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书

 

2024-08-15 21:41:36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别的事物怪起来，总还有一个限度。书要怪起来，几乎没有限度，书要怪成什么程度都可以，当然，那不是指书的外形，而是指书的内容而言。书的外形，变化极少，只怕数不出三十种，但书的内容，变化之多，两千万种？两万万种？可以一直数下去，数到无穷大，只要人类文化还在延续，书的内客就一直在发展，永无尽头。所以，怪书，也可以是任何怪故事。这里的一个，只不过是亿多种情形之一。

　　他从小就喜欢书──请注意，是“喜欢书”，而不是“喜欢看书”。当然他也看书，但喜欢看的程度，绝比不上他喜欢书。听来好像有点混淆？从他的一些行动中，可以比较容易了解──他看到了一本书，喜欢之极，就像女人看到了珠宝，想据为己有。书毕竟售价便宜，不像珠宝，放在橱窗中，由得你看，看上七、八十年，也未必有机会可以买了来是自己的。书便宜，他又是那么喜欢书，所以，经常得到拥有的满足和快乐。

　　当他每次捧着一大堆新书回家的时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他今年三十八岁，单身，（单身的原因，下面会提到。）有一份高职，收入堪称丰裕，除了爱书之外，又没有别的嗜好，所以，他住所中，书就越来越多，各种种类的书都有，从“实用生物化学导论”到“中国古代神话人物辞典”，应有尽有。他屋子一切陈设全是书，不但四面墙上至是书架，其他一切陈设家具，也全是书──全是书的意思就是，真的一切全是书。

　　他的沙发，是一大迭书上放上软垫，床也是一样，衣服是挂在由书堆迭而成的空间之中。饭桌是书堆成的，书桌当然也是，地板下平铺著书，上面再铺上透明的胶板。天花板的设计也是一样。甚至浴缸也是特制的，用透明胶板夹著书──当他的几个女友，亲密程度已可以论婚嫁，到他住所来的时候，有三个，看到了透明浴缸，已经忍不住夺门而出，有两个，看到他睡在一大堆书上，想起和他结婚后，不可避免要在书上做爱，自然也顾左右而言它，以后再也没有和他来往。最坚强的一个，看到了连马桶也是特制的，也由书组成时。才大声骂了他一声“神经病”，加上一下响亮的耳光才离开。总之，他屋子中全是书。

　　有人会问，他这样处置书，怎么拿出来看呢？譬如说，被夹在透明胶板中，做了浴缸的书，怎么拿出来看？这不成问题，因为一开始已经说明，他只是“喜欢书”，并不是“喜欢看书”，书弄进家中之后，被他翻开来的机会，只是百分之一，或者更少。他就是喜欢书──这自然有点流于变态，被人目为变态的原因，是由于和他有同样嗜好的人不多。譬如说，大家都喜欢钱，他如果也喜欢钱的话，就会被目为正常了。

　　不管人家怎么说，他自得其乐，一有钱就向有书卖的它方跑。书店、书摊上的人都认识他，最近一年，他特别喜欢旧书，所以，旧书店的人和他更熟，也都十分喜欢他，因为一本书，只要他想买，就可以卖好价钱，他买书从来也不还价。

　　那一天晚上，他买了一大包旧书回家，小心地整理了一下，线装的归线装，洋装归洋装，他藏书，也不分门别类，反正他又不看、又不找，随便怎么放都可以。他小心地抹去旧书封面上的尘埃，又仔细地喷上防蛀虫的药水，当他拿起一函线装书时，发现蓝色的布函上，标签折迭了，他把标签摊平，才看到上面用篆体字写著书名：“天下第一怪书”。他侧着头，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

　　由于从小就喜欢书，对于各种书名、书类的常识，也就十分丰富。线装书，绝大多数是古书，古书种类浩繁，他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有一部呷“天下第一怪书”。他还有许多书要整理，本来绝没有空看书，但被这个书名所吸引，他在一迭书上坐了下来，拉开了书函上的象牙签，打开，书一共有三册，他先取起第一册来，打开，第二页也是书名：“天下第一怪书”。掀过去，第二页是“读法”。

　　古书大都在开始时有“读法”，不足为奇。他看看：“读本书之法，必须页页依次翻读，绝不可跳过一页。每页十行，绝不可少阅一行，每行二十五字，绝不可少读一字，得此书者，福缘皆奇，若不依读法，绝不能领悟此书妙处，切记切记！此书妙处，无可言传，岂止黄金屋、颜如玉而已！”他看得大感兴趣，翻过了读法，看到了下一页，他不禁呆了一呆。

　　果然，一页中有十行，每行有二十五字，这部书也不知是甚么时候刊印的，用的是十分精美的宋体字，那一页，一共两百五十个字，全是“一”字。他笑着，已想顺手翻过去，可是就在那时，他心中一动，想到了“读法”中所说的：一个字也不可漏读。他本来就有点傻气，要不然，也不会那样畸形地喜欢书，所以他挺了挺身子，确是从第一个“一”字起，到第两百五十个“一”字为止，读了一遍，才掀到下一页。下一页，是两百五十个“二”字。

　　当天晚上，他只读了十页，第十页是两百五十个“十”字。他翻到了第十一页，那是两百五十个“百”字，他没有再翻下去。从那天开始，他有时一天只读一页两页，有时一天可读十页八页，每一页，都是两百五十个同样的字，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早已同意了那是“天下第一怪书”，虽然心中觉得，这样的怪书，谁都可以一天弄几十部出来，但真正有人照“读法”来读的，只怕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一想到这一点，他也颇为自傲，越读到后来，越是不肯放弃，而且唯恐漏读了一个字，前功尽弃，所以一个字一个字，读得十分仔细，一点也不敢马虎。

　　两个多月之后，他读完了第一册，第一册的最后有一行字：依“读法”读毕第一册者，世上已无一人。他看了更是高兴，再三个月后，他看完了第二册。第二册最后的论评是：“阁下依读法读完第二册，其神人乎？其愚人乎？”他大口吞咽着口水，“其神人乎？其愚人乎？”他也答不上来，要是他真心回答，他会选择自己是愚人，这样读法，实在太笨了，可是既然已读了两本，为甚么不读第三本？

　　就在他开始读第三本时，有一次，在一个聚会场合，有人问他：“最近在看甚么书？”他把他看“天下第一怪书”的经过说了出来，阖座惊讶，哄堂大笑，有几个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令他狼狈之极，落荒而逃。当晚，他几乎放弃，但还是坚持了下去。以后就一直被嘲笑，看完了，会成仙？会念咒？点石成金？每个字都会变美女？会拥有世上一切？

　　他忍受着嘲笑，又三个月，看完了全部三册，第三册后并没有论评，他合上书，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他的一个亲戚（他唯一的亲人）当晚被他摇醒，望着他讶异莫名，他伸手向上指了指，消失无踪。亲戚大骇，赶到他住所，看到了他的尸体，神情安详之极。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没有人知道。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