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人鬼泣

 

2021-05-14 11:49:49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月圆之夜来了。
　　月亮挂在中天。这是一个人人遐思梦圆的月夜。
　　但这一夜有一场武林中罕见的搏杀。
　　寂寞剑斗三尸手。
　　观阵的人来了。很多，山坡上挤得满满的。
　　山坡上、地上、树上都插满了火把。
　　武林人士都来了，他们要目睹这一场夜斗。
　　燕山五杰都来了。他们两个人坐在地上，不抬头不睁眼。另外三个人已经死了，都躺在身后的棺材里。
　　身后有五口棺材，三口里已躺着死人。两口空的，放在静静坐着的老二、老三身后。他们在人世已了无挂牵，他们只想看着这决斗结果，便含恨而死或含笑而瞑。
　　他们但愿会含笑而瞑。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后事，那个墓坑挖得很大。
　　众豪杰都在等待。
　　等待的人仍都无声息，武林豪杰们平时都大吵大嚷的，现在他们都很平静，连呼吸声儿都变得轻微起来。他们敬重这血肉之搏，敬重英雄，也敬重死亡。


　　鱼漂儿来了，她静悄悄地站好。
　　她手中无剑。寂寞剑呢？她还是不愿让世人轻易一见她那柄寂寞剑么？她那一柄让天下武林人人称羡的寂寞剑在这寒冷的月夜里是不是也会闪出一道彩虹？
　　三尸手游立没有来。
　　山坡边，有一伙人在静立。这是六君子，还有被鱼漂儿的寂寞剑杀成一生屈辱的河北大豪钟子楚，武当道长文愚。
　　他们也在等。，
　　他们在等什么？是又一次深深的失望还是一场胜利？
　　他们等着三尸手游立到来。游立是他们雪耻的唯一希望。


　　游立像一个鬼影从坡下闪上来。这不是轻功功夫，而是鬼移魂步。无声无息，充满诡异。他一眨眼工夫已经来到鱼漂儿面前。
　　鱼漂儿与三尸手对面而视。
　　三尸手道：“我想告诉你一句话，金刀夺魄路由和连手剑任成龙都是在我面前死的，他们眼看着我而死。”
　　鱼漂儿道：“他们没死在寂寞剑下。”
　　三尸手道：“寂寞剑什么东西？假惺惺，让人被废武功，不如一剑杀死他们。”
　　鱼漂儿道：“我今夜一定满足你这愿望。”
　　三尸手一揖道：“多谢了。”
　　他知道他今夜如死，就会死在这一柄名扬天下的寂寞剑之下。他会感到心安。
　　三尸手道：“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鱼漂儿道：“没了。”
　　三尸手道：“那好。”


　　二人对峙。
　　二人一步一步走近。
　　鱼漂儿的长衣突如临风，鼓荡而起，向外飘振。而三尸手身上的黑衣竟一动不动。
　　二人走至一丈远，立住了。二人在较量内力，显然三尸手略占上风，因为他这时正以玄冥神气袭向鱼漂儿，让鱼漂儿只好发动全身内力应付。她要应付的不光是滔滔不绝扑面而来的阴柔内力，而且还有那阵阵逼人的恶心味儿。这味道儿一会儿极香，一会儿又极臭，香是寺堂之积气，臭是尸腐之脏气，一逼一迫，让鱼漂儿呼吸不畅。
　　她向后退了两步。
　　武林豪杰们惊呼了起来。
　　三尸手道：“你内力不济。”
　　鱼漂儿一笑道：“你的玄冥神气难敌。”
　　三尸手笑道：“好，果然不愧是寂寞剑。来，我们来一个生死之搏！”
　　说着话，三尸手游立的身子一闪。
　　没人说得清游立有多快。人人都以为明烛遍地，就可以照得什么都看得见。这时他们才知道错了，他们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不知道三尸手用什么步法，不知道他是在鱼潭儿身前还是身后。
　　鱼漂儿一声清啸，啸声孤寂，悲凉。她果然又是那个寂寞剑了。
　　鱼漂儿已经手中有剑。
　　也没人见到这剑有多快。他们也说不清是不是见到了剑花，是不是见到了剑尖上爆起的一道道彩虹。他们看见长剑如水，在月下如匹练而飞，直划向空中，似乎鱼漂儿并不是在与人为敌，而是在自己练剑。
　　寂寞剑的奥秘就在于此。
　　鱼漂儿身姿美妙，像在绣花，绣那些一闪而逝的剑花。


　　剑停住了
　　谁胜了？
　　寂寞剑在手，武林人士很多人头一回见鱼漂儿握着的寂寞剑。以往之战，剑收则无，人见不到剑。这一回为什么不收剑？难道是寂寞剑败了？
　　可三尸手在抚伤。他的一臂已断。他把断臂抄在手里，又复安上。
　　二尸手冷笑：“你断我臂，又有什么用处？你断我头，才是你的能为。”
　　可惜鱼漂儿割不断他的头。鱼漂儿不再用剑刺穴，因为三尸手浑身无穴可击，你空刺其穴，又有什么用处？
　　她只好斩断其臂，或用剑去切他的腿。把三尸手的身体切得体无完肤。
　　三尸手不去医伤，干脆就让身体那肌肉翻泛着，眼中露出鬼一样的光彩来。
　　他一声声鬼啸，向鱼漂儿逼来。
　　他的手臂极长，极快，一下下搭向鱼漂儿的长剑，想劈手夺剑。他要夺过这一柄长剑，把它一寸寸撧断，把它一块块咬折。他要让世上再也没有这么一柄寂寞剑。
　　他疯了似的夺剑。
　　鱼漂儿开始游走。她已经不能不让她的剑碰上三尸手那鬼爪了。三尸手的鬼爪搭上剑刃，就发出啪啪的轻轻声响，她只好让剑震荡开，不然一用力，剑就会折断。鱼漂儿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愿让这柄寂寞剑折断。
　　“叭——”，三尸手的鬼爪拍在她身上。
　　她感到了一丝凉意。冥气游走，如从地上吸上阴气，她就会受重伤。
　　三尸手一手逼剑，一手拍在她肩上。
　　她顿觉心中一凉。可她脚下竟踩到了一根树枝，一根直立着的树枝。她身子一轻，浊气不沉，人已立在枝上。
　　这一掌把她拍了出去。


　　鱼漂儿又欺身而上。
　　刚才是谁救了她一次？大侠宋超。只有他有这“无地无冥”之功。但她没看见宋超，宋超在哪里？
　　三尸手略有一点儿惊讶，他在奇怪，难道鱼漂儿也会这“无地无冥”绝技？
　　他又冷冷一笑，会“无地无冥”又怎么样？不是也只能挨打么？
　　他又冲上去，去夺鱼漂儿的剑。
　　鱼漂儿很被动。她想保剑，这柄剑是她的性命，她不想用这柄剑杀人，也不想让这柄剑折断。
　　她只好步步退让。
　　突然耳边传来声音：“你为什么不用‘百兽舞’？一柄寂寞剑，一段‘百兽舞’，可以一试与鬼争雄……”
　　鱼漂儿心中一凉。
　　她顿时立定，挽几十朵剑花。
　　“叭——”，一剑飞过，鱼漂儿的头发披散了。
　　有人看她像疯女，有人看她更可爱。
　　众人一阵惊诧，三尸手也冷冷看她。
　　鱼漂儿张口一啸，竟然是一声虎吟。然后她就吐鹿鸣，走豹嘶，传猿啼，学鹤唳。
　　她又欺身而上。这一次寂寞剑只是一支右手剑了，而另外两腿一手都是兽搏。
　　她身形怪异，直向三尸手进攻。她右手长剑一挽，算是一个豹突，左腿一蹬，算是鹤欲登云，右腿出踢，像鹿奔，左手一抓，似狐拜。她每一变招，便四兽齐出，变为八式，十六式，三十二式，式式绝活。
　　三尸手只好连连败退。
　　鱼漂儿心中一喜。她人已变兽，便不大注意那玄冥神气的恶味与异香了。野兽多不怕尸脏之气。
　　就有人喊好。武林人士多盼鱼漂儿能胜。
　　三尸手退得很快。
　　他退，是因为他找不到鱼漂儿这攻势的路数。他想看明白鱼漂儿的路数，再上去进攻。他还是想夺寂寞剑，他与金刀夺魄路由连手剑任成龙三人与寂寞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定要折剑雪耻。
　　他等鱼漂儿三五招过后，便知道他不会知道这“百兽舞”会有什么招式。百兽齐舞，会有什么规矩可循？
　　他阴恻恻地一声鬼笑，冲了上去。鬼也不怕百兽。
　　他胸上受了一脚兔蹬，背上又挨了一下虎爪。但他无痛、无痒，只是这两下更激起了他的怒火。
　　他仰头向月，月亮很圆。过了这个月夜，他就是天下无敌的人了。但天下武林人士也会到处找他，想让他在白日长眠时杀死他。但他们杀不死他，只有他可以杀死他们。
　　他要杀死这些自命豪杰的武林人士，让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他要一个个把他们弄到坟墓里，先掐死他们，再搂着他们睡上一个个白天。
　　三尸手发出一声鬼啸。
　　山坡上的豪杰们都心上一抖。
　　这啸太有功力了，有一百年？有六十年？谁也说不清。只是这啸很有气力，又具极深的阴气。
　　三尸手向鱼漂儿狠下杀手。
　　他的手一直贴剑而上，一会儿一抓，一会儿一曲，一会儿一折，这手法逼得鱼漂儿直向后退。
　　鱼漂儿出剑越来越快。
　　亏得是这一套寂寞剑法，否则就是有十柄八柄剑，也早被三尸手咬折，掰断了。
　　三尸手连声鬼啸，着着进攻，把鱼漂儿逼得只能绕身而走。
　　燕山五杰中的老二和老三已经闭上了眼睛。一等寂寞剑落败，他们马上就死，他们心中悲愤难抑，恨不能仰问苍天为什么鬼能胜人？
　　鱼漂儿很危险，她不知道她的剑能支撑多久。
　　她耳边仍响过那一个声音，那是宋超的嘱咐：“心中有剑，手中无剑……”
　　她这才知道，她做不到这八个字。她心中有剑，手中也有剑。心中的剑支撑着她不能倒下，手中的剑她舍不得让三尸手碰。她知道三尸手的心意，他想弄折她的剑，让米离和她都受此羞辱。
　　她感到很难支撑。
　　她突然想起了俏女人那一句话，她说鱼漂儿也会后悔，是不是指她勉为其难地做寂寞剑？如是米离，他一定会有办法制得住三尸手游立，他一定会有办法……
　　三尸手知道他要胜了。鱼漂儿的目光已经在看剑，剑随眼而不随心，这就落了下乘了。
　　一边儿的武林豪杰们已经觉得无望了。其中离玉、唐林、江非三人经站在了他们附近。他们可以让三尸手折了鱼漂儿的剑，但决不让他杀了鱼漂儿这个人。就是他一齐杀死他们三个人，他们也不会让三尸手杀鱼漂儿。


　　没人注意到，在三尸手的连声鬼嘶之中，走上来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位白衣公子。
　　他把马车停住，打开车帘。
　　这时，三尸手游立正连声鬼啸，一边啸一边叫：“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我把你们这些武林豪杰都杀死，晚上搂着你们的身子睡！”
　　一只鬼爪摁在了鱼漂儿的肩头上。
　　鱼漂儿觉得心头一凉。她脚下又踩上了一根树枝，另一只脚一空，也踩上了一根树枝。
　　三尸手冷笑道：“果然有点蹊跷，对不对？不过这也救不了你，你不会像宋超那样带着这树枝走，你就死定了……”
　　他掌心催动玄冥神气，要一击而杀鱼漂儿。
　　这时，从马车上飞起两个人影，直落在场地中间。
　　这是白衣吴智和一个姑娘。
　　这姑娘猛地叫了一声：“游立！游立！你是三尸手游立！是你么？”
　　游立愣住了，他回过头来看。
　　这姑娘是笑笑。
　　是笑笑山庄的女主人，她该在那儿的窗边静静地等着他回去。他一定会回去的，他可以把杀死的死尸放在一起，跳迸屋内与她相会。
　　她来这里干什么？
　　他慢慢缩回了手，走向她：“你回去吧，回去……等我。”
　　她一笑，她笑得很凄艳：“你是叫游立？叫三尸手？”
　　他点点头。
　　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游立这名字很好听，为什么叫三尸手？”
　　他说不出话来。
　　“你以后只好晚上出来，白天不能出来？”
　　他也只好点头。如果是痛苦，她早晚得承受。
　　她说道：“你在干什么？在杀人？”
　　他也只好点点头。如果她不来，他此刻已经杀死了鱼漂儿，世上也没了那一柄寂寞剑。
　　笑笑冲他一笑：“你当时……不该来救我。你救我……”
　　笑笑倒下了，胸前插一柄匕首。
　　三尸手这时突然落泪了，他突然心中有了酸楚，向笑笑一扑：“笑笑，笑笑……你……”


　　他的后背全露在鱼漂儿眼前。
　　鱼漂儿没动。
　　但突然间，他的背上插满了暗器。
　　暗器一共有一百零八枚，直接从背上打了进去。
　　一百零七枚暗器打在背上，皆无血。
　　只有肚皮后面腰部，有一枚暗器射入的洞中，流出了红红的鲜血。
　　三尸手游立突然一吼，他回身对鱼漂儿道：“好，好，知道我还有颗……人心……”


　　三尸手死了。
　　三尸手本来已入鬼仙之列，是不毒不浸不死不生之身了，但因为他在笑笑一死之下悲恸不已，便使他那一颗冰凉的心又恢复了人滋味儿，心中又有了他体内的那一点点热血，他被唐林一掷而中，一百零八枚暗器像排成兵阵一样排在背上，这才有一粒铁莲子击中了他的心。
　　他的心还有热血，虽然已经没有多少热血了。
　　有人心就有致命伤，有热血就可能被人杀死。


　　鱼漂儿慢慢回身，她的脸色冷得可怕。
　　“是谁向三尸手背后掷放了暗器？”
　　一百零八枚？
　　“是我。”唐林站了出来。
　　鱼漂儿轻轻一叹：“你这是何必呢？
　　唐林的眼睛盯住了鱼漂儿。
　　“我只是想告诉你，怀揣三枚暗器走天下那是不可能的。别说是对付人，就是对付鬼也不够。因为人同鬼一样，也居心叵测。”
　　唐林说完了这句话，一个人走了，默默向山岗下走去。他喜欢鱼漂儿，他不愿意出手。但他一定得出手，否则谁能制得了这个阴气森森的三尸手？
　　他知道，这一百零八枚暗器打出去，他与鱼漂儿会再也不知近了，鱼漂儿不会喜欢一个把暗器全射在别人背上的人。而且一次射出一百零八枚之多。
　　唐林仰头看看月亮，今夜的月亮很圆。


　　鱼漂儿胜了么？
　　没人说这些。因为人们都走了，有的人叹息着走了，有的人流着泪走了。叹息者为寂寞剑，流着泪走的也为寂寞剑。他们心中的寂寞剑是无敌的，现在它不是无敌于天下的了，所以他们流了泪，多半为自己的明智与清醒而流下了泪。
　　鱼漂儿仍站着不动。
　　山岗边的一小伙人没走。
　　他们是六君子、河北大豪钟子楚、武当道人文愚。他们很震惊，但没一个人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在等，等人们走了之后，去收拾三尸手与笑笑的尸体。
　　这时，鱼漂儿向三尸手的尸体屈下一膝，行了一礼，然后就跪在那里，用寂寞剑在他流心血的那位置上深深一刺。
　　她不怕天下人羞辱她，说她寂寞剑人死之后还去刺尸体，她不怕。她要让三尸手了却他的心愿，最后用寂寞剑杀死他。
　　三尸手已死，她只好这么做。她做这些的时候很认真。
　　白衣吴智站在了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柔情。
　　他终于救了她，终于把她救了。
　　鱼漂儿看也不看他。
　　他再三用目光提示她，让她哪怕看他一眼也好。
　　但鱼漂儿心目中已经没有他了。
　　白衣吴智一啸，人倏忽翻飞，直奔下山岗。他没了踪影，像刚才来时一样诡谲。


　　燕山五杰中的老二、老三命人将老大、老四、老五的棺材厝放在坟坑中。二人跪下，焚纸钱，告慰死去的英灵，然后把两口空棺材放入墓坑，便掏出匕首，要自尽。
　　有人抓住了他们的手。抬头一看，是大侠宋超。这是武林中人人都尊敬的人物。
　　老二哽咽：“宋大侠，你让我去吧，放开我！”
　　老三也泪流不止。
　　宋超一笑：“我想你们的三位兄弟如果现在还活着，他们一定很快活。鬼死了，这毕竟是好事，对不对？”
　　他们二人点头。
　　宋超道：“既然是好事，为什么还要死？何况你们还有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在我那里盼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好好地活下去？”
　　老二和老三看着宋超，流泪。


　　鱼漂儿走了，她是悄悄地走的。
　　三尸手和笑笑被埋在山岗边。他们的坟和燕山五杰中的老大、老四、老五的坟很近。
　　静夜之中，他们会不会再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