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十三家生杀令

 

2021-05-22 14:09:05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三十三家是哪三十三家？
　　第一家在名单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是北方的好人儿许顺。
　　许顺，四十岁，北方人，使一口大刀，重六十三斤，杀死过北方七狼，建立过北方“冷身人”。至今为止，北方最大的势力，就是“冷身人”。
　　第二个在生杀单上签名的是南方人，他很瘦，总是咳，人称“明天死”，他叫一个很怪的名字，肃杀。肃杀，十六岁出道，在酒馆里杀过三人，因那三人夺他的一壶酒。其实是因为那酒店太小，只剩那一壶好酒了。说是好酒，只不过是那壶酒里少有一点儿混浊而已。他在南方拥有最大的店铺九十间。他有十七个妻子。第三个在名单上签字的人，人都不认得他是谁，只知道非得他签字不可。要是没有他来签字，这一张生杀单就像是开玩笑了。
　　就来找第三个在生杀单上签字的人。
　　他会是谁呢？
　　事关重大，从来不到南方来的许顺到了南方一趟，说是看他的货。人都明白，他二十年都不看他的什么货了。从前有人劫了他的货，他对那报信来的人笑笑，问：“那货值多少？”那人惊恐惶恐，说：“八十万。”许顺乐了：“天太热，你跑得满身是汗，我看这样吧，我送你一块玉，拿去把玩。”就真的当场送了他一块玉，那人初也不在意，等到拿到店铺去兑，竟是大吃一惊，这块玉值一百万两银子。许顺这么大方，自然是因为他有钱，钱多得他自己也愁。什么货值得他到南方走一趟？
　　更怪的是那个肃杀，他也来一趟北方，像他那种人，本来就咳嗽像打炮，到了北方，像是死过一回。他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也不看北方的山，也不吃北方的饭，只是躺着。他有一驾车，叫做“云车”，是足能同从前的穆王八骏一比的，八匹好马，都是日行千里的好货色。他躺在那车上，一连几日不瞅外面。吃的喝的都是从南边带来的。到了熊堡，他只是和那许顺谈一谈，便打马回南方。
　　人都称“南肃北许”，他们两人谈的是什么？
　　许顺到了方方庄，那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在他去北方的一路上，他都没说一句话，但到了日落时分，他盯着那如飞而去的沿路树木，问了一声：“到了方方庄么？”
　　驾车的是三个人，一个是孩子，他总是嘻嘻笑，他驾车时乘着那头一匹马上，一声声喝斥，那马一飞，其余七匹都是健步而行，便车稳如床，一路驰行。第二人是一个女人，这女人初看时不那么好看，但你越看越是耐看，她那模样，你只说一个俏字便可了。再就是一个壮汉，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赶车。三人中，只有那个女孩子答许顺的话。她说：“到了。”
　　果然到了。
　　庄子是一个大庄，那庄子看不出哪里有进去的路。女孩子笑了，咯咯的笑声像是铜铃。那小孩子大声道：“笑什么，喝猫尿！”女孩子仍乐，说：“找不到进去的路。”
　　眼前不是没路，有许多条路，但正因为有许多条，便看去像是一条也不通。
　　你不去走，便知道那条路不通。你亲眼看见的，那一条条路走过去，再走一会儿，便得走出来。既是总得走出来，进去做什么？
　　许顺问：“怎么不走？”
　　“走不进去。”
　　“走好了，走得常了，便进去了。”
　　果然进去了，见到了庄子正中的那一间塔似的房子。
　　女孩子大声问：“有人么？”
　　没人答。再问一声，还是没人答。最后再问一声，这一声便没刚才那两声有劲儿了。“有人么？”像是没人，要是有人，决不会问两声也不答。
　　真有人答话了：“有人。”
　　进去一看，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他躺着的姿势很特别：脑袋冲着地，空着，两条腿在天上，也吊着，只有屁股落在床上。女孩子看他很好玩，瞪圆了眼睛，问：“我问三遍有没有人，你为什么不答？”
　　那人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诚心问？第一遍问，那是随意的。再问一遍，就有一点儿诚心了。问第三遍，那才是真心。你不是真心，我怎么答？我答你有个屁用？”
　　对一个女孩子说屁这个字眼，实在不雅，但这个女孩子可不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她听了这人的话，竟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是许顺在问话。
　　女孩子仍在笑，怕全天下也只有她一个人敢在许顺问话的时候笑。
　　她说道：“他说屁……”
　　许顺皱皱眉：“方方庄？”那人道：“方方床。”果然是方方床，他要不说，女孩子虽是觉得这床有些古怪，但说不出怪在哪里。原来床是方方的。
　　许顺问道：“你就是方方？”
　　那人乐一乐，看得出，他的牙也是方的。人能别处方方，还不奇怪，只是他的牙也是方方的，那就很怪了。再看他的手指，连手指甲也是方的，还有他的脚趾也是方的，怪不得他叫方方。
　　许顺看着方方，他很失望。他来这里要看的是一个奇人，但这人一点儿也不奇，他哪里像是一个奇人？只是他的样子古里古怪。
　　许顺道：“我走错了地方。”他要回头，看方方的样子，他很不喜欢。许顺不喜欢的人，会有什么出息？方方突然叫住了他：“站住！你是不是很有钱？”许顺点点头。
　　方方说：“很好，很好。”他说很好时，像是在思忖一件事，要不要对许顺开口。他终于说：“你给我一点儿钱。”
　　女孩儿忍不住，插嘴道：“为什么要给你钱？”
　　许顺抬了抬手，她忍住了，再不张口，把满肚子的话憋了回去。方方说道：“你是一个钱的人，你先给我一点儿银子吧。”
　　许顺一挥手，那大汉便去了，一会儿回来了，放在床前的银子，足足有五百两。
　　许顺再挥挥手，他这一次挥了两下手。
　　就又放在床前许多银子，没有解开封鞘的银子，一共是一百鞘，五千两银子。
　　方方的脸还很阴沉，说：“银子多了，也没地方放。你也看得出，我这地方很不牢固。”
　　他的房子漏风、漏雨，四外还能漏进人的眼睛。方方的样子很恼怒：“你放这么多的银子在我这里，岂不是要害我？我没银子时，天天睡得好，吃得也好。有这许多的银子，人家一定会来害我……”
　　许顺笑了笑。
　　那女孩子气得直瞪眼，但许顺看不见，那方方看见了，还对她挤一挤眼。敢对她挤眼睛的男人还不多。她一高兴会拍那男人的脊背一下。如果她不高兴了，她会把那人的眼珠子挖出来。这男孩儿乐了，对着那方方乐，他喜欢热闹。他不喜欢这些银子，如果没了这些银子，马车还会跑得快一点儿。
　　许顺回手，对女孩子伸手。这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很清晰的纹路，很好看的手纹。女孩子不情愿，她从怀里掏出一条手镯。这是一条冷玉的手镯。如果有人犯了热病，戴上这一条手镯，一定会好。许顺把那一条手镯放在方方的床上。
　　方方看看那一条手镯，说道：“是好东西，是好东西。只是给谁呢。我有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爱打扮，我给哪一个？莫不如你再给我一模一样的两条，我就好办了。
　　女孩子的脸气红了，她从没看到过这么狮子大张口的。
　　但许顺很和气，他问：“你知道，天下的好东西，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我还有别的好东西，你要不要？”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那三个女人，真是一模一样的。你同这一个做事，那一个也会知道。她们三人其实像一人。”
　　女孩子先脸红了，她知道的事儿并不少。许顺说：“明白了，你看我这里有两个钻珠，你拿去给那两人，好不好？”
　　女孩子的舌头吐大了，她知道这两个钻珠是许顺最心爱的东西，他怎么会拿来给人？她以为听错了，但她再听到许顺的一句话，知道他说得不假：“把那两粒钻珠给他。”
　　那方方也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吧，他看得眼也直了，他看那两粒钻珠，大笑道：“我说得不假，你看看，世上真的就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对不对？”
　　许顺说：“两粒并不一样。”
　　方方大叫：“你能说出这两粒有什么不同来，我就叫你是爹！”女孩子的心里恨极：要他这么一个儿子，她也不愿意，不如一生下来就掐死他。但许顺淡淡道：“要知道，这两粒珠子是我的，我自是知道它们有什么不同。”女孩儿也心里纳闷，那两粒一模一样的珠子，有什么不同？
　　方方瞪大了眼睛，再好好看看那两粒珠子，大声道：“好了，我服你了。你说得出这两粒珠子有什么不同，我便听你的。”
　　许顺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又是淡淡的了，他对着方方说道：“你想好了，话说出来，可不能收得回去。”方方冷笑：“我说过收回去的话么？”许顺盯住了他的脸，说话时一字一句：“这一回不同了，你遇上了我。”
　　方方的心也直嘀咕：真的有什么两样，真的两样么？他再拿那两粒珠钻来看。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真的就是一模一样的。
　　方方大喝道：“我赌了，这两粒珠子就是一模一样。”
　　许顺拿起了那两粒珠钻，在眼前晃了晃，再对着一条光线，慢慢旋转，直到了一个角度，说道：“你看好了！”
　　果然不一样。一粒珠子的里面像是有火，有燃得熊熊的火在烧。一粒里面像是有水，像是大海在啸，在那里波掀浪涌。许顺说：“这是世上最奇珍的东西。在鼋蜕里找到的，所有珠子里最宝贵的一对，叫太平珠。”
　　太平珠，很俗气的名字，但也正是最好的名字，水火方济，天下太平。
　　方方看看那珠子，再看看许顺，许顺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胜了方方，他很快乐。
　　方方问：“你有什么事，说……”
　　许顺回过了头，他看看三个人：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大汉，他们都是他的人，他做事从来不避这三个人。他头一回对他们说：“你们出去吧。”三个人不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但他们三个人互相看看，三个人一齐听到了他的话，决不会错。
　　三个人走出去了。
　　许顺掏出了一张纸，这是一张从他怀里掏出来的纸。这纸带着他的体温。
　　三十三家生杀令！
　　方方的眼睛盯着那一张纸，盯得连许顺也觉得时间太长了。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方方说道：“你们……做不到。”
　　许顺说：“你怎么知道？”
　　“没人能杀得了他。”
　　许顺说话的声音很威严：“不管我们做到做不到，你去不去？”
　　“去怎么样？不去怎么样？”
　　许顺一叹：“你不去，你的全家人，连同你的亲族都得在同一天死去。你去，我与肃杀的财产你得一半。”
　　方方看着那三十三家名单，他看到的是，他得在九州大地上走一年的路。
　　“我不愿意走路。”
　　“听没听说穆王八骏？”
　　“那只是传说。”
　　“我的八匹马跟穆王八骏也差不许多，我送与你三月，三月后来收回。”
　　方方说：“还缺一点儿东西。”
　　许顺说道：“你答应了？”
　　方方说道：“我干。”
　　许顺再喊一声，从外面走进来那三个人。许顺对他们说：“拿出来。”
　　女孩子脱下了衣服，她脱衣服的样子最好看。但男人们不看，她的两乳间有一条带子，带子上系着一个小包儿。她拿下那小包儿，如释重负。那大汉却从他的裆间抽出一条布来。那布臊臭无比。他脸红着，想笑一笑，但人都不笑，他怎么敢笑？那条布里也有一个小包，他拿出来放在床上。男孩儿从他的腋窝下拿出一个小包儿，也同两人一样，放在床上。
　　方方看着那三个小包儿，从那里抽出了三条细细的绢布，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他问：“我能不能看？”
　　许顺说话声音很坚定：“能。你先看一看。”
　　看完了，他很快就看完了，站在床前，一声不吭。
　　许顺问：“怎么样？”
　　方方回头，两眼如隼，他对许顺道：“放心，我要有本事，我也要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