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毒物文蛛　除妖遇挫

 

2019-11-21 22:36:58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因为连发事故，又有“髯仙”李元化先期警告，俱都不敢大意。灵云同了紫玲、英琼、芷仙四人便绕过大阵，往太元洞侧崖上去，查看若兰用法术封闭的洞穴。到了穴旁一听，里面依旧金铁交鸣。英琼芷仙俱说适才若兰封洞时，洞中响声业已渐小，这回声音比前时要响亮得多。灵云闻言，猜想穴中定然藏有飞剑之类的法宝，起初不及预防，业已飞失了一口，恐再有差错，掌教师尊未在，不敢妄动，重用符咒封锁，才行回转太元洞去。

　　芷仙见诸事已告一段落，便将开辟飞雷径，与袁星合得三口宝剑之事说了。又将宝剑取出，请灵云作主。灵云道：“凝碧同门，以芷妹根基较差，遭遇最苦，用功最勤，人最和善本分。因未得教祖夫人传授，仅随我等练习，造诣不深，远非诸同门可比。我等各有飞剑法宝，皆由师长所赐，漫说无命不便擅赠，即便赠了，芷妹也不能使用，难得仙缘凑合，又有袁公留谕，自然归芷妹佩用才是！”

　　芷仙闻言大喜，英琼又去将袁星从后洞唤来，向灵云拜谢，将剑呈与众人观看，俱都代它歆羡不尽。只有灵云正色训诫道：“这两口玉虎剑乃是你祖先袁公在东汉飞升时遗留之宝，非比寻常！你一个异类，遭逢绝世仙缘，须要忠诚小心，时刻留意，谨守教规，努力前修。异日教祖回来，我等自会代你恳求，使你脱胎换骨，得一正果。如敢得意忘形，犯了大过，你须知峨眉教规最严，不但追去飞剑，并将你斩首消形，万劫不复，那时悔之晚矣！此剑仍归你佩用，由你主人李仙姑暇日传你身剑合一练法，仍回后洞小心防守去吧！”

　　袁星闻言，吓得战战兢兢，叩头山响，将剑接过，捧在头上，又向李英琼和室中诸人分别跪叩，才倒退了出去。紫玲姊妹见灵云宽严合宜，语言得体，无不暗中佩服警惕。紫玲便请教灵云如何下手用功，灵云略为谦逊，便将峨眉要诀尽心传授，详释正邪不同之点，把紫玲姊妹听了个心悦诚服。

　　自此，灵云便督导各人修练，每日丑初，是众人在洞外互相练习击刺的时候。灵云率领众同门来到凝碧崖前，有的分据几个峰崖和树梢，有的站立当地，各人任意择好了地方，只听灵云一声吩咐，便分别将剑光朝中央灵云站立的地方飞去。先彼此互相击刺了一阵，然后乘虚蹈隙，三五错综，十余道金光、紫光、青光、白光、红光，在离崖十丈高下满空飞舞。舞到酣处，如数百条龙蛇乱闯乱窜，内中只英琼一人站立在飞雷径洞口，居高临下，指挥着一道紫色长虹与灵云、金蝉二人的剑光，似三条神龙一般在空中纠结。

　　正在练得酣畅之际，英琼忽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起自脚底。留神一听，竟从下面洞穴中发出。暗忖：“这洞穴已经若兰、灵云二人用法术封闭，怎么会响得连相隔数十丈以外都听得这般大声？”想到这里，觉得奇怪，将手一招，把紫光先行收回，想到那洞穴前看个究竟。灵云姊弟看英琼剑光退出，以为英琼又要玩什么花样，把手一指，姊弟二人三道剑光随后追去。若兰朱文二人的剑光本是作对儿相敌，一见英琼剑光退去，灵云姊弟的剑光追上前去，双双不约而同的将剑光一指，迎上去敌个正着。

　　五道剑光在空中纠结，相隔英琼立处甚近。若兰剑光较弱，加以重创新瘉，堪堪有点不支，金蝉倏的将手一指，一红一紫两道剑光，一个迎敌若兰，一个竟“反友为敌”，帮助朱文向灵云反攻起来。

　　灵云微微一笑，运一口气喷将上去，光华大盛，力敌三人飞剑，毫无怯色。朱文觉得有趣，朝若兰打了个招呼，喊一声：“蝉弟休要逞能！”说罢，抛下灵云，会合若兰的飞剑，反转来朝金蝉夹攻。灵云本是劲敌，再加上朱文、若兰俱非弱者，金蝉堪堪不支，忍不住口中高叫道：“文姊太没道理，我好心好意帮你，你们倒以多为胜起来！”

　　紫玲、寒萼见他们几人斗得十分有趣，舍了轻云、文琪，刚想上前代金蝉解围。轻云、文琪也抱着同样心思，四人剑光才得飞到，忽听英琼在崖壁上一声娇叱，随见英琼站立之处飞起一道青光，长约七尺，有碗口粗细，正往当空飞去。

　　灵云一见，喊声：“不好！众姊妹莫放这道青光飞走！”言还未了，将足一顿，身剑合一先自往空便起。众人一见，不暇思索，也忙着驾剑光分头堵截。那道青光本是朝南飞走，迎头被灵云剑光拦住，倏地盘空一个回旋，青龙游海，拨回头如电闪星驰般飞逃。灵云用峨眉秘授“捉光掠影”之法，一把未抓着光尾，同时众人剑光分中、左、右三面随后追拦上去。只有飞雷径洞口那一面无人迎挡。那道青光竟识得退路，迳往这面飞去，疾如闪电穿洞而入。众人虽然剑光不比平常，叵耐那道青光并不迎敌，只是逃遁，所以不易追上。

　　灵云猛喝道：“紫妹还不用‘弥尘幡’，等待何时？”紫玲闻言刚将幡取出，未及施用，忽见飞雷径洞口一条黑影一闪，眨眼现出个赤足小和尚，只一伸手便将那道青光捉住，拿在手里先还似青蛇般乱闪乱迸，似要脱手飞去。被那小和尚两手一搓，变成尺许长一口小剑。同时袁星也从洞内飞身出来，手舞两道青黄剑光，往那小和尚头上刺去，那小和尚只一闪身，不知怎的一来，袁星早着了一掌，直跌下崖去。

　　英琼原是听见穴内响声赶去看视，才到穴前便听出那响声有异。先以为既有灵云封锁，决无妨碍，正想喊众人去看，忽见穴上闪出一片金光，接着一阵云烟过处，便见烟中飞起一条青蛇般的光华，出穴便飞。英琼因听说洞内藏有飞剑，自己不会收剑之法，事起仓猝，一时慌了手脚，只顾惊呼，没有将剑去拦。及见众人纷纷上前拦堵，正待相助，恰巧那青光又往头上飞回，英琼相隔最近，自然不肯放过。忙将紫光放出追去，两下相去仅有数丈远近。就在这时候，猛见飞雷径洞口闪出个小和尚将青光接去。

　　英琼见这小和尚既未见过，又从后洞现身，猜是敌人无疑。又见袁星追去，被小和尚一掌便跌下崖来，更难容忍，娇叱一声：“贼和尚休得无礼！”早将紫郢剑飞出！众人中倒有一半不认得来人的，又在追拦青光忙乱之际，遇见这般突如其来的怪事，眼看袁星吃了大亏，呼叱连声，纷纷将剑光法宝放起飞上前去。及至金蝉追来，大声喊嚷：“这是笑师兄，自己人！诸位姊妹休得无礼！”那小和尚见神龙般的剑光，连同彩云红光，似疾雷骤雨般飞到，早已自知不敌，一声“失陪”，秃脑袋一晃，登时无影无踪。

　　等到各人听明灵云、金蝉之言，轻云、文琪、朱文也同时赶到，来人已不知去向。袁星从崖下狼狈爬起，走到众人面前，恭身禀道：“这小贼和尚从空中一个筋斗坠将下来——”袁星“贼和尚”三字冲口而出，金蝉见他出言无状，正要诃责，忽听“叭”的一声，袁星左颊上早着了一巴掌，疼得用一只毛手摸着脸直跳。金蝉笑道：“打得好！！谁叫你出口伤人？”

　　英琼见它连连吃亏，未免有些不悦，于心不忍，一面喝住袁星道：“休得出言无状，好好的说！”金蝉不住口地喊：“笑师兄快现身出来，我想得你要死哩！”连喊数声未见答应，袁星见金蝉这等称呼，才明白来人竟是一家，自己白挨了打！这时与来人认识的俱都齐声叫着：“请笑师兄现出身来，与大家相见。”金蝉正喊得勤，猛觉身边有人，早趁势一把抓了个结实。心中一高兴，正要出声，忽听耳边有人说道：“你先放手，我专为找你来的，决不会走。只是这里女同门太多，我来时又不该见那猴子心狂气傲，仗势逞强，特意挫挫它的锐气，不想无心得罪了人，所以更不愿露面。我还奉师命有不少事要办，你同我到别处去面谈如何？”

　　金蝉知他性情，只得依他，便对众人说道：“笑师兄不愿见女同门，你们只管练习！我和他去去就来。”说罢，独自往绣云涧那边走去。灵云因法术竟封闭不住那洞穴，恐怕里面还有宝物，约了众人同去查看，想法善后。不提。

　　金蝉直至绣云涧，到了无人之处，笑和尚才现出身来，手中拿着一口寒光射眼的小剑和一封书信，彼此重新见礼。

　　那小和尚乃是“东海三仙”之一，苦行头陀的唯一得意弟子笑和尚，早年曾因所交非人，犯了杀戒，被苦行头陀罚他在东海面壁十九年。近日来，已将苦行头陀独门“无形剑遁”练成，苦行头陀这才准他在江湖上走动，初次出世，积修外功。金蝉曾前往东海晋谒过他师父几次，彼此见过面，所以认得。

　　两人一交谈，笑和尚才说起，此次到峨眉，是为除一个妖物。那天他途经云南天蚕岭，见那谷口妖气笼罩，里面必有成形的妖魔之类潜伏，看神气离成气候已是不远。心想：“自已奉命出外积修外功，难得遇见这种无形大害，万不能不管，正好趁它将发未发之际除去，以免后患。不然它一出世，左近数百里内生灵无噍类了。”

　　当晚三更时分，笑和尚跑到当地先观看那妖物的动静。见谷里黑沉沉没有什么迹象，又待了一会儿，不觉斗转参横，天将见曙。正在惊异，忽然听远远传来一种尖锐的怪声，好似有人在那里唤他一般。随见谷内冒起拳头大小两串绿火，像正月里耍流星似的，朝空交舞了一阵，倏地火龙归洞似的依次收了回去。笑和尚自幼从师，苦行头陀教给他许多鉴别妖物之法，此际不觉心中一动，想起恩师给他说过的一种毒物来。

　　那妖物他师父也只知道来历，没有见过。乃千年老蝎与一种形像极大的火蜘蛛交合而生，名叫“文蛛”。卵子共有四百九十一颗，一落地便钻入土中。每闻一次雷声便入土一寸，约经三百六十五年。蛰伏之地还要穷幽极暗，天地淫毒湿热之气所聚，才能成形。身长一寸二分，先在地底互残，每分吃一个同类，它长一寸，并不限定身上何处，吃脚长脚，吃头长头，直到吃剩最后一个，气候已成。再听一回雷声，往上升起一尺，直到出世为止。

　　那时，妖物已能大能小，这东西虽是蛛蝎合种，形状却大同小异，体如蟾蜍，腹下满生短足，并无尾巴。前后各有两条长钳，每条长钳上各排列着许多的倒钩刺，上面发出绿光。尖嘴尖头，眼射红芒，口中能喷火和五色彩雾。成了气候以后，口中所喷彩雾逐渐凝结，到处乱吐，散在地面，无论什么人物鸟兽沾上便死，它只将雾网一收，便吸进肚内。尤其是没有尾窍，有进无出，吃一回人，便长大一回，腹内藏有一粒“火灵珠”，更是厉害，日久年深，被它炼成以后，仙佛都难制服。

　　它还会因声呼人，起初离它五、六里之内，听见它一呼声，无论谁听了，都好似自己亲人在喊自己名字。只一答应，便气感交应，中毒不救，由它寻来，自在吞吃。以后它的叫声越叫越远，直到它炼形飞去为止，所到之处，人物都死绝了。因它形像平伸开来宛似篆写“文”字，所以名叫“文蛛”。秉天地穷恶极戾之气而生，任什么怪物，也没它狠毒。

　　适才笑尚曾用定力慧眼远看，见暗雾中有两条长臂带着一串绿星，隐约闪动，便疑心是这怪物。及至听见叫声，又稍看清了上半截形象，与当年恩师所说一般无二，更加肯定。知它非同小可，须俟请教了高明方能下手。又转念一想：“那妖物虽然气候未到，还不能现身害人，但毒气太重，又能发声叫人，生物挨近一些，便难活命。倘如我走后，有人误来此地，我知而不备，岂不有罪？”当下先飞身上空，相好地势。然后下来，在二三十里周围要口山石上面，口诵真言，画了许多灵符。若有人到此，自会被许多法术妙用化成的怪兽大蟒吓退。他本想先回东海面禀师尊，一想好不容易才得出来，就打消了念头。因素闻玉清大师见多识广，便飞到辟邪村向她讨教诛妖之法。

　　玉清大师说她也知道在天蚕岭潜伏着一个极厉害的妖物文蛛。只因时候未到，无法下手，非等今年五月端午大雷雨后，不能出世。现时各位师尊为准备三次峨眉斗剑，均有要务在身。她又在端午前后要连往青螺魔宫两次，去救她当年一个同门生死患难之友，不能建此大功。如有人将它除去不下立十万外功，还得妖物腹内一颗“乾天火灵珠”，助将来成道之用。嘱咐他要小心从事，莫放那妖物跑了。

　　笑和尚拜别了玉清大师，知道事情不易成功，又去约了好友，新入门的峨眉弟子“黑孩儿”尉迟火，一起驾剑光直飞天蚕岭。他和尉迟火各生就一副异相：一个是大头圆脸，颜如温玉，见人张口先笑，看似滑稽，带着一团憨气。一个是从头到脚周身漆黑如铁，声如洪钟，说话愣头愣脑，毫无通融，带着一团戆气。又俱在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装束又是一僧一道，不伦不类，以前结伴同行，遇见的人都以为他们是那寺观中相约同逃的小和尚和小道童。笑和尚见别人见他二人奇怪，越发疯疯癫癫，游戏三昧，所到之处，也不知闹过多少笑话。剑光迅速，方行至云贵交界，遇见“矮叟”朱梅，在空中将二人唤住，一同收了剑光，落地叙话。笑和尚拜见之后，又向朱梅请示机宜。

　　朱梅道：“你出世未久，便去建立这样大功，休说斩除恶妖，功德无量，文蛛腹内那粒‘乾天火灵珠’，如能得到，加以修炼，与身相合，将来成道时也可抵千年功行，真是旷世难逢的机遇！不过那妖物护这‘火灵珠’甚于性命，先斩了它，珠便自行飞去。先得珠时，斩妖又恐生变化。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那妖物未出土以前，必将珠吐出离它头顶三丈以内，同时妖物全身脱壳出土，便即与珠合为一体，成形飞去。不到正午不可下手，可是妖物出世也只一刹那功夫，稍纵即逝！等到妖物身与珠合，就非你的能力所能胜任。所以下手的时节，须要一人在前，去抢那珠。珠到手后，妖物必不甘休，定然放出满腹毒气追来。那珠本是它的内丹，相生相应，无论你怎样隐形潜迹，也能跟踪而至。纵用法力将它斩掉，但是业已中了它的毒气，难于解救。这时全仗在后之人，从后面用飞剑斩它，才能完全成功。”

　　朱梅继续解释道：“等到妖物与珠合，就非你的能力胜任。所以下手的时节须要一人在前去抢那珠，珠到手后，妖物必不干休，定然放出满腹毒气追来。那珠本是它的内丹，相生相应，无论你怎样隐形潜迹，也能跟踪而至。纵用法力将它斩掉，但是业已中了它的毒气，难于解救。这时全仗在后之人从后面用飞剑斩它，才能完全成功。那‘乾天火灵珠’是天材地宝，正邪各派俱都重视，非有积世福德根基，不配享受。恐有人从旁暗算，你二人又面带晦色，主有灾难。我和诸位道友，俱有要事在身，无暇及此，如为万全之计，最好你二人趁这迟有数日余暇，寻剑术较深的同门师兄弟相助，以防余外妖人暗算。事不宜迟，须慎重小心从事。切记：专顾得珠便不能建除妖之功，想建功便不易得珠。两下轻重差不多，只能各居其一，不存贪念，当无妨碍！”说罢，先行飞去。

　　二人拜送之后，尉迟火自知能力有限，一切全凭笑和尚主持，无所希冀。笑和尚起初以为妖物纵然厉害，到底初次成形，凭自己能力，还不手到擒拿？及至听了“矮叟”朱梅嘱咐，先时也未敢怠慢，计算小辈同门，自己素常不惯和师姊妹交往，不便相烦，这投契相熟的只有玄真子门下诸葛警我、金蝉和尉迟火三人。金蝉道行虽浅，两口宝剑却是至宝，不畏邪污，但听说金蝉端阳节前要往青螺，其它同门虽多，不是不熟，便是本领不济，想了想，还是找诸葛警我去。

　　到了东海玉仙洞府中打听，只遇见玄真子一个道童，说三仙俱在丹炉旁祭炼宝剑，诸葛警我奉命雁荡采药未归。笑和尚闻言，也没惊动三仙，竟自离了东海。一则艺高人胆大，一则贪功心甚。不由改了念头，暗想：“自己本领隐形潜踪，出神入化，纵有异派妖人作梗，难道还怕一个妖物不成？只管找人相助则甚！那‘火灵珠’只得一颗，又不便分润，只须自己事前多加留神便了。”他这一念之差，才惹出下文失剑百蛮山，再遇绿袍老祖，智劈辛辰子，三探阴风洞，再斩文蛛，几乎丧了道行等无数事来，这且不提。

　　笑和尚自把主意决定后，心想：“‘矮叟’朱梅曾说有妖人在侧暗算，何不早去两日，仔细搜索，作一个预防之法，以备万一，省得临时出错？”当下同了尉迟火迳飞天蚕岭。到时天色尚早，见谷里虽无甚动静，妖氛已浓。飞身四外查看，知道无人来过，略觉放心。还恐妖人早在山内潜伏，又往周围数十里内加意搜查，稍觉形迹可疑之处，丝毫也不肯放过。到了下午，除谷内妖气较前更浓外，一无所获。自信一双慧眼决不致于看漏，想是妖人要到时才来。

　　二人又商量了一阵，到时由笑和尚在前去抢珠子，尉迟火由后面下手斩妖。只引得那妖物回首，笑和尚再由前面回身，两下夹攻，合力将它除去。这种计算，笑和尚虽然略存私心，但是要换了尉迟火在前，委实也有些能力不够。计议定后，笑和尚才向天默祝，朝着东海下拜，叩求师父法力遥助自己成功。祝罢起身，走到山崖上面，叫尉迟火站在身后，暗运飞剑护法，自己盘膝入定，按照苦行头陀所传“两界十方、金刚大藏真言”施展开来！用佛法改变山川，潜移异派视线，到时纵有妖人想来，也无门可入。

　　由戌初直到第二日辰初，才行完了大法，起身问尉迟火：“昨晚可曾见什么异像？”尉迟火道：“自你入定，一会便隐去身形，我知你还坐在我前面，不敢大意，四外留神，先倒没有什么异兆，一交子时，远远看见谷内一点红光，比火还亮！引起两串绿星，离谷底十丈高下，如同双龙戏珠一般满空飞舞。那红光先时甚小，后来连那两串绿星都是愈长愈大，直到月落星参，东方有了明意，仿佛见红光左近不远冒起一阵黄烟，那红光引着两串绿火倏地飞入黄烟之中，只一个转折，疾若流星赶月一般，便飞入谷里，连那黄烟都不见了。你难道一丝也不曾看见？”

　　笑和尚道：“我炼这‘两界十方金刚大藏’，非同小可，炼时心神内莹，不能起丝毫杂念。恐妖物知道不容，前来扰害，所以才请你护法。为备万一，还将身形隐去，这还是妖物不曾出土，敢于轻试，否则岂敢轻易冒险。此法一经施展，别的妖人休想到此，我们可以安心从事了。你所说情形大约还是那妖物在兴风作怪，且等晚来亲见再说吧。”

　　因隔端阳还有两夜，闲着也是无事，仍和尉迟火遍山搜寻，因昨日时间已晚，一恐打草惊蛇；二因下午毒氛大重，全山俱都查遍，只谷内妖穴没有轻易深入。便着尉迟火在离谷不远的高坡上瞭望，自己趁着正午日照中天，阳光最盛之际，飞身入谷查看妖穴。

　　到了谷中一看，那谷竟是个死谷，恰如瓶口一般，谷底四面危崖掩护，终古不见阳光。地气本就卑湿，再加上崖上野生桃杏之属，成年坠落谷中，烂成一片沮洳，臭气潮蒸，中人欲呕。靠近妖穴处有一个丈许方圆的地穴，背倚重崖，拔地千丈，慧眼观去，深不见底，“骨朵朵”直冒黑气，时见五色烟雾，耳中闻得“呼噜呼噜”之声响成一片。笑和尚内服灵丹，还是凌空下视，已觉气味奇腥，头目昏眩。估量这般奇毒险恶之区，除了妖物，异派中纵有能人，也决难潜伏。不愿再作流连，便往回飞走。

　　他出谷之际，一眼瞥见谷口内有一片凸出的岩石，上面安排着八堆石块，成一个八卦形势，门户分得非常奇特。石旁野生着许多丛草矮树，猜是前人镇压之物，因为看了谷里形势，甚合下手心意，急于要和尉迟火商量，没有十分在意，匆匆飞回。只见尉迟火正在那里呆望，近前一看，觉着尉迟火脸上颜色发青。笑和尚终是细心，问尉迟火可觉身体有些异样？

　　尉迟火道：“想是昨晚在山头露立了一夜，适才又往谷口看了一看，顺风闻着腥味，便即退回，也许稍中了一些妖毒。现时只觉头有些晕，并不怎样。”笑和尚嘱咐小心，不要妄动，一切由自己安排。当下给他吃了一粒丹药，也就放过一边。他却不想尉迟火纵然剑术造就不及他深，但是从师多年，已能飞行绝迹，身剑相合，岂是一夜风露和那些毒气所能侵袭？只一大意，几乎害了尉迟火性命，这且留为后叙。

　　尉迟火服药之后，头晕稍好，两人商量下手之策。因听苦行头陀说，妖物天生异秉，全身只要一见风，便变成了钢鳞铁骨。只当胸前有一白团，是它心窍，连那初出土时两只后爪，比较柔嫩。别处纵用飞剑斩断，也不能将它除去。且这东西最灵，一受伤，自知不敌，便要化风逃走，无法跟寻。俟计议停妥，算计好各自的分工对策，不觉到了下午。夕阳衔山，异声便起，谷内外宛似有十亩暗云笼罩，邪彩氤氲，二人看了暗自心惊。待了一会，异声渐厉，仿佛似唤二人名字。二人虽预知厉害，屏息凝神，不去理他。笑和尚还可，尉迟火已觉闻声心颤，烦躁不宁。

　　子夜过去，一粒鲜红如火的明星，倏地从彩雾浓烟中疾如星飞往上升起。红光闪耀，照得妖穴左近的毒氛妖雾如蒸云蔚霞，层绡笼彩，五色变幻，绚丽无俦。耳边又听“轧轧”两声，接着飞起两串绿星，都有碗大。每串约有二十多个，绿闪精莹，光波欲活，随着先前红星互相辉映，在五色烟雾中上下飞翔！舞到极处，恰似两条绿色蛟龙，同戏火珠。忽而上出重霄，映得满山都是红绿彩影；忽而下落氛围，变成无数星灯。氤氲明灭，若隐若现。尉迟火看到奇处，不由目定神移，几番欲出声呼怪，俱被笑和尚止住。等到天将见曙，红绿火星渐渐由高而低，由疾而缓，倏地冲霄三次，霎然下落，没入妖穴，不见踪影。

　　一直到阳光升上，妖云犹未散去，仍如五色轻纱雾封，笼罩崖穴。只尉迟火昨早所见妖穴附近的黄烟始终没有出现，未免又疏忽过去。算计过了今晚，明日正午端阳便该是妖物出土之期。二人恐惊动妖物，一同飞到远处，各将飞剑放出，互相演习了一阵。尉迟火不知怎的，总觉人不对劲，气机不能自如，吃力勉强，和笑和尚要了一粒丹药服下，又运用了两个时辰内功，一同回至天蚕岭。

　　此番不往妖穴查看，只在附近周围巡视，以防万一有异派妖人潜伏。这连日查视结果，只见到处都是些零乱鸟毛，鸟身却不见一个。野兽自然早已绝迹，知道这些飞禽俱为妖物吞食，吐剩羽毛，随风飞散。

　　尉迟火独自坐在石上，忽然失声道：“笑师兄，我们先后在这里来了多少次，你觉着有些和别处异样么？”笑和尚问是为何。尉迟火道：“先我并不觉得，这些年蒙恩师指教，已能寒热不侵。自从前晚到谷口转了一下，便觉身上烦热，连服两次丹药也未全好。我只一坐在这石头上，心里便凉爽起来。起初还认为是偶然，今早听了那妖物怪声，又同你练了一回剑，老是心烦发热，神智不宁，适才又坐在这石上，一会便宁贴了许多，莫不是这石头还有些异处？”

　　笑和尚日来一心只在除妖搜敌，百事俱未在心，一闻此言，不禁起了好奇之想。叫尉迟火起来，仔细端详。那块大石是一块方形青石，通体整齐，有六尺见方。四面端正，出土约有三尺，下截埋在地里。

　　当下二人合力将石旁乱石泥沙用剑拨散，一会功夫便将那石扒见了底。细一端详，竟是上下四方高下如一，毫粒不差。二人毫不费事将石抬开。笑和尚猛然心中一动，道：“我正因斩妖之后，师弟将‘乾天火灵珠’让我独享，受之有愧。这石形如此奇异，石中如无宝物，外形决不会如此整齐，如人工磨就一般。说不定还能帮助明日除妖之事，也未可知！不过我虽常听师父说，莽苍山万年美玉晶英结成温玉莲花，与将来光大峨眉门户有关，只是还不到出世之期，也只听说，没有见过。这石头摸上去倒也温滑，可不知里面是否藏有温玉之类的宝物？既经发现，又有这半日余闲，其势不能放过。凭我二人飞剑，不难削石如泥，但是不知此石来历，要在无心中毁损了，岂不可惜？石形四方，宝物必定藏在石心，我较你略为细心，还是由我一人动手，如能侥幸得着宝物，乃赠与你如何？”

　　尉迟火还要推谢，笑和尚已叫他站过一旁。手指处，一道金光，绕石旋转，四周如同霰迸雪飞，霜花四溅，顷刻之间，剥茧碾玉一般，早去了三分之一。先时毫无异状，只石质愈往后愈觉细腻。金光闪闪，玉雪纷飞，不多一会，六尺见方一块大青石变成尺多方圆、六尺高的一根石柱，仍是一无所获。

　　眼看愈削愈小，已只剩八、九寸粗细，忽见金光影里似有银霞。连忙住手近前一看，这石上下皆如常玉，只中心处有银色从石里透出，隐约可辨。估量大小也不过六、七寸之间。知道所料不虚，宝物行即发现！金光过处，先将上半截青石切去，移开一边。再将下半截同样削断。笑和尚刚将石心捧起，准备拿过一旁细看。尉迟火无心中低头往那下半截石根上一看，倏地“嗞”的一股清泉，细如人指，从下半截石根心处直喷起来！

　　尉迟火猝不及防，溅了一脸，猛觉口里沾了一点，觉着甘芳凉滑，沁人心脾，知是灵泉！自己正在烦渴之际，恐怕洒落可惜，也不及喊笑和尚，张开一张大口，堵着泉眼“咕嘟嘟”连食两口，立刻觉着心身轻爽，头脑空灵，烦渴一袪，如释重负。不舍住口喊人，便将两脚直顿，反手招摇。等到笑和尚过来问他，尉迟火才住口喊他去喝时，口才一住，同时泉也涓滴无存。尉迟火说了泉的好处，笑和尚恍然大悟道：“你饮的分明是灵石仙乳，千载空青。我只注意怎样取出石中宝物，未及分润一口。幸而你平素迟钝，这次却有灵机，否则灵泉无多，转瞬流尽，大家都吃不成了。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仙缘际合，各有来因！恭喜师弟饮了这空青仙乳之后，不但可抵多年功行，目力还大异寻常，虽未必视彻九幽，比我炼就的慧眼就强多了！”

　　尉迟火笑道：“师兄且慢，这石下半截既有，上半截难道便无？何不将那上半截石根细细探寻，如有时，岂不是你我又可多得一点仙气？”笑和尚闻言，也觉有理，果然取过上半截断石，仍用剑光细削。直到连下半截石根都削完，哪有涓滴？且喜石心有宝业已断定，两人坐到一齐，重用剑光细细磋磨。对于石里的银色，一丝也不敢伤损。不多一会，银色愈显，仿佛在石中跳动，益发兢兢业业，不敢大意。

　　就在这时，忽见一丝白气从石眼里“嗞”的一声喷起，转瞬即灭。再看石面上现出七个小孔，二人业已看透石层里面竟是空的，中间好似盘着一个东西。剑光削处，七个小孔愈显愈大，见石中之物乃是一条银色小牛，在里面转动不停，二人都不知是什么宝物，恐怕取出遁走，便停了手。

　　谁知石里银牛透了外面空气，渐渐行动由急而缓，一会功夫，伏在石上不再转动。尉迟火主张取出，笑和尚还不甚放心，先使了禁制之法，然后再用金光将石面削去，一看石心圆平，形如盘盂，那牛非石非玉，通体银光灿烂，碧眼白牙，四蹄朱红，余下连角都是银色，形态如生，全是天然生就，看不出一丝制作之痕！明知天生灵物，只不知用处来历。二人俱都大喜，尤其尉迟火爱不忍释，笑和尚抽了几根僧衣上的麻缕，将银牛系好，挂在尉迟火贴胸之处，另用符咒禁制，以免真形飞去。

　　宝物得到，时已黄昏，尉迟火服了石乳空青，身心益发舒畅，高高兴兴一同走向前去。对面妖谷业已妖云弥漫，毒雾蒸腾，映着落日余霞，满山都是暗赤色彩，比昨晚还要浓厚许多。二人看了一会，日落西山，夜色已浓，满天繁星，一点微风都没有。四外静悄悄的，只看见谷中妖气蓬蓬勃勃涌个不住，时而现出点红绿光影。因为相隔明日端午还有不少时辰，此时也无法下手，便同飞到远处，盘膝用功。

　　三更过去，以前所见的红绿火星相继出现，这次星火愈大，更显光华，已能看见妖物两条长爪、一个尖头在烟雾中飞舞隐现。一交子夜，愈更猖獗，红星足有栲栳大小，引着两串碗大绿火，在妖穴上空乱飞。映得妖云毒雾如同萤光叠彩，五色迷离，分外好看。妖物身形也愈来愈显，似要现出全身出土飞去。二人若非玉清师太与“矮叟”朱梅谆嘱，几乎就想上前动手。因恐妖物觉察，笑和尚早已隐去身形，尉迟火也在僻静之处潜伏，细看那妖物。

　　只见那亘古以来，天地之间最毒的妖物文蛛，浑身碧色，头尖口锐，阔腮密鳞。身形颇似蟾蜍，腹下生着两排短脚，形如鸟爪。两条前爪长有三丈，色黑如漆，尽头处形如蟹钳，中节排列着许多尺许长的倒钩，形如花瓣，发绿光的便是此物。尚有半截没有出土，近身半截与前爪大同小异，只颜色却是白的。玉清师太曾说妖物腿射红芒，此时并未看出。那鸣声却异常凄厉，听了叫人心神难安！

　　正在观察之际，忽见前面妖物不远另有几星绿火，夹着一阵黄烟直扑妖物头上火星。就这一转眼的功夫，时光并离天明还早，倏的妖云乱卷，毒火齐收，如流星坠雨般纷纷落下，连妖物全身都没入土内，不见踪迹。只剩一堆毒氛彩雾如五色锦堆般笼罩崖谷。直至天明，也不见再有动静，二人俱都诧异与往日不同，先疑是妖物自己弄的狡狯，并不想到别的。等到交了已正，日丽中天，碧空万里，风和日丽，休说雷风暴雨，连一丝云影都无。

　　尉迟火道：“玉清师太曾说今日午时大雷雨后，妖物才得出土。你看天气这般好法，哪有雨来？”正说之间，笑和尚抬头一看，只西北天际，似有几缕轻云飞动，果然没有雨意。

　　昨晚情形不似往日，笑和尚也觉有些疑虑，时已不早，且不管天色怎样，仍照以前商定下手。当下同了尉迟火由高空飞行，越过妖谷，到了那千丈危崖之上，下面便是妖物出土的巢穴。

　　笑和尚先安置好了尉迟火，打算飞到前面谷口内平崖之上，等妖物出土，上前抢那“乾天火灵珠”。仗着隐去身形，静等尉迟火将妖物两条后爪斩断，护痛回身之际，再行飞回两下夹攻。身刚飞落平崖，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抬头一看，时光刚交初午。就在这一会功夫，西北方乌云已如潮涌卷至。转眼阳乌匿影，四方八面的云雾疾如奔马，齐往天中聚拢。满天黑云弥漫，黑云层中的电光，如金蛇乱窜，只闪得一闪，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那些笼罩崖谷的毒气妖雾，经这大雷一震，全都变成彩丝轻缕，随风四散。接看妖谷上空电光闪闪，雷声大作。那大霹雳紧一阵慢一阵，“轰隆”之声趁着空谷回音，恰似山崩地陷，入耳惊心。只震得山石乱飞，暴风四起，同时酒杯大小的雨点，也如冰雹般打下！

　　那大雷虽然响个不停，却只在妖穴上空三、四丈高下，并不下击，妖谷中先时一任雷声震动天地，毫无动静。那雷声直打了一个半时辰，渐渐雷声愈大，雷火也愈形降低，雷火去离妖穴只有丈许远近。忽然一道红光，疾如星飞，直往天空冲起，照得山谷通明，比电光还要显亮。这时正有一个霹雳朝穴打下，被这红光一冲，竟在天空冲散！随后雷声愈响愈高，那道红光仍往妖穴落下，红光才收，雷火也随着降低。二次红光再起，又将雷火冲高，似这般几起几落，眼看午时将近，妖穴不远冒起一阵黄烟。忽然雷声停息，云散雨收，妖穴中先是红光闪了两闪，那毒雾妖云腾腾勃勃由穴中涌出，将妖穴附近笼罩。恰似一个彩堆锦幛，映着阳光，愈显奇丽。

　　待了不多一会，又见彩焰中冲起一粒红星，离地约有三丈多高，停在空中不住滚转，远看好似浑圆一个火球。没有前几次所见的大，光辉也凝而不散，不似先前虽然光焰较大，却带阴晦之色。知道妖物经了两次雷劫，气候已成，那粒“乾天火灵珠”也凝炼精纯，可大可小。因妖物身躯还未出土，不敢冒然去抢。

　　正在盘算之际，倏地妖穴里又抛出百千条五色匹练般的毒气，摇荡空中！紧接着两条三、四丈长的前爪先行出土。爪上绿星在阳光下，倒不显怎样光明。只是那发出来的毒气却异常腥臭，闻着头脑昏眩。知道妖物快要出土，益发不敢大意，聚精会神，真气内敛，准备相机下手。眼看妖物两条前爪直伸向天舞了几下，那空中停留的“乾天火灵珠”也由近而远往前移动，长爪尽头，先现出妖物身躯，裹着一身腥涎毒雾，好似非常疲倦，缓缓由穴内升了上来。

　　大白日里分外看得真切。只见妖物有时两爪交叉，果似一个古写的“文”字。尖头上生着一双三角眼睛，半睁半闭，射出红芒。嘴里的烟雾一喷便似十来丈长的匹练抛将出来，喷一回，往上升起一些，看去神气颇觉吃力。

　　笑和尚见妖物转瞬出土，这般厚重的毒雾，如何近身？那粒“乾天火灵珠”照在妖物顶上，四周俱有毒雾妖云环绕，不拼冒着大险，决难抢到手中！这时那妖物两条后爪又上来了半截，前爪后叉，直撑空际，后爪着地，全形毕露。加上那样生相凶恶，奇形怪状，又知妖物毒气非常厉害。纵然口中含了灵丹，也未必能保无恙。又知时机稍纵即逝，正在为难，忽见妖物后爪只出来了一半多，倏地停止不动，伏地怪啸起来，鸣声异常尖锐凄厉，叫得人耳眩心摇，不能自主，比较前时还要格外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