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栏杆太近

 

2024-10-13 08:45:17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人在什么情形下最容易见鬼？很久以来，这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然而，又不是完全没有答案，至少，可知的是当一个人处于生、死关头时，极接近死亡时，就容易见鬼；也或许，是由于见了鬼，才会走进死亡之门，确切的答案还是没有的，因为，死人不能再告诉人们什么。


　　一直到他推开了通向天台的那扇门时，他才陡然想到了那个字：死！
　　这个字，这个念头，是怎样突然进入他脑子的，他一点也说不上来，像是突然有个“死”字悬在他的头上，却又有一把锤子，重重在这个“死”字上敲了一下，就此把这个字敲进了他的脑中。
　　他甚至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念头摇走，可是不成功，他停了一停——那时，那扇门只被他推开了一半，他大可就这样退回去，不走向天台，在那一霎间，从死的念头联想开来的事太多了，一下子全涌了上来：跳楼，死得痛快，天台是十四楼，跳下去，一定死，也不会要耗太久，死了之后，不是再也不必受气受苦了吗？不是可以从此解脱了吗？
　　可是他内心深处，又有一股无可名状的害怕，活著，虽然无趣之极了，但总是活著，死了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谁知道？说是解脱，真能解脱吗？要是那刺心刺肺的痛苦仍然延续下去，那时怎么办？还是再考虑一下的好。
　　他犹豫著，可是手像是不听从他的指挥，像是有一股力量在代替他出力，他还想再想一想，可是手却已经把门推了开来。
　　门一推开，一阵风扑面吹来，通常来说，叫凉风逼面一吹，人总会清醒一下，可是他却觉得昏昏沉沉，望出去，附近几幢更高的大厦，似乎都在摇摇晃晃，要向著他倒下来。
　　他忽然又想：倒下来也好，砸死算了，真要自己攀过天台上围著的栏杆向下跳，不知道是不是能下得了这个决心，鼓得起这个勇气！
　　他又停了一下，然而，他的脚，好像也不属于他自己，而又有一股力量，令他向前走。
　　他觉得头十分沉重，一个问题被不知什么力量压著，他实在要好好想一想，可是又有一股力量叫他不要去想，那种被压著的感觉不但不舒服，而且，还可怕之极，他用力摆动身子，自喉际发出挣扎也似的“咕咕”声，想摆脱这种压力，可是并不成功。
　　这时，他的动作十分怪，在天台上，有一双青年男女，在靠著设置在天台上，供应整幢大厦用水的大水箱旁，紧拥著，一面在亲吻，一面在喁喁细语，看到了他，女郎有点害怕，靠得她男朋友更紧。男的皱了皱眉，天台上本来很清静，正适宜谈情说爱，忽然多了一个人，自然十分不自在。
　　“他每向前走一步，都好像是被什么在后面推著一样，看起来，他好像根本不想向前走，可是又一步一步地再向前走。”那双青年男女后来说当时的情形，两个人的说法都一样：“他双眼发直，身子不断摇晃，喉际发出古怪的声音，甚至，他不住拍打他自己的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拍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住地拍打自己的头，不是想把什么东西拍出来，而是想把那股压力拍开——还真有效，在他拍打了十来下之后，他脑中终于可以想一下那个问题了：自己是不是非死不可呢？
　　一想到了这个问题，立刻就有了答案，当然必定要死！你还有什么希望？留恋人生，对你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死了多么好，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担心了，不必担心阿珊今晚是不是会被客人带出场，会陪客人去开房间，自己和阿珊在一起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轻柔，可是阿珊的身上，老是有大大小小的伤痕，那全是客人在花了钱之后，不顾一切地发泄时留下来的。
　　他爱阿珊，爱了半年，他帮阿珊还债，以他微薄的薪水，自然不能帮别人什么，于是他就偷店里的东西，偷了去卖，去当，也偷店里的现金，半年来竟偷了那么多，当老闆疾言厉色地告诉他，三天之内，不还出来，一定要他去坐牢时，他才对著那么长的一串数字，汗如雨下，天旋地转。
　　他绝对还不出这笔钱来！向下跳！跳下去，看看老闆还向谁去追讨这笔钱！
　　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甚至有一丝报了仇的快意，口角向上略掀了掀，现出了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男女青年后来又说：“这个人……一定有什么心事，他一面一步步向前走，一面脸上表情变化不定，一下子苦恼无比，一下子又咬牙切齿，一下子又会笑，笑得古里古怪，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双手紧握著拳，感到自己有一百条理由要去死，只要纵身一跳，什么样的难题，都随风而去！
　　可是他又想到了一条理由，自己可以不必死，可以活下去，阿珊又不是不爱他，阿珊每次和他在一起，都会伏在他的肩头，嘤嘤地哭。阿珊知道他最不爱听客人怎样欺侮她的事，所以绝口不提，反倒说身上的瘀痕，是自己不小心撞出来的！
　　亏空了的钱，一下子绝还不出来，是不是可以求求老闆，分期摊还？大不了去坐牢……会坐一辈子？三年五载出来，还不过三十岁，至少还能在世上做几十年人，要是跳下去……要是跳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一会，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站著没有动，离围住天台边的栏杆，大约还有七、八米路，他肯定自己一动都没有动过，只是在他的背后，有一股力量还在推，要把他推向前去，他必须身子向后斜，用来抵挡那股推他的力道。
　　背后怎么会有人推？他倏地睁开眼，疾转过身来，背后并没有人，可是那股力道却在，他由于一个转身，未能站得稳，竟然一下子被那股力道，推得倒跌出三四步去！
　　这时，他仍然未曾察觉到天台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对青年男女。可是青年男女却一直在注意他。
　　那男青年后来说：“那人的行动越来越怪，忽然转身，忽然后退，身子摇晃，像是在练功夫！”
　　女却补充说：“好像是醉拳！”
　　男的摇头：“看来倒像是‘神打’，像是有什么东西附体的那一种，身子摆动著，就看他已经来到了栏杆的旁边，双手紧抓住栏杆，双眼瞪得极大！可是他的手臂却又伸得很直，看来，像是正在抗拒什么！”
　　向青年男女发问的是两个警官：“到那时候，你们还只顾谈情说爱？”
　　女郎的脸红了一红，男青年不服：“谈情说爱有罪吗？谁会想到他忽然会跳了下去？我们也看出情形不对，叫了他一声，他本来是直盯著下面的，我们一叫，他转过头，向我们看来，还叫了一句话！”
　　他叫的是：别离栏杆太近！
　　男青年继续说：“他这样叫，谁想到连头都还没有转回去，身子就古里古怪冲出了栏杆，直跌了下去！我们就算想救，也来不及了。”
　　两个警官的眼神，到这时，怪异之极，一个道：“去年这时也有一个人跳楼，也有目击者，跳楼的好像也在临跳下之前，叫了一句什么？”
　　另一个声音有点发颤：“是，叫的是：别离栏杆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