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和你干杯

 

2024-10-13 08:44:09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个小故事：一个置业者，在买了一个居住单位之后，请自称有“鬼眼”的人来看，一看之下，“鬼眼”说：屋子其中一间房间，有一个女鬼。于是置业者不敢住了，匆匆把屋子低价卖出。
　　这个故事可以有很多不同的下半截，大家不妨自己来设想一下。
　　自称能见鬼的“异能者”，一万个之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是骗人的——这一点，倒可以肯定。


　　四叔在公司里服务的年数久远，职位不高不低，为人处世，和别人没有利益抵触，是典型的好好先生，所以人缘十分好。
　　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四叔自然不是十全十美，也有他的缺点。
　　四叔的缺点有二：其一，好酒，不但好酒，而且酒量不是很好，容易醉，不但酒量不好，酒品更差。一醉了就胡闹，平时十分温文的一个人，喝醉了就像是一头全身毛被烧焦了的猴子，不但出言无状，而且乱蹦乱跳，没有人看了不害怕。其二，他喜欢和人争辩，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人争起来，可以十分正经，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直到和他争的人没有兴趣了，转身离去，他一个人还可以发上半天议论。
　　公司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四叔这两个缺点，年轻人有时无聊起来，故意撩逗他，和他争辩，引得他大发议论，正以为有许多听众时，围著他的人一个暗号，一哄而散，场面令四叔十分尴尬，不过他脾气好，次次都嘿嘿乾笑几声，自我收篷下台，事后也不会怀恨在心。
　　那天晚上，忽然有人悄声问：“等四叔喝醉了酒，再和他争辩，不知会怎么样！”
　　听到这样问的人，都面面相觑，设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
　　另一个人把声音压得很低：“何不就试一试？”
　　听到的人，都现出会意的笑容来——要试一试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当晚是公司同事的联欢会，这样的联欢会，每年总有两次到三次。四叔喝醉了酒之后，判若两人，大吵大闹，就是在若干年之前的一次同样的联欢会中被发现的。
　　自称那次之后，大家都知道四叔会发酒疯，所以公司高层曾考虑过不让四叔参加联欢会，后来觉得四叔平日为人好，未免说不过去，所以多年来，都采取了另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皆大欢喜——每次联欢会，都事先安排了年轻力壮、酒量好的同事，由三四个至五六个不等，专门“伺候”四叔。
　　（这里的“伺候”一词，和武侠小说中常用的意思是一样的。）
　　四叔的酒量不好，要对付他很容易，当他开始要发酒疯时，在他身边的人，只要每人和他乾上一杯，他十之七八，会醉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伏在桌上，或蜷于桌底，鼾声大作，虽然看相不是很好，但是对于联欢会的进行，并无妨碍。
　　要是真的还有十之二三的意外，他居然不烂醉如泥，要大闹联欢会，那么，在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也有足够的力气把他架出去，不让他在会场上捣乱。
　　这样的安排，已经进行了多年，一直相安无事，连四叔自己，也感到十分满意。
　　刚才有人问，有人附和，一共是五个年轻人在一起闲谈商议，这五个人，就是今晚联欢会上，专门对付四叔的，他们负责这个任务，已有好几次的经验，驾轻就熟，就有人想出了新花样来。
　　再有人问：“和他争辩什么呢？”
　　立刻就有了结论：“鬼！四叔最不信有鬼了，一听到有人讲鬼故事就不以为然！”
　　连方式也定下了：“不能和他正面辩，两个人先说起鬼故事来，引他加入！”
　　一阵轻松的笑声中，事情就此决定。
　　联欢会包下了酒楼的一层，参加的人超过两百个，四叔到得很早，还没有开席，他已经有了三四分酒意，和他一起的人都觉得四叔的行动有点怪——他不断地在揉著眼睛。
　　有忍不住问的：“四叔！眼睛不舒服？”
　　四叔大口喝酒：“不知怎么，看出来好朦胧，是抽烟的人太多了？”
　　别人都笑：“是你自己酒喝得多了！”
　　四叔不理别人，自顾自喝酒，等到入席，他已有了五六分酒意，坐定之后，他东张西望，最近几次，都有四五个年轻同事陪他喝酒，怎么还没有来？
　　菜上来了，四叔酒也越喝越多，年轻同事还没有出现，他陡然站了起来，高举酒杯，大声呼喝：“谁来和我干杯？谁来？”
　　当其时也，公司董事长正在致词，大家都屏息静气在听著，四叔的这一下巨喝声，自然也格外惊天动地，人人替他捏一把汗，他自己却不知道，带著酒杯，还在顾盼自豪，醉眼朦胧之中，他看到五个年轻同事，列队向他走来，个个手中都举著酒杯，来到他的面前，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叫口号一样：“我来和你干杯！”
　　四叔大是快乐，呵呵笑著，先举起手中的酒来，一口喝乾。
　　一杯又一杯，他喝了五杯，到第五杯酒下了肚，他双眼发直，喉间有奇怪的声响，然后，他盯著那五个年轻同事：“谁再来和我干杯？”
　　五个年轻同事笑，其中两个忽然说起话来，一个道：“我认识一个人，有阴阳眼，也就是鬼眼，能见到鬼！”
　　另一个还未曾接上去说，四叔已大声搭上了腔：“胡说！人鬼幽明殊途，要是有人能见到鬼，那变成人鬼同途了，还有什么幽明阴阳之分？说自己能见鬼的人，简直就是活见鬼！”
　　五个年轻人相视而笑，一个道：“四叔，我再和你乾一杯！”
　　又一杯酒下肚，四叔说话更有劲：“是不是？自称能见鬼的人，双手一指，说：看，这里有一个鬼，唔，是女鬼。或年轻或年老、或俊或丑，都随便他说，因为别人根本看不见，他看得见，他有鬼眼，能看穿阴阳。那是真正的鬼话，谁要信了，谁也就倒楣，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人死如灯灭……”
　　他说到这里，又有人和他干杯，他的舌头已经有点不听使唤，所以讲出来的话，发音有点怪，不过大致上还是可以听得清楚：“谁要是真能见到鬼，那么，他自己和鬼也成了一路了，哈哈，不和鬼一路，怎么能见鬼？来，谁来干杯？你躲在后面，不喝怎么行？”
　　四叔看到五个年轻人之中，有一个躲在后面，一直没有和他乾过杯，就指著他，同时，走过去想把他拉到自己的面前来，谁知道酒早已过了量，只向前跨出了一步，头重脚轻，一脚如同踏在棉花上一样，发出“砰”然巨响，撞倒了一张椅子，就此烂醉如泥。所以，联欢会以后所发生的事，四叔是到了第二天早上，酒醒之后，才知道的。
　　就在四叔倒地之后，董事长才皱著眉，读完了讲词，忽然一阵乱，几个警官走进来，一个在总经理的带领下，直趋还在台上的董事长，低声交谈了一阵，神色凝重。
　　全场都知道有事发生，静了下来，董事长的声音沉痛之至：“本公司五名年轻有为的同事，一小时前，在一宗严重车祸之中，全部丧生……”
　　四叔第二天知道了这件事，他把昨晚和五个年轻同事不断干杯的事，列为他本人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