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归还
2024-09-02 23:22:09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吉川明静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来了!三成行长义智三人同时想道,冷汗涔涔。重复着谎言的交涉岂能令对方明白。要是庆次这样回答的话万事皆休。三人一起屏住呼吸注视着庆次的嘴。但是庆次没有开口。
  他只是动着手,呼啦呼啦地摇着。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庆次就用这个动作说明着一切,同时也化解了三成等人的担心。看来他最终还是接受了三成之前的请求。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动了动之前僵硬的身体。
  “这个家伙……”
  何曾有人将这世间闻名的三位武将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上。
  “果真是个倾奇者呀。”
  各人的心里都这般想道。
  秀吉自然是不能体会这三人的感慨,话题一转,急切地再度发动了质问。“对方的战力如何?士兵人数呢?武器呢?”
  庆次又摇摇手。
  “什么意思?”
  “朝鲜是儒教之国。以国王为首的百官都厌恶战争。”
  “说啥呢?”
  这次轮到秀吉不明白了。这问的不是喜欢或讨厌战争,而是迫在眉睫的现实。
  “厌恶战争的国家自然没有真正的战士。派出再少的兵马都能在京城大道上畅行无阻。”
  三成心中一紧。这番话不等于是在煽动战争吗?
  “有这么弱?”
  秀吉像是泄了气一般。
  “铁炮也少。没有真正的战士。光凭小西大人和宗大人的先锋就能完全取胜吧。”
  小西行长和宗义智闻言大惊,向庆次看去。但仔细想想的话,确实只有自己担任先锋了。若非如此,又怎能掩饰自己先前的种种谎言。
  “臣拜请受賜先锋之职一”
  行长当即扑倒在地。他不愧是堺商人之子,对时机把握得相当精准。而且小西行长从自己担任先锋一事上也见到了一丝的光明。若是自己做为先头部队,既能防止无益的杀戮,也能早早促成和谈。
  “在下也务请拜受先锋之职……”
  宗义智也慌忙趴倒在地。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三成呆呆地望着庆次。庆次的意思是,既然是由你们的谎言引起的战争,就自己去收拾吧。而他用了一句话就实现了这个意图,令三成心中再次感叹庆次的可怕之处。
  “不愧是直江山城看中的人啊。”
  对于这意外的事态发展秀吉也颇有些茫然无措,怔怔地看着行长和义智。正如庆次之前尖锐指责石田三成的那样,秀吉已经看穿了二人,不,是含三成在内三人的谎言和计谋。他甚至已想过了如何处罚这些人。
  宗义智的欺上之罪最是可恶,真是诛灭九族都不足以泄愤。小西行长只是为了包庇女婿义智,罪减一等。至于三成嘛,那是为了保存丰臣家的实力而希望避免战争,跟无罪也差不多。但若是处罚义智的话势必也要处罚行长和三成。这正是他老人家头疼的缘由。
  而如今,秀吉渐渐悟到事情正急转直下得到了解决。处罚自愿担任先锋的武将那可是会影响到全军的士气,况且充打头阵本就是最巧妙的处罚方法。而这都是发自庆次的一语。
  “真厉害呀。”
  他再次恋恋不舍地看了庆次一眼。居然会放走这样的人才,前田利家也真是无能之辈。
  “准奏!”
  秀吉一边对行长和义智说道,一边将心思集中到庆次身上。
  “有什么办法能诱使他投靠我吗?”
  秀吉一心想让庆次成为自己的直臣,就这样让他当个倾奇者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不一起去吗?进攻朝鲜也需要有人带路吧。”
  庆次再度呼啦呼啦摇摇手。
  “哪里用得着如此麻烦,只要越过鹊院的狭路和鸟岭的山道,到汉城也就是一会儿的事情。”
  说着他顿了一顿。
  “要当心的应该是那之后的事情。不过那也与在下无关了。”
  “当心指的是什么?”
  “殿下,不管是谁,被打都会还手的啊。即使官兵之中没有真正的战士,民间可有不少哟。况且那个国家是一个义字当先的国家,民众的数量也多。恐怕当官兵败退之时,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吧。”
  此时庆次正是忆起了在汉阳东平馆遭到刺客袭击一事,那真是巧妙之极的战斗方式。官兵起了声东击西的迷惑作用,真正的刺客仅仅数人便发动了凌厉的攻势。与密阳的朴晋和李镒将军的官兵们相比较,这场战斗要惊险得多。他们中除了一个全身带伤貌似残废士兵的男子之外,都看来不像有当过兵的经验。可以确信,他们都是中下层的庶民出身。
  “义军师出有名。若是小看了他们可是离败北不远了。更别说要是明军越过国境进击而来,与他们联手的话……”
  说着他的话为之一顿,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在下并不喜欢与一揆军打仗。”
  秀吉的脸色变了。
  “门徒一揆吗?”
  这说的是从信长到秀吉年间,令武士们吃尽苦头的一向一揆。一揆军乃是彻底的死士,个个都相信前往彼岸净土才是逃离现世的唯一拯救方式。与他们作战?
  就有如聚沙成塔一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力气。
  此时秀吉这才初次对这场战争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天正十九年九月四日,投降的九户政实被斩首示众,陆奥全土平定。
  以德川家康为首的各路征讨武将被允许回到各自的领国,直江山城守兼续也陪同主君上杉景胜一起回到『越后,直到十月才又出现在京都。
  在进门之前兼续耳中便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琴声,跨过门槛之后,这乐声越发地清晰广。
  前来迎接的一位家臣苦笑着说道:“正在茶室。”
  兼续点点头翻身下马。
  茶室之中,伽姬弹着伽倻琴,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庆次则舒坦地在一旁沏着茶。
  兼续坐下之后,他默默地将茶碗放到客人面前。
  真是一碗绝妙的好茶。
  “再来一碗。”
  兼续如此请求道,于是庆次又默不作声地沏了一碗。这碗茶比之前稍热儿分,一碗下去,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熨帖。
  这期间伽姬的琴声持续不断,终于一曲终了。
  见到兼续之后伽姬面现吃惊的神色。她全神贯注之际根本没留心旁人的进出,对她来说兼续就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
  “这是?”
  兼续直勾勾地盯着这把充满I异域风情的乐器。
  “伽倻琴。音色不错吧。”
  庆次答道。
  “她名叫伽子,是位很不错的女子。”
  伽姬双颊绯红低下了头去。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伽椰这个名字,是土地的名字还是人的姓名?”
  “古时灭亡的国家之名。据说位于南朝鲜一带。如今剩下来的,似乎就只有这琴了。”
  “而你和这位姑娘……”
  兼续微笑着说道。
  庆次少有地难为情一般笑了起来。
  “是的,和她……”
  “你这个家伙……”
  兼续感触良深地说道。
  “不管跑到哪里都会撞大运啊。真是运气好得惊人,令人羡慕不已哪。”
  “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总之都叫我给撞上了。”
  庆次毫不在意地笑道。
  “归纳起来的确如此。”
  兼续心道。无论发生什么遇上什么,庆次都不以为苦,仿佛是早已预料到一般甘之如饴。他既不诅咒上天也不哀叹自己的命运,正因为此神才格外钟爱他吧。这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说结果你挺身救了石田大人啊。”
  石田三成和庆次是截然相反的类型,他会对所有预想会产生的事态都一一定下应对之法,而事态却又往往出乎意料。如此一来他就会诅咒神明埋怨他人,最后还会怨恨自己。他处理万事向来都是搞得鸡犬不宁,事后又到处向人大吐苦水。
  兼续在陆奥期间已经收到了三成的信函,里面详细记录有庆次一事的始末。“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大傻瓜,令吾几欲胆裂。然而又是托此大傻瓜之福,令吾等拾回了一条性命。”
  信的最后三成如此总结道。三成对庆次敬而远之的神情仿佛是历历在目,令兼续忍俊不禁。石田三成、小西行长与宗义智三人简直就像被庆次耍得团团转一般,也难怪他会这般退避三舍了。
  庆次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他就是个孩子。或许初衷是好意,但行事方法却与孩童无异。和他共事的话可得做好充分的准备。”
  看得真准,兼续心道。确实三成身上有着类似孩子一般的梦想家成分,虽然思虑精深手段近乎卑鄙,但支持这一行为的动机却是异常脆弱。但反过来要是缺了这一部分的话,三成就只不过是一介傲慢的才子而已,会被看做是人见人厌的小人吧。
  不仅如此,兼续认为最大的讥讽之处莫过于三成通过这次的事件反倒是越发欣赏庆次了。这从信文中的字里行间都可以感觉到。
  “大傻瓜也自有可用之道,窃以为务必不可任其远走高飞,”
  三成甚至在信中如此写道。
  要是把这个告诉庆次的话他会作何反应呢?一想到此节,兼续便觉得有趣。不过真这么做的话,看来连自己都会被当做孩子般受到嘲笑的吧。他肚中苦笑道。
  不过真要说起来,庆次本人也存在着够不上大人的成分。
  “三个孩子吗?”
  兼续忽然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舍丸忙得不可开交。
  他奔走于之前曾进行投资的各个商人府上,商谈利息与获利分配之事,取出眼下所需的金额,将剩余的部分再行投资。要是光这些也就罢了,由于庆次去过朝鲜之事已是路人皆知,商人们争先恐后地向舍丸打听该国的详细情报,令舍丸每到一处都要被缠问许久。
  那是因为商人们知道距离发动对朝鲜侵略的时刻日益临近,都整天忙于思考安全有利的投资方法。
  舍丸还得为庆次租借新的屋子,添置家私等等。
  最重要的是及时掌握京都和天下的形势,否则庆次这样的人随时受到袭击都不足为奇。
  舍丸很快便得知了鸟边野死右卫门坐上了众多倾奇者中第一把交椅的事情。不过有关死右卫门此人的情报就连见多识广的商人们也说不清楚。
  只是每个见过他的人都必然会说出他的特征是脸色犹如死人一般苍黑,甚至有几人说他不会是染了什么怪病吧。但舍丸可不相信什么人能以一副病体登上倾奇者头领的位置。
  舍丸作为忍者的优秀之处就在于一旦开始调查就会贯彻到底。舍丸登门拜访了几位京都有名的医师,就死右卫门的脸色一事征询他们的意见。
  医师中有一人说了句奇妙的话:
  “弄不好,此人不会是鬼役出身吧。”
  鬼役也就是负责尝毒的人。在充满着权谋术数的战国年代,鬼役同影武者一样,是武将们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之一,不管是哪个武将都必定会养几个靠得住的鬼役。
  “为何这么认为呢?”
  舍丸一问之下,医生挠挠脑袋答道:“哎呀,虽然我也没亲眼见过,但据说鬼役之中有人会经常服用各种微量的毒药,最后会成为百毒不侵之身。传说那些人毫无例外地脸色如死人一般……”
  舍丸虽未置可否,但心道或许还真就是这么回事。成日担任鬼役这般的工作,总有一天会厌烦的吧。或者是某日突然决意倾奇一番也不奇怪。若是连毒药都能面不改色吞下的男子,自当不惧生死,只因这死生的一线之隔本就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然而舍丸还是做了一番盘算。
  庆次无论现在还是以前都算不得是倾奇者的头领,而且也从未主动向其他倾奇者发出过挑战,除非是对方主动挑衅。因此只要死右卫门老实一点,庆次和他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要是知道之前那些倾奇者的下场,死右卫门应该也不会特意来找碴。舍丸乐观地猜想。
  然而不久后便从这个死右卫门处送来了一份招待请柬,而并非意料中的挑战状,令舍丸也不得不改变了想法。
  事情发生在直江兼续刚回到京都的时候。
  三个典型倾奇者打扮、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子驱马来到了直江府邸,殷勤地留下了一封给庆次的信。这就是那封有问题的请柬。
  素来得知阁下武勇过人,在下满怀敬意,并无任何争斗之念。唯愿亲眼一睹阁下之风采,若能得许推杯换盏,实乃三生有幸是也……文面之中简洁地阐述了对庆次的仰慕之情,并写清了作为会见场所的柳马场一处有名的杨屋【1】以及见面时间。
  从庆次手中拿过这封请柬的时候,舍丸的脑海中一下子冒出了那个医师的话语。
  在柳马场的游廓之中自然是无法进行卑鄙的决斗。要是敢在那种场合几个人扑向一个人,可是会立刻遭到围观人等的痛责。
  但要进行毒杀的话则是另当别论了。对方将地点设在一流的扬屋想必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若是在那里发生了毒杀,扬屋为了自家的名声一定会拼命隐藏事实。恐怕最后死因会被看成是旧病复发或是食物过敏之类的吧。
  对方要是鬼役的话,这毒杀就更容易进行了。在扬屋主人和太夫,乃至小厮等第三者证人面前,只要死右卫门吃喝的也是相同东西,而单单只有庆次出事情的话,一定会被归结是宿疾发作。
  不该去啊。只有不去才能避开这种阴险的伎俩。但若不去的话,别人会以为庆次是害怕了吧。那就正中了对方下怀。
  “您不会是想去吧……”
  舍丸小心翼翼地问,却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当然去。盛情难却。”
  “他打算用毒药加害呢。”
  舍丸把医师的话向庆次复述了一遍,但完全没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是引起了庆次的兴趣。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值得一见啊。”
  庆次的神情一下变得兴奋起来。这样一来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只有尽快制定应对之策。
  该日,庆次依旧是坐在松风背上前往约定的地点。舍丸则是徒步而行。今天他照例穿着华丽的衣裳负责牵马。虽然他因为担心庆次的安全再三请求将自己带进扬屋,但庆次坚决不同意。
  不过舍丸自有准备。他订下了一路之隔的另一家扬屋的房间,让金悟洞带着远町筒等在那里,自己则把松风留在马厩之中,同样钻进那个房间向这边窥视。
  所幸的是扬屋的乐趣之一就在于观望往来的游女和客人,因此上等的房间大都是面对大道打开着窗户,用木棒撑起青竹帘,从对面的房间可以将这里看个一清二楚。然而虽是能看得仔细,可出了意外却依旧是鞭长莫及哪。舍丸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久违的不安。
  此时坐在房内的庆次倒是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他一见到鸟边野死右卫门那阴沉的脸色后便冲口而出:“原来如此啊。太厉害了,确实是死人。”
  乍听此言死右卫门自然怒上心头,但此时发火计划就落空了。于是他生生压下怒气强颜欢笑。然而庆次的第二击又已不容分说地扑面而至。
  “听说你以前是鬼役,是因为时常服用毒药脸色才变成那个样子的吗?”
  自己最大的私密被人轻描淡写地道出,死右卫门差点跳了起来。
  “果然是个如传言般可怕的人呀。”
  死右卫门不禁多少有些心怯。如此一来原订的作战方案便行不通了。他本打算自己当着庆次面先饮一杯毒酒,再劝庆次饮下,但既然鬼役的身份已被识破,对方自然是不会上这个当了。
  死右卫门按捺住了心下的动荡,对部下中的一人点了点头,让此人将一只金漆绘画的酒壶放到自己面前。
  “虽然阁下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了,但谨慎一些倒也合情合理。那此酒不容在下先饮,而是改请此处的店主来尝毒吧。”
  扬屋的店主面现难色地看着酒盏。死右卫门亲自擎起酒壶来给他斟上,店主心道总不至于给自己下毒吧,便勉为其难地屏住呼吸一口喝了下去。酒香皿溢,确是上品。
  “真是好酒呀。”
  接着死右卫门又让店主给他倒了一杯,一气饮尽,就这样坐等了一会儿。毒酒发作通常花不了多少时间,店主和死右卫门都安然无恙。死右卫门眉开眼笑地说道:“如何?阁下可以放心了么?”
  庆次拿起了店主用过的酒盏。如此举动是为了提防下毒之人把毒药涂在杯子之上。
  死右卫门端起酒壶向酒盏中注去。
  一声枪响,酒壶四分五裂,酒水洒落满席。庆次捡起酒壶的残骸仔细一看,原来这里面竟暗藏玄机,壶嘴内侧一分为二,死右卫门给店主倒的是普通的酒,其他人不知机关,倒出的便是毒酒。
  “这机关也太简单啦。”
  庆次无趣似地吩咐店主道:
  “拿些别的酒来吧。既然好不容易来喝酒,那就喝个通宵吧。”
  令对面扬屋中开枪的金悟洞和舍丸都惊诧不已的是,后来庆次居然真就一直喝到了次日清晨。
  死右卫门和其部下们自然也被他强行留着作陪。有趣的是死右卫门是第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看来他的毒药免疫力对酒精却起不到半点作用呢。

  注释:

  【1】杨屋:战国后期至江户年代类似现代夜店的娱乐场所,设有饮食,多有艺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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