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伏见城
2024-09-01 20:15:16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是真的,家康对医生的厌恶,是非常罕见的,一般的病,用自己习惯的方法,他自己就治了。这是武将们在战国乱世必须具备的警惕。在这个时代,经常发生医生在药中投毒刺杀的事件。
  弥八郎沉默了,思考了很长时间之后说道:“可是,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争取时间。”
  “争取了时间,你又能怎么样?”
  “我会积攒一些黄金。”
  “黄金?”弥八郎苦笑了一下,如果二郎三郎的目的只不过是黄金,那这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了黄金,又能怎样?”
  “用这些黄金,我会培植一些自己的心腹。流民、七道往来人、‘公界’住民……我会找些这样的人来做自己的心腹。”也就是说,二郎三郎要找自由人来做自己的心腹。
  弥八郎有些瞠目结舌这事儿
  “能。我肯定能做出来让你看一看。”二郎三郎的语调也开始变得热切起来。
  “然后呢?你有了自己的心腹之后,又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
  “撒谎。”弥八郎紧盯着二郎三郎,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是想破坏中纳言大人的施政吧。”
  二郎三郎没说话,又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
  “你这家伙,不是想建一个拥有百姓的自己的国家吧?”
  长享二年(1488年),加贺一向宗起义推翻了领主富樫家,建立了加贺总国。这是一个前代未闻的一向宗门徒共和国,“这个国家,由百姓们自行管理。”《实悟记拾遗》中曾记载道。弥八郎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怎么会?”二郎三郎笑道。
  “百姓之国”只能建立在对武士政权的否定之上,现在的世道,这种想法注定只能是空中楼阁。
  “如果让中纳言大人为所欲为,那我连喘口气都难。我只不过是想改善一下通风条件而已。”二郎三郎紧接着又加上了一句:“我说,你不觉得,对德川家来说,这样也比较好吗。”
  二郎三郎看到弥八郎沉默不语,又接着说道:“我和中纳言大人不一样,我清楚自己的斤两。”
  这句话让弥八郎正信拿定了主意,的确,二郎三郎是“射伤了信长的英雄”,但他也同时是“没能杀死信长的人”。弥八郎到现在也还鲜明地记着,那个黄昏的战场上发生的事。如果二郎三郎排除杂念,那时肯定可以杀死信长。凭他的射术,当时的距离,就算闭着眼睛也是可以击毙信长的。但他没能做到。当时弥八郎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弥八郎也渐渐地理解了这件事。或者说,弥八郎看着那之后的二郎三郎,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在那个瞬间,二郎三郎搞清楚了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没有“天下人”的器量。所谓的“天下人”,准确地说,不是夺得天下的人,是可以左右天下风云,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夺天下霸权的人。即使落得一败涂地,葬身荒野,“天下人”依然还是“天下人”。那时,二郎三郎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自己至多不过是一个流浪汉。用他自己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做人的器量有差距”。这样的一个二郎三郎,是不可能去压制秀忠,进而自己争夺天下的。
  “明白了。”弥八郎正信说道,“我会尽可能地拖延和岛津的交涉。”
  关原之战的善后工作,在去年十二月之前,已经基本结束。现在只剩下处理岛津家的相关事宜,历史上记载,家康命人坚持不懈地和岛津家进行了交涉,希望最终促使岛津家对德川家谢罪并表示臣服。本多弥八郎正信,正是为此事才留在了伏见城。但岛津家做起了文字游戏,没有回应家康的要求,交涉都是以文书的形式进行的。这些文书现存的有七十四封之多。由此可见岛津家的抵抗有多么顽强。岛津家的说辞是这样的:“岛津家没齿难忘内府大人的大恩大德,但岛津家曾向秀赖殿下递交过效忠书。石田三成等人不断凭此强迫我们,以君臣大义为重,岛津家无法拒绝,不得已只好加入了西军,我们当然不会忘记,内府大人曾诚恳地提出期望,我们也希望能够得到大人的谅解。”
  这是庆长五年十月十二日款,岛津龙伯(义久)写给担任长崎奉行的唐津藩主寺泽广高的信件。现摘录并简译了其中的一段。龙伯是参加了关原之战的惟新的兄长。顺便把岛津惟新写给黑田长政的信,也摘译于下,这封信写于庆长五年十一月四日:“我和石田三成的阴谋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忘记内府大人的恩义,因为岛津家曾向秀赖殿下递交过效忠书,出于君臣大义,只得加入了西军,在战败之后,我本应赶赴大阪,向内府大人解释其中的缘由,但当时的情况混乱,不知能否平安地见到内府大人,所以暂且回国,准备回国之后,再向大人作出解释。我正打算长期闭门思过,我的兄长会向内府秉明一切,希望内府大人可以明白我的苦衷。”
  简而言之,就是自己没有任何过错。而对于德川方要求岛津龙伯、忠恒直接进京谢罪的要求,岛津家也是一直支支吾吾地进行了搪塞。庆长六年十二月,岛津惟新的信便可以称得上是一篇奇文:“原打算与犬子一同,尽早进京面见大人,但因为囊中羞涩,只好再稍作延后……”意思是,我没钱做路费,所以只能暂缓进京,作为大名的拒绝信,可谓闻所未闻。
  经过不断地进行这种强硬外交,德川家终于完成了对各地诸侯的安排和处置。这时是庆长七年四月十一日,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对诸侯们所做的安排,可以称得上是滴水不漏。完成这项工作的,正是本多弥八郎正信。
  庆长七年二月,朝廷派前权中纳言山科言经到伏见,向家康传旨,补其为源氏的长者(源氏的长者即天下武者的领袖,统领天下诸侯)家康推辞不受。补为源氏的长者,就是成为征夷大将军,后世的史家对此事多有不解,因为不明白家康此举的理由,想来想去,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岛津家的问题在此时尚未得到解决,但把这件事作为不领大将军衔的理由,未免有些牵强。但有一个理由,总比毫无理由强。既然连后世的史家都无法理解,当时的大名们就更会觉得莫名其妙了,他们肯定也会认为,家康此举是因为尚未解决岛津家的问题,说不定还会赞叹,家康公是如此慎重,凡事都要尽善尽美。
  这个借口,其实就是这个晚上,弥八郎正信为二郎三郎提供的,二郎三郎马上心领神会:“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哼。”弥八郎的鼻音听上去像是发笑。“你的梦想什么的,和我无关,只是现在还不能把德川家全都托付给中纳言大人。所以,有些事情,我会帮一帮你。”
  “这就足够了,”二郎三郎为弥八郎斟满了酒,“从现在开始,中纳言大人可有的操心了。”说完,二郎三郎轻轻一笑。这句话就是他对中纳言秀忠的宣战布告。而这场永远不会见诸于历史的战斗,在此之后,竟然持续了十五年之久,弥八郎也微微一笑,二郎三郎逐渐笑出了声,弥八郎的笑容也越来越欢快,终于,两人齐声大笑,深夜中,两人的大笑声,经久不息地回响在伏见城大奥的上空。
  这一年,庆长六年的六月,二郎三郎病倒了,以阿梶夫人为首的侍妾们,轮流陪在病床边,彻夜地看护着他,像往常一样,阿梶夫人和阿茶局夫人不断地和医生们讨论着病情,但医生们依然未被准许为家康(二郎三郎)直接诊断,进上的药也全被倒掉。虽然为家康进行了针灸治疗,但施针的并不是专业的针灸师,而是阿梶夫人手下的女忍者,看一看侍妾们憔悴的面容就可以知道,二郎三郎病得很重。就连弥八郎正信也认为,二郎三郎可能真的是生了病。
  朝廷也很担心家康的病情,有记载说,朝廷在六月二十七日,命诸神社寺庙为家康的健康祈福。
  二郎三郎的病,持续了整个的七月。朝廷在七月四日,在紫宸殿前庭奏起了千反乐,祈告上苍保佑家康早日痊愈。在《御汤殿上日记》和《言经卿记》里都有记载。
  由朝廷出面,为家康做了两次祈福,事情非比寻常。这说明,在秀忠的命令下,德川家成功地做了朝廷的工作,朝廷在这一年,也就是庆长六年,希望家康可以在年内就任征夷大将军,可是在这个关头,家康却病倒了,朝廷的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但不管怎么说,家康已经上了年纪,这一年已经60岁了(二郎三郎要小一岁,59岁),在当时来说,可以算得上是高龄了。太阁秀吉死时63岁,前田利家62岁,长宗我部元亲61岁。九州的大村纯忠死时55岁,大友宗邻58岁。还有,武田信玄在53岁上,而上杉谦信年仅48岁就去世了。
  从朝廷的角度来看,如果刚刚授予了大将军衔,家康就去世了,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会损害到朝廷的权威。所以,慎重论在朝廷中占了上风。
  可以想像得出,江户的秀忠有如何沮丧。可事已至此,秀忠也不得不暂时放弃。他当然没有想到,此事出于二郎三郎的谋划。他甚至在心里暗骂:“真是没用,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生病!”秀忠原本在心里就没把二郎三郎当回事,而秀忠第一次认识到,二郎三郎此人不一般,已经是这一年八月间的事情了。
  从八月三日起,二郎三郎的身体,逐渐开始恢复,在外人看来,他的气色也不断地好转,八月八日,次子秀康来探望了二郎三郎。秀康是陪会津藩主上杉景胜一同前来的。
  关原之战就是由上杉景胜引发的。置德川家屡次的劝告于不顾,景胜不但拒绝进京拜见家康,反而在领地会津修城备战。非仅如此,景胜还在旧领地越后煽动暴乱,搞得后任领主堀秀治大为狼狈。家康接到秀治的报告后,命景胜进京当面解释,但景胜没有遵从。此事终于促使家康下决心讨伐会津,当德川大军行进至小山时,收到了石田三成起兵的消息。
  讨伐会津当然只能终止。实际上,在平定了大阪之后,德川家已经决定再次讨伐上杉,但被结城秀康阻止。秀康的理由是,上杉家是名门,而且没有证据说明,景胜曾和石田三成共谋举兵,应该只是石田三成单方面地利用了德川家讨伐会津的这个时机。不能只是出于怀疑,就进行惩罚。关原之战时,秀康作为对上杉的牵制,留在了宇都宫。现在如果要讨伐会津,当然该由他来全权指挥。因此秀康对此事的意见,对事态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庆长六年八月八日,陪同上杉景胜来访的秀康的意图是很明显的。秀康最担心的是本多正信,正信不但是家康近臣的领袖,而且根据情报,他最近开始凡事都开始迎合秀忠的旨意。如果不知道真的家康已死,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假冒的,的确很容易产生这样的看法。秀康同时也清楚秀忠是个小气的人。换作现在的说法,就是很会打小算盘。秀忠当然不愿放景胜一马,打垮了景胜,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就等于到了秀忠的手里,他可以安插亲近的大名,并对一直让德川家很不放心的,仙台的伊达政宗形成夹击之势。这一切都是秀忠拨打着小算盘,早已算计好了的。
  但秀忠很惧怕秀康。这位勇猛果敢的兄长,最让秀忠感到恐惧的,就是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至少,靠拨打着小算盘,绝对无法预测果敢的秀康的行动。而秀康的这种果敢,也为他在天下广聚了人气。
  特别是在久经沙场的战国大名之间,秀康的人气是超群的。这些人的经验告诉他们,战争的要谛就是果断。对秀忠来说,秀康的果断让人恐惧,而秀康的人气也更让人担心。作为家康的继承人,秀忠有一种预感,终有一日,果断又有人气的秀康,会成为自己继承大位的障碍。必须从现在开始就不断地打击秀康,逐渐将其压制在自己身下。秀康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担心在紧要关头,正信会不会用计,使家康改变初衷。因此,秀康特意陪上杉景胜一同前来晋见家康。
  二郎三郎对秀康的态度,直令得秀忠切齿扼腕不已。尽管秀忠已经通过本多正信向二郎三郎下达了指令,接见秀康和景胜时,应尽量显得不愉快,甚至可以见机发怒。但二郎三郎实际的表现,和秀忠的指令正相反,他对自己的儿子秀康,不但尊敬有加,而且对秀康在关原之战时,镇守北方的功劳也大加赞赏。接见上杉景胜时,也始终面带微笑,在收回了景胜在会津的一百二十万石领地的同时,又很痛快地在出羽置赐郡米泽和奥州福岛,赐给了景胜三十万石的领地。这可以说是一个破格的待遇了,因为对毛利家也基本进行了同样的处置。毛利家的领地也从一百二十万石被家康减至三十六万石。但毛利家的同族吉川广家,在关原之战前就密通家康,在交战时没动一兵一卒。这是一件很大的功劳。上面的三十六万石的数字,是有这样的背景的。在某种意义上,上杉景胜对德川家没有任何功劳,可以说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之所以他能够得到如此好的待遇,原因当然和秀康有关。肯定是因为秀康开口求情,事情才有了这样一个结果。秀康也因此成为了上杉家的大恩人。不,应该说不止上杉家,对于经过这次赏罚之后,已经变得极端敏感的全体外样大名来说,现在秀康就是一位可以依赖的有实力的人物。
  二郎三郎在一日之间,就做完了这些事情。
  秀康肯定不会不清楚,家康(二郎三郎)做的事,对自己来说,意义是如何重大。怀着发自内心的感谢,秀康启程去了新领地越前。这样以来,二郎三郎就得到了一位,在事情发生变化时,可以帮助自己的援军。如果秀忠过分不讲道理,或者企图杀害自己时,至少有了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
  秀忠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大为吃惊:“想不到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秀忠第一次对二郎三郎生出一些戒心。秀忠立刻给本多弥八郎去信,指责他办事不力。弥八郎的回信,语气十分冷淡:“就算是做做样子,我也必须遵从主公(二郎三郎)的旨意,怎么可能命令他这样那样,中纳言大人,你原本就应该来参加他们的会见。”
  正信在信中暗指秀忠不应该待在江户不动,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认为信中隐含着对二郎三郎的不满,不管是哪一种意思,能让正信这样的人感到心烦,足以证明二郎三郎具有不一般的才干。
  “此人不可小视。”秀忠对二郎三郎的看法也开始逐渐开始发生变化。
  甲斐的六郎只身一人来到伏见。岛左近和市郎兵卫留在了大阪。伏见对岛左近来说过于危险,不但城市很小,而且认识他的人也太多。六郎一人扮作了卖刀人,也基本上可以自由地出入伏见城。相对大阪城,伏见城对于忍者来说,是一个出入很方便的城池。因为它修建得很仓促,建城时也没有考虑到要防范忍者的入侵。最初,在二郎三郎的身边,只有从属阿梶夫人的几个女忍者在负责警卫。但最近情况突变,突然冒出了很多男性忍者。据六郎的观察,这些人不是伊贺或甲贺的忍者,而是旧武田家的忍者。实际上,这些人都是二郎三郎,因石见银山而提拔的大久保长安找来的。长安原本就是武田家的家臣,而且是猿乐师的孩子。浪迹天涯的猿乐师,可以说是“流民”的一分子,和忍者之间有常人难以明白的关联。需要时只要一声招呼,就可以找来大批忍者。而把长安推荐给二郎三郎的,是阿梶夫人。阿梶夫人也是从乱波忍者的口中,听到长安的名字。这件事可以证明,虽然有地域之分,有族党之别,有时也会发生争斗,但同为忍者的他们,和武士或平民不同,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生的亲近感。
  很快,甲斐的六郎就在武田忍者中,发现了一位旧识,这位旧识叫甲斐的飞助,是六郎的大伯父,应该早就过了60岁。六郎幼时曾到这位大伯父的家里学习忍术。飞助正如他的名字所示,是一位跳跃的名家,可以如飞鼠一般,在树木顶上窜来飞去。从城头一跃而下,连脚都不会挫伤。六郎在伏见城里见过飞助两次。一次是在伏见城屋顶,二郎三郎寝室的正上方。当时寝室中,二郎三郎正在和阿万夫人缠绵,阿万夫人这时21岁,是相州三浦出身的三浦赖忠的女儿。二郎三郎在阿梶夫人之外,最宠爱的就是这位阿万夫人。阿万夫人是一位非常柔顺的女子。喜爱阿梶夫人这种好胜的女人,有时会让男人感觉非常疲惫,在这种时候,阿万夫人这样的女子,就会让男人很眷恋。在床笫之间,阿万夫人也从来都是被动的,温柔地抱着二郎三郎,依从着他的各种要求。她那柔弱的样子,总能惹起二郎三郎的怜爱。
  当时飞助在屋顶上,垂涎三尺地紧盯着两人的痴戏。这种行为已经违反了忍者的规矩。实际上,当时飞助就没有发现六郎也潜身在屋顶。
  “大伯父老了。”六郎在略感悲伤的同时,也不禁有些为二郎三郎的安全而担心。
  六郎第二次见到飞助,是在伏见城的游郭。飞助正被人从一家叫“倾城屋”的妓院中轰出来。看样子,好像是飞助对妓女提出了什么额外的不堪要求被拒。妓女正在对飞助破口大骂。飞助一声不吭,缩着脑袋在人们的嘲笑中,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跳跃名家的风范,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色迷心窍的老头。六郎跟踪了飞助,发现他住在伏见城里的一处房屋中。
  和岛左近商量之后,九月初,六郎到寓所拜访了飞助。飞助见到六郎之后,狂喜不已,他一直以为六郎已经死在了天目山的战役中,六郎把曾经效命于石田三成,关原败后以卖刀为生的事,如实地告诉了飞助。当然,直接效命于岛左近以及刺杀家康的事并没有说。六郎对飞助说,自己是作为下人,在石田三成处谋生的,一直想再做回忍者。在城内见到飞助后,这种愿望越发强烈,所以今日特为此事来向大伯父求助。
  “我上了年纪,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武田的忍者们也都老了,现在正需要年轻人。”飞助这样答道。
  从那一日起,六郎成为了护卫二郎三郎的武田忍者中的一员。飞助带六郎去见了二郎三郎。当时,六郎的心中浮起了一抹不安。现在六郎也搞清楚了,在桃配山刺杀家康之后,砍了自己一刀的,正是二郎三郎。说不定,二郎三郎会记得自己。当日脸上带着护面,相貌应该没有问题。可尽管身上披着铠甲,但人的体形特征是不会被铠甲所掩盖的。
  担心是多余的。二郎三郎见到六郎,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好好干!”二郎三郎只说了这一句。六郎终于放下心来。接下来,又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刺杀了家康的自己,现在却跑来保护假家康。
  但六郎错了。二郎三郎到底还是记起了六郎。的确,二郎三郎当时并没有想起,也没觉出在什么地方见过六郎,之后就忘记了这件事。深夜,在和阿梶夫人尽情欢爱之后,迷迷糊糊正要入睡时,脑子里突然清晰地浮现出了六郎的形象。不是日间所见的六郎,而是在桃配山上,飞马撞来的刺客。在那刺客的手里,一把安着刀柄的枪尖闪着钝光,就是这只枪尖,紧接着刺进了家康的胸膛。一切都在梦幻中,但又都清晰可见。可以说,这个情形一直藏在二郎三郎的潜意识中,在这个深夜,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复苏了。复苏的原因很清楚。
  “就是那个人!”二郎三郎回想起日间所见的六郎的相貌和身形,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判断,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就算把他抓起来拷问,想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二郎三郎在很久以前,还在做自由自在的野武士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忍者和其他的“流浪之民”很近似,但他们绝不能算作“流浪之民”,区别就在于,忍者一族是团结的,而且每一个忍者都会忠于他们的家族。如果是为了家族,他们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自杀。他们欠缺“流浪之民”的基本特征,那就是“断绝俗缘”和“自由”。
  二郎三郎睡意全无,反复琢磨。
  甲斐的六郎为什么来到伏见城?为什么来做自己的护卫?是为了刺杀自己吗?那刺杀的动机又是什么?不可能是为了给石田三成报仇,忍者除了自己的族长,是不会有其他主上的。为死去的雇主复仇,绝不会是忍者的想法。
  如果六郎的目的是暗杀自己,那么雇主又是谁?二郎三郎突然联想起了死在大阪城的那名刺客。那时肯定还有另外一个忍者在场,杀死刺客的忍者,会是这个六郎吗?当时的刺客是井伊直政派来的,可现在直政已经没有了暗杀自己的理由。所以六郎不可能是直政派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大阪,六郎杀死刺客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掩护他自己逃跑,那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又是受谁之命?肯定不会是秀忠。如果是秀忠,肯定会用伊贺或甲贺的忍者。从立场上来看,指使者有可能是本多正信或本多忠胜。但这两个人应该都不会去使用忍者。二郎三郎百思不得其解。
  “直接问问这个人。”最后二郎三郎下了决心。心里一放下这件事,二郎三郎立刻酣然入睡。
  庆长六年十月二日,也就是二郎三郎去江户之前的十天,甲斐的六郎从飞助处得到去见二郎三郎的命令。尽管心里有些忐忑,但六郎仍然认为,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真正让六郎感觉到困惑的,是临行前飞助的一席话:“殿下好像要给我们一些关照。”这是飞助的说话方式。“他说,把每晚在屋顶上值勤人的姓名,要提前十天通知他。这样每天他都可以知道是谁在上面,心里会觉得安全些。”
  六郎大为惊愕。这哪里是关照,正相反嘛。二郎三郎要知道值勤者的姓名,就意味着他对某个忍者有疑心,在这个人值勤时,他会注意自己和侍妾及近臣们的谈话内容。
  “他是不是正在让别的忍者调查我们这些忍者的行动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护卫就是最好的刺客。各国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在现代,在政变中负责杀死元首的,往往是元首的护卫队长。所以对护卫们的调查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不知道在何时,为了何事,护卫们就会投向自己的敌人。
  六郎在成为二郎三郎的护卫之后,在不值勤的日子,曾两次去大阪见了岛左近。现在,六郎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回想了一遍当时在路上的情况。
  没有,肯定没有。肯定没有被人跟踪。六郎每次都很慎重,总是先到游郭(妓院)找一个游女(官妓)来睡觉,完事之后用药迷倒游女,自己从房顶出去,赶到大阪,很快再赶回来,和游女再戏耍一次。进屋时也是通过屋顶,肯定没有被别人看见。
  一天晚上,六郎在屋顶看见二郎三郎向自己招手。侍寝的是阿梶夫人,邻室里也不见了侍女的身影。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如果怀疑六郎是刺客,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的。六郎带着几分戒心,无声地落下,拜伏在地。
  “一起喝点酒吧!”二郎三郎百无聊赖地说。六郎拒绝了——忍者在执行任务时不能喝酒,这位殿下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喝点酒再聊天,才有意思啊!”二郎三郎满脸笑意。
  是女人的事吧,六郎在一瞬间这么想了一下。可能是他对自已的某一位侍妾产生了怀疑。但二郎三郎接下来的话,把六郎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刺杀家康大人?”六郎本能的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二郎三郎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嘲笑六郎,六郎自己觉得也很傻,就把刀摘了下来,向二郎三郎递了过去。
  “你拿着,要是在这一刻刺客来了怎么办,保护我的可只有你一个人。”这句话里含着莫大的信任。六郎默默地把刀插回了背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二郎三郎催促道。
  “受人之托。”
  “是谁?”
  “我不能说。”
  二郎三郎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又平静地说:“那倒也是啊!”
  六郎瞟了一眼二郎三郎。这位殿下和普通的武士有些不一样。
  二郎三郎轻轻笑了一下,又说道:“这点事,我也明白。在做影武者以前,我也经历过不少事。”
  六郎大吃一惊,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任何人听来,这都是一件惊天的大事。二郎三郎竟然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别担心。女人们早就知道了。”
  想一想,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每天都这样在一起亲热,不会有哪个女人还会被蒙在鼓里。但这样做合适吗,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一个忍者。
  “侍女们不知道,男人里知道的有中纳言大人、本多弥八郎、三位侍大将,当然还有你,就这些人。”
  二郎三郎的话,让六郎表情一变。感到自己肩上被压了一副千斤重担。
  “为什么要告诉我?”
  二郎三郎放声一笑。有一句话,叫“推心置腹”,就是把自己的真心,放入对方的体内,意思是非常信任对方,现在二郎三郎做的事,就是“推心置腹”,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二郎三郎一直就是以这种方式为人处世的,他认为,就算是对方背叛了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多一死而已,像本多弥八郎那种深谋远虑的活法,二郎三郎无法接受,也不可能做到。
  但六郎可不这么想。
  “这回麻烦了。”六郎在心里暗自想道,忍者原本就怕这种人,正因为忍者的世界充满着谋略,所以他们反而不善于应付二郎三郎这种人,六郎尤其是这样。他现在死心塌地在为岛左近效命,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说明他最容易被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所打动。接下来,二郎三郎问了一句最让六郎无法回答的问题:“你现在也受雇于某个人吗?”六郎保持了沉默。
  “是为了杀我吗?”
  “不是。”这一次,六郎明确地回答道。
  “那就是来保护我的啦!”
  “是。”
  “我觉得也是。在大阪那个使吹箭的刺客,是你杀的吧!”
  “是。”
  “你知道是谁派他来的吗?”
  “是井伊大人吧!”
  这回,二郎三郎有些惊讶了。“了不起。那,现在井伊还有没有派人来行刺?”
  “没有。”
  “你怎么这么肯定?”
  六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为了威胁井伊,两次在松平忠吉的发髻上插了短刀的事说了出来。二郎三郎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没想到啊!这回把直政的脸都吓白了吧!”
  六郎微微一笑。
  “这是你想的计划吗?还是你的雇主……”
  依然,沉默。
  “能让我和他见一面吗?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我的心腹。”这是一句真心话。六郎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
  六郎用悲伤的眼光望着二郎三郎,这说明,六郎背后的人肯定是一位名人,大概原属于石田一方。现在只要在伏见城一露面,就会被立刻捉拿。
  “我明白了。不必勉强。但,还有一件事。”二郎三郎直视着六郎:“你为什么要来保护我?”
  六郎略作犹豫。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为了保护秀赖殿下。”
  “原来如此。”
  二郎三郎苦笑了一下。这就让人明白了。除了淀君,现在没有人比二郎三郎更希望秀赖长命百岁了。因为秀赖的死亡,就等于二郎三郎的死亡,眼前这个人的雇主显然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也好。”
  六郎把这句话当作了让自己回屋顶的命令。正要起身。
  “等一下。”二郎三郎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很大的皮袋,沉甸甸的,放在六郎面前。
  “是银子,你拿去吧。”
  这些银子是大久保长安派部下秘密送来的,石见大森山产银中的一部分,六郎正要拒绝。
  “不必推辞,拿这些银子去找些人来。现在的人手不够,不是忍者也没关系,只要是你认为有用的人就可以。”然后二郎三郎又补充了一句:“要和飞助他们分开。飞助他们虽然也很努力,但岁数太大了。”
  六郎点了点头,把银子拉了过来。二郎三郎说的事,六郎也想到了,但召集新的护卫,这件事可不容易做,如果要找可以信任的人,则更是难上加难了。
  “以后说不定会有事要和你的雇主商量,到时候再拜托你吧!”
  六郎略微点了点头。
  “有点麻烦啊!”六郎一面返回屋顶,一面在心里嘟嚷了一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刺杀了家康公的自己,现在竟然成了假家康公的心腹。
  “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六郎在心里抱怨着二郎三郎。的确,如果说轻率,那么二郎三郎的行为可以说是轻率至极。但也不得不承认,二郎三郎和任何人都平等相处的做法,确实有巨大的魅力,虽然二郎三郎只是一个替身,但他毕竟是身处德川家顶点的人,现在却向一个忍者俯首,换作一般人,还真的很难做到,这个人很实在,到了60岁,还能这么实在的人应该不会很多吧!从这个角度来看,此人确有不凡之处。
  “不管怎么说,得立刻报告大人。”
  现在,对六郎来说,二郎三郎就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包袱。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须要让岛左近赶快把这个包袱接过去,六郎已经要坚持不住了,六郎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值勤,立刻就起身去了大阪。
  岛左近的反应和六郎预想的正相反,也不知为什么,六郎认为岛左近首先应该会大笑不止。但岛左近一直保持着沉默,持续时间之长,有些让人意外。六郎感到一些不安,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无法原谅的大错。回想一下,自己确实说了一些原本可以不说的事,这是因为受到了二郎三郎率直的态度的影响。
  “你把他的长相和体形,详细地给我说一说。”岛左近的话有些让人意外,六郎带着不安,把二郎三郎那有些异常的短腿,肥胖的体形,圆滚滚的快要被撑破了的脸庞,仔细地描述了一遍。
  “很像。”岛左近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和家康公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连身形都完全……”
  “我不是说他像家康公。”岛左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像一个射伤了信长公的人。”六郎目瞪口呆,没想到岛左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石山战争的末期,岛左近正在为大和的筒井顺庆效力,负责搜集有关本愿寺的情报。他当时就听说信长被打伤了,也知道射伤信长的人,在义军中迅速地出了名。岛左近对这人很感兴趣,就搜集了和他相关的情报。世良田二郎三郎元信,好像是三河人士。异常的短腿,狐狸脸,年龄三十大几,铁铳从不离手,射术超凡,曾参加了三河一向宗起义、近江一向宗起义,是一位历经磨难的战士,他有一个同伴,两人从三河起义以来,总是形影不离,这个人和二郎三郎正相反,像鹤一样的瘦,也是一个相貌平庸之辈,年龄四十出头。名叫本多弥八郎。
  “本多弥八郎!”岛左近一惊。本多弥八郎正信,谁都知道,他不是家康的谋臣吗。
  “原来如此。”岛左近总算找出了世良田二郎三郎和家康的接点,“牵线的是本多正信。”
  “但他们的胆子可真大。”岛左近有些赞叹地摇了摇头。但他也明白,除此以外,德川家也别无良策。
  “但他们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不用说,肯定要隐瞒到德川家不再需要家康为止。明确地说,就是要到德川家攻克大阪城,名至实归地成为了天下的霸主为止。但奇怪的是,世良田二郎三郎为什么要庇护秀赖。而井伊直政试图刺杀二郎三郎一事,又如何解释呢?
  “可能是对继承权的争夺。”
  岛左近点了点头。想一想,仅仅掌握了天下的霸权,二郎三郎的使命并没有完成,他必须要活到下一代的德川家主,继承了天下的霸权之时,那么,家康的继承人又会是谁呢?
  “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中纳言秀忠吧!”但秀忠没有做领袖的器量,不光是岛左近,天下的武将们都如此认为,所以才会有井伊直政的鲁莽刺杀行动,身处漩涡中心的世良田二郎三郎,由才会想到,要培植自己的心腹势力。
  “他是为了活命。”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二郎三郎身处漩涡的中心,为了活命,必须有自己的心腹,接下去就要尽可能延长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为此必须要让秀赖活着,到这一层为止,岛左近都看清了,问题是,接下来呢?
  “不仅是这些吧!”
  二郎三郎和本多正信的目标,怎么想也不会仅是延命这么简单。这两个人不都是老牌的一向宗门徒吗!
  “他肯定想要做一件什么事,一件大事。”但到底这是一件什么事,连岛左近也无法预测。但肯定会有事情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六郎茫然地看着岛左近的脸上逐渐浮起了笑容,显得非常开心,甚至兴奋地搓起手掌,然后又向手心吐了口唾沫,好像在做相扑前的准备活动。
  “大人在想什么?”正想着,六自瞅岛左近在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别在这儿傻愣着了。”岛左近红着脸,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可得长命百岁,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六郎不明就里地跟着点了点头。
  庆长六年十月十二日,二郎三郎从伏见起身去了江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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