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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2019-12-01 22:46:59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河阳渡,古称孟津。
  武王伐纣,曾大会诸侯于此。
  由于它是东出洛阳,渡河北上的要道,水陆两路客商云集,市面上繁华无比,是豪富们的销金窟,也是很多黑道人物混迹寄生的地方。
  河阳渡最有名的人物叫“无情太岁李凡喜”,最有名的玩乐去处叫“花客山庄”。“花客山庄”的东家就是“无情太岁李凡喜”。
  “花客山庄”,名字听起来很雅致,其实是座规模庞大的赌坊。
  年初五,俗称财神日子,百业开市。
  花客山庄自然也不例外。
  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山庄大门前,就劈哩吧啪的响起震耳的鞭炮声,前后足足持续了半柱香之久,花纸碎屑在雪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有人估计,光是这十八串特制的千子花炮,就非三十两雪花银不办。
  三十两银子,足够五口人家,一年的烧裹而有余,真是好大的排场,好大的出手!
  鞭炮放完,两扇倒贴着“福”和“财”的大铁门哗啦一声打开,八名穿戴整齐的长袍汉子鱼贯而出,分两排对立于门前台阶上。
  其中四人捧着红漆木盒,里面分别励着瓜子、花生、甜饼、喜糖一类的东西。
  赶新春开年试手气的赌徒蜂涌而入,恭禧发财之声不绝于耳。
  大厅、两厢,各式赌台和赌具都已准备齐全。
  甚至连天井里都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了一个大海碗,碗中是三粒石榴米大的象牙骰子。
  大厅和两厢,有专人侍候,烟酒、茶水、点心,应有尽有,服务周到,招待亲切。
  天井里掷骰子,是开“流水席”。客人当庄,客人下注,输赢自理,赌坊不伺候,也不抽头钱。
  在那时候的城市或乡村里,三颗骰子定输赢,是一种最原始也最大众化的赌法。
  一人当庄,大伙儿围着海碗下注,下了注的,不论多寡,就有权掷骰比点子。骰子在碗中滴溜溜旋转迸跳,赌徒的心则在胸腔中怦怦突跳。
  骰子一停,有人狂喜大叫,有人破口大骂,什么样的丑态怪状,什么粗口脏话,在这里都可以看得到和听得到。
  这些赌骰子的赌徒,十九来自低入息和劳动阶层。他们的赌注不大,却为赌坊制造了一股热烘烘的气氛。
  同样的,在三颗骰子不断起落滚动中,他们也为自己制造了不少的罪行和破碎的家庭。直到输光为止。
  每个赌徒由好奇刺激,直到身败名裂,几乎都在走着一条相同的老路子。
  手气好,赢了钱,以为财神永远拴在他的裤带上,由小赌而大赌,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直到输光为止。
  输光了,怎么办?
  一个念头,设法翻本!
  赌台上六亲不认,要想翻本,钱从哪里来?花钱容易赚钱难,输得两袖清风,要找银子翻本,的确是个大问题。
  不过,只要想通了,办法还是有的。
  因你没有钱,难道别人也没有?
  于是乎,勒索、欺骗、哄诈,各种手腕纷纷出笼。文来不管用,还有武的。揭瓦、挖墙、偷。偷不成,抢。抢不到,杀!
  以不正当的手法,掠夺他人财物,是犯法的。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万事莫如翻本急,犯不犯法,那就只好再说了。
  拾美郎曾经问过恩师天禅老人:“既然赌是万恶之源,而且几乎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自甘坠落?”
  天禅老人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至少默默静坐了一个时辰。
  最后,天禅老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据老朽数十年来的观察,也许是十三个字害了我们这个社会。”
  “哪十三个字?”
  “得过且过,慈悲为怀,公门好修行!”
  “徒儿不懂!”
  “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就是得过且过。”
  “这跟赌博有什么关系?”
  “喜欢刺激,喜欢冒险,喜欢不劳而获,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根性的一部份,既然过了今天,明天都不管,喝喝酒,赌赌钱,痛快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
  “慈悲为怀呢?”
  “好人肯上进,用不着别人慈悲。所以,一般人所称的慈悲,其慈悲的对象,多半是干了坏事的罪犯。对罪犯慈悲,其实也就是对罪行慈悲。既然做错了事有人慈悲,谁还会担心坠落犯罪,以后有脸见不得人?”
  “什么又叫公门好修行?”
  “就是衙门中掌生杀之权的大官,为了沽名钓誉,专门钻入律例漏洞,为十恶不赦之徒找生路。”
  “那些大官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们老了,心软了,胆小了,同时心里清楚自己这一生为了官位升迁,曾私下干过一些什么勾当,担心来世报应,所以想趁最后一口气在,拼命积点阴德,以便到了地府里可以将功抵罪。”
  “为恶人找生路,算积阴德?”
  “当然不是,不仅不是,而且是种很混帐的想法。提起这一点,令人又无法不想起另外两句话。”
  “那两句话?”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面对一名杀人犯,很少有人会想起那个被杀的人是如何的无辜可怜。因为死者已矣,死了就算了,还提他干什么?值得同情的,是杀人的人,你瞧,镣铐加身,蓬首垢面,那模样多可怜!他已知道忏悔了,何不放他一条生路?唉!”
  拾美郎那时十八岁,师父的这番话,他反复推敲了足有半年之久,最后他认为师父当时的感概很有道理。
  他觉得很多“古训”和“老话”不该加以揄扬流传,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古训”“老话”。一代代的相传下来,有如可怕的瘟疫,在无形中腐蚀了人心,搅混了社会的形象秩序。
  他们师徒,都深厌一种有关十殿净王的传说。
  一个人干了坏事情,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死后才去受十殿阎王的轮审?谁又见过了十殿阎王?
  为什么不在人世间培植几位活阎王,铁腕断案,现世现报,为有心犯罪而尚未犯罪的准罪犯树立一些活生生的榜样?
  陈二瘸子今天手气不错,半个时辰的骰子掷下来,他已掷出四个“豹子”,七个“四五六”,连“吃”了十多把“通”。
  其实,早在去年年底,陈二瘸子的赌本就输光了。
  陈二瘸子今天掷骰子的赌本,是给了他老婆两大巴掌,打开女人衣箱,翻出一付银镯子,去当铺押来的三吊钱。
  平常手气背的时候,这三吊钱,三两把就跟别人姓了。
  但今天不同,半个时辰下来,不仅青钱装满了两大口袋,居然还收进了几块碎银子,好几个输家嘴里已开始不干不净了。
  “奶奶的,这是什么狗屎连,吃了一把又一把,就像假的一样。”
  “初五赢钱,一霉一年。”
  陈二瘸子这下可火大了。他赢了钱,你操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在乎。但是如果有人咒他的赌运,他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喂!麻皮!”陈二抬头在人群中找到了放冷箭的林火狮,怒声道:“你说谁会霉一年?”
  “我说初五赢钱的人。”
  林火狮三十岁出头,比陈二瘸子年轻得多,开了一家豆腐店。经营的虽是软货,脾气却硬得可以。
  他的豆腐店开在平康里附近,尽管生意不恶,入息却极有限。
  他在八把骰子中,抓了三把“么二三”,其余几把,也都是些“二”“三”郎当点,“四”以上的点子,一把都没掷出过。
  八把骰子,他大概输了两吊钱左右。
  新春年头,输上三两吊钱,说来并不是个大数目。
  不过,这些钱若是以豆腐块子来计算,就无法不叫这个满脸大麻子的豆腐店老板不痛心了。
  他的豆腐零卖一个小钱一块,一次卖四块,还得奉送一块。试问,要赚回这输掉的两吊钱,他得卖多少块豆腐才赚得回来?
  陈二瘸子这下更火了。“喂!麻皮!”他桌子一拍,两手叉腰:“我操你祖奶奶的,你他妈的到底是输得起输不起?”
  “就算老子输不起,你又怎么样?”林火狮也叉起双手。
  桌旁那些输家,深恐一家独赢的陈二瘸子,藉故歇手开溜,这时连忙七嘴八舌的从中劝解。
  “好啦!好啦!大家少说一句,不就没事儿了吗?新春大年头,又是老街坊,奶奶的,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
  “就是说嘛!来来来,我们继续玩。”
  “玩,玩,玩,玩你娘的头!”陈二瘸子排开众人,冲向林火狮:“麻皮,我操你祖奶奶的,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像谁的老子。”
  林火狮严阵以待:“谁喊我老子,老子就是谁的老子。”
  陈二瘸子一拳揍过去:“我是你老子的老子,我揍你这个龟孙子。”
  林火狮不甘示弱,两人登时“平平蓬蓬”的扭打起来。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看两个不关痛养的人打架,也是很受欢迎的一个节目。众赌徒玩不成骰子,立时一致转变为替两名扭打者呐喊助威的观众。
  “干得好,打,打,打,用劲,对!”
  “捏他脖子!”
  “顶他肚子!”
  “对对对!扭他的胳膊,用力扭,扭断他!”
  大伙儿又叫又笑,鼓掌顿足,不断吆喝,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向着谁。
  “陈二瘸子该受点教训!”
  “林火狮也不是好东西……”
  很明显的,他们只是在凑热闹,瞎起哄。无论是谁打赢了,或是被打伤了,他们都一们会感觉刺激,获得满足。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是两个不会武功的粗人,拼的全是笨气力,在地上翻过来滚过去,看久了就没有什么看头了。
  就在众人意兴阑珊之际,忽然“哗啦啦”一声,一把又把的青铜钱,突从陈二瘸子的身上滚了出来,众人一声哗叫,纷纷上前弯腰捡拾。
  “那是我的钱,不许捡!”陈二瘸子大叫。
  林火狮被压在地上,正想挣扎着翻到上面来,听得这叫,连忙以双手搂紧了陈二瘸子的脖子。
  “你们快捡!”他高声叫:“我勒住他的脖子,他爬不起来的。”
  陈二瘸子又气又急,大吼着:“喂!你们想当土匪是不是?谁再捡我的钱,我操他祖宗十八代。”
  捡钱的人,你争我夺,抢得不亦乐乎,根本无人理会他的吼叫。
  “我操你祖宗三十六代!你的钱?嘿嘿!”
  “我输了一吊多,还没捡到三成!”
  “麻皮,掏他袋子。”
  “对,麻皮,那都是咱们的钱,你挖他的荷包,我们晚上请你喝酒。”
  就在大伙儿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口,忽然从大厅中快步走来一名短衣壮汉,大家认得他是无情太岁李凡喜的贴身保镖之一:斜眼猴侯德健。
  众赌徒晓得这位侯二爷的厉害,一个个顿时鸦雀无声,纷纷后退让路。
  斜眼猴走上前去,不分青红皂白,抬起腿来,狠狠的一人给了一脚。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打了半天都没有打出个名堂来,现在一个人挨了斜眼猴一脚,却全忍不住像宰山猪似的惨叫起来。
  “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为了几个铜子儿,就像狗抢骨头似的,咬得满地翻滚。你们骨头贱,不要脸皮,可是也得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花客山庄容得你们撒赖耍泼?起来,给我滚!”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乖乖的忍痛爬了起来,两人衣服都被扯破了好几处,脸上也都瘀青泛紫带血痕,看来极其狼狈又滑稽。
  陈二瘸子想在地上找钱,但地上除了花纸雪泥,那还有半个子儿?
  他觉得自己很冤曲,想向斜眼猴申诉。
  “侯爷,他们抢我的……”
  “去你妈的蛋!”斜眼猴不容分说,当胸又是一拳:“你他妈的再啰嗦,我就叫你躺在门板上抬出去!你说,你滚不滚?”
  陈二瘸子那还敢多说半个不字,赶紧一颤一拐的走出去了。
  林火狮看风色不对,也悄悄的脚底抹油,溜出了山庄。
  陈二瘸子平常靠在渡口卖五香螺丝和应时瓜果为生,经过刚才这一架,大赢家变成了大输家。
  林火狮的咒语,也许还真有点道理,他未来这一年,八成儿大概是霉定了。
  林火狮为呈一时口舌之快,结果除输了两吊钱不算,还赔了一件新棉袄,以及换来满身伤痕。
  为了弥补这一场的损失,在以后的几个月里,看样子他每天不多磨几升豆子也是不行的了。
  花客山庄初五一开门,就被人闹了场子,营业会不会受影响?
  一点影响没有。
  本来,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陈二瘸子和林火狮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两人都是小生意人,赢几吊钱,成不了富豪,一输便捉襟见肘,小则影响生计,大则从此家破人亡。
  如果不贪非份之财,岂不是太太平平,什么事也没有?
  但遗憾的是,千百年来,因赌而引起的罪恶和悲剧,永远起不了警惕作用。
  陈二瘸子和林火狮两人离去之后,新庄家马上产生,骰子又在海碗里旋转迸跳,呼“么”喝“六”,脏话不绝,喧闹热闹如故。
  大门进出的赌徒,不但未见减少,反而愈来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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