯谁都已数不上来,但他依然没有醉倒,依旧还保持着那般飒爽温和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还开始学说起朝鲜语来了,正用古怪的只言片语与郑拨相互交谈着呢。好像弥助都没有登场的必要了。弥助感到醉意正渐渐涌上自己的脑袋。
  “不行啊,醉倒就危险了。”
  不知怎地,弥助开始有些讨厌起如此做想的自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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