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虎落平原
 
2019-07-18 09:44:43   作者:杨润东   来源:杨润东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何止有些名气呢,“铁善人”王仆在江湖上可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武功,可也没听说过谁赢过他。想赢他的人倒是不少,可惜都被他宰了。他的功夫古怪难测,他的名字也挺奇怪的,心肠如铁,竟然还称“善人”,这样的人世上恐怕是极少见的。他如刀一样的目光盯了上官钦廷一会儿,问:“你买不买?”
  “你怎么知道我要买的?”
  王仆笑道:“你与别人不同,有杀好人的习惯吗,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好人。”
  “可我要杀的那个好人不是你。”
  “多杀一个也没有关系,反正是我让你杀的。”
  “你为什么对十万两银子感兴趣,难道你不知道死人是不会花钱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我别无选择。我是阴沟里翻船把妻子儿女都输给了人家,堂堂丈夫终毁在‘赌’上面。我原想再赌下去,可赢家不干了。我不能让妻子儿女握在别人手里,我要把他们赎回来。”
  “那你还不去赎,到我这儿干什么,我手里又没有你的妻子儿女。”
  “可他要价十万两银子。”
  “你没有?”
  “是的。”
  “可弄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呀,你为何不去弄呢?”
  “哪里有现成的银子呢。再说我是‘铁善人’,怎能去偷别人的?我还是死了好,一死百了,十万两银子有了,他们也自由了。”
  “你以为我会出十万两银子买你的命?”
  “我想你会的,你是个大善人吗,哪有见死不救的?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也也是个区区小数,伸手之劳,即可获得。”
  “你真的死意已决?”
  “真的,我没脸活在世上了、一个人若丢了脸皮,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呢?”
  “我若赏给你十万两银子,你还活不活下去?”
  “不活,大丈夫信义为上,岂可苟且偷生。”
  “很好!”上官钦廷赞许地说。
  “你的妻子儿女在谁的手里?”
  “在赵大好手里。”
  “真妙!赵人好可是个好人呢,我正要找他。你的主意拿得真准。”
  王仆笑道:“不错,输给赵大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次过错,我不会输第二次。”
  上官钦廷说:“你真是精明到家了,我正要去杀赵大好,十万两银子自然用不着给他了,死人是不需要钱的,你替我也谋划到了。”
  王仆得意地说:“我素来走一步看三步,自然会想到你不需要还钱了,这可省去你许多麻烦。我既是‘善人’,凡事都要考虑到家。”
  上官钦廷笑道:“你还是想错了一步,你等我杀了赵大好,岂不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十乃两银子自然也不要还了。”
  王仆摇头说:“我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不然我这个善人就不名副其实了,到了阴曹地府里赵大好也会骂我的。”
  “你真的死心踏地地想死了?”
  “大师,你动手吧,死对我来说是最美妙不过的事了,永恒正向我招手。”
  上官钦廷淡然一笑,问李岩:“你看怎么办?”
  李岩说:“我看你还是别动手,说不定巧临死那一瞬也会后悔的,可你若收手不及,岂不白杀了—个人?”
  “放屁!”王仆大怒:“老子视死如归,岂有后悔之理?”
  他身子向前一晃,“啪”地一声,打了李岩一个响亮的耳光,李岩的眼前一片昏黑,心里恼恨之极,这个混帐东西,我好心为了他,竟不得好报,真是岂有此理!’
  上官钦廷见李岩吃了亏,斥责王仆道:“你小子怎么出手也不打个招呼?”
  王仆说:“他胡说八道也没打招呼呀。”
  上官钦廷“咳”了一声:“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是的。”王仆笑说。
  “大师,你就快动手吧,赵大好还等着你去宰呢。”
  上官钦廷看了李岩一眼。
  李岩愤然道:“一个人若得了想死的病,哪还有何法子救呢!”
  上官钦廷笑着点点头,巨掌顿张,在王仆的头颅上陡然一晃,猛地向下按去,“啪啪”一阵脆响,王仆的身体矮了半截子,人刹那间就变成了鬼。
  李岩看了一眼王仆并不安详的脸,心里不是滋味,人还有这么找死的,真是稀奇,天下事确不可一概而论。
  他愣愣怔怔地看了上官钦廷一阵子,心中怆然。一股云一样的冷气进入了他的心里,让他百感交集。
  上官钦廷提了一下王仆的尸体,摇了摇头,把他扔进池塘里。“嘭”地一声响,溅起水花一片,水波向四周荡动,仿佛要让死亡进入它们的深处去。旁边的草木无动于衷。
  李岩“咳”了一声:“人真是不可思议,刚才还活蹦乱跳呢,现在就永远地寂灭了……”
  上官钦廷淡然一笑:“这有什么呢,万物都是这样,人只有死了,才能靠近永恒……”
  李岩摇头说:“人死虽不可避免,可这么不把生命当成一回事的死,也太轻率了,为君子所不取。”
  上官钦廷笑道:“你说的那种君子,实是怕死鬼,是一点骨气也没有的人。”
  李岩“哼”了一声:“难道人只有把生死看成穿衣脱衣那样容易随便,才叫有骨气?”
  “不错。”上官钦廷笑道:“那样就人洒脱了。”
  李岩冷笑了一声:“那样恐怕就不止是洒脱了,连人性也将淡如秋水。”
  “这不更好吗?”
  “可这是好不长的,世上若只有和尚尼姑式的生活,人就要灭绝了。人绝了种,恐怕就洒脱不起来了吧?所以,我认为轻视生命是大不洒脱,大不美妙的。”
  上官钦廷哈哈地大笑起来:“在我面前,你还真有三分争论的权力,好吧,这次算我输。”
  李岩笑道:“我并非要与大师争高低,只是我有些儿弄不明白……”
  上官钦廷摇头说:“承认某种事实并不是坏事,你不要想方设法粉饰它,裸露有时是最动人的,最勇敢的。”
  李岩的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他弄不清楚上官钦廷何以不像个出家人,满口的语言颇有入世的嫌疑。上官钦廷老练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马上笑起来:“你以为我出言随便,是吗?”
  “大师,我不会撒谎,你问得对。”
  上官钦廷乐了:“出家人与俗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人要做真正的和尚是相当难的,而且也不一定做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窘,犹如你一片忠心反而被害一样,事大事小多少都有说不清的地方。”
  李岩赞同他的话,不住地点头:“大师,您是看破红尘才出家的,还是另有它故?”
  上官钦廷叹了一口气,慢声说:“人是不容易看破红尘的,除非你有超人的智慧,而失意者往往都是一些笨蛋。茫茫红尘九万里,一介凡夫何以狂?双目枯竭泪失尽,也难知红尘是什么。看破就更谈不上了。”
  李岩眼里流露出落叶下坠的无奈寂寞之意,没有说什么,自己太功利了,所以看什么都那么偏执一端。
  上官钦廷长叹了一声,扬头看了一眼天,说:“走吧,还欠赵大好十万两银子呢。”
  李岩苦笑了一声,随他而去。
  多么古怪的行径,多么难解的人生。他杀了一个想死的人,又要去解脱另一个人的烦恼,他使用的是别人难以接受的办法,而他竟心安理得,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种?李岩是个聪明人,可这种思考也让他烦乱不已,
  什么也说不清,人有时是难分好坏的。倒回去一想,现在的奉天玉大和尚当时想杀他也就可以理解了,也许他被害是对的,可……他有些想不下去了,真是一团糟。
  上官钦廷似乎比他要快意些,他明澈的双目不时地扫一下李岩,然后去看高远的苍空。慢悠悠的白云多么像他散淡的心情,空旷的四野又多么像他的心胸,他感到身体在慢慢变轻,那么飞洒,那么随意,仿佛要飞起来。脚下是明黄的土地,闪着朦胧的光意,分明是金子般神秘的昭示,他舒畅透了。
  杀人之后还这般快乐,在他一生中还是头一次。头一次是新鲜的,也是珍贵的。他笑眯眯地冲李岩一笑,说:“西方的太阳像只船儿,长方儿的。”
  李岩笑道:“你不也是一只船儿吗,刚把王仆送到了彼岸,又要去超度赵大好。”
  上官钦廷连连点头:“有理,这样漂亮的话你以后多说一些,蠢话少讲。”
  李岩本想反驳他两句,觉得那样似乎有些小气,便没有开口。
  上官钦廷飘飘然了一阵子,忽问“你想学什么样的武功?”
  李岩道:“最好是能防身又不能杀人的武功。
  “这种武功你已经学过了。”
  李岩惊道:“什么时候学的?”
  “在你娘肚子里学的,你想一想是不是?”
  李岩好恼,正欲反唇相稽,忽觉上官钦廷的“驴话”也有几分道理,在娘胎学的也许就是这种怪功。
  他淡然笑道:“这么说你也学过了?”
  上官钦廷说:“每个人都非学不可的,否则无以活,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乱想,只觉得你什么都懂得,太了不起了,我若有你一半厉害也就心满意足了。”
  上官钦廷微微一笑:“你会厉害起来的,也许不止有我的一半。你应该有武学根基的。”
  “有一些,不过是些皮毛,实在出不得手。”
  “没有关系的,你可以学新的功夫。中国的武学博大宏深,浩如渊海,足够你领略的。”
  “你会多少种功夫?”
  “不多,但足够你学一辈子的。”
  李岩长叹了一声:“你只教我一种功夫就行,多而不精没有什么大用处的。”
  “很好,我会满足你的要求的。赵大好也只会一种武功,厉害着呢。”
  “赵大好到底住在哪里?”
  “就在前边,那是个不错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得过他的好处。你也许会得到一些的。”
  “我不愿乘人之危。”
  “这是你的想法,他也许不这么看。你带兵打仗,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现在该改一改了,别人并不一定认为你是高明的。”
  李岩不说话了。上官钦廷的话明显有其道理的,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固守着什么,似乎越不过某种界限,那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两个人一路西下,走了一个时辰,到了一座小山前。上官钦廷指了一下山头,说:“过去山就到了,那里是花的世界,满眼没有别的,处处颜色,阵阵花香。”
  李岩轻笑了一声:“不会这么纯粹的,也许过会儿还有鲜血、尸体。”
  上官钦廷一愣,笑道:“对,你想到我前边去了。血的颜色也是挺美的。”
  “可尸体的气味并不好闻。”
  “你说得也对,可我们不会住在那里。”
  李岩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言语了,他心里有种淡淡的悲哀。
  两人顺着一条蜿蜒小路上了山,片刻,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不过石头倒没有什么古怪的,整个山顶上你找不到一块三角儿棱的,全是扁平潸圆的,仿佛全是些清头、油子。
  上官钦廷拾起一枚如小黄杏般大小的圆石,问:“你知道这山顶上的石头为什么没有尖的棱的?”
  李岩说:“也许这山就是这种品性,只会生滑圆的石头,就像鸡不会生尖儿梭儿的蛋一样吧。”
  上官钦廷连连摇头说:“蠢话。老石老土是不会选择生什么石头的,只有人才会让它们变变模样。”
  “你说是这山顶上的圆石头是人磨的吗?”
  “不错,圆石头是人磨出来的,石头不磨怎么会圆圆呢?就像人一样,不磨一番,是不会光滑的,你慢慢会有所感觉的。”
  “我现在就有了感觉。你是说这圆石头是赵大好磨的了?”
  “除了他谁会干这等傻事呢。”
  “他磨石头到底为了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怕前来找他的人摔倒了会被尖石头刺死,所以要磨平它们。”
  李岩摇头笑了,这个赵大好真是好到家了,什么事都做得让人惊奇不已,磨石头是什么功德呢?人若把大好光阴都花在磨石头上,那一辈子什么也别干了。悲哉,喜哉?
  两人谈了几句,沉默了一会。上官钦廷指着西北方的一座篱笆庭院说:“那就是赵大好的住处。院子里养了四条猎狗呢。”
  李岩点了点头:“狗咬人吗?”
  “还吃人呢,那不是一般的猎狗,凶着呢。”
  李岩有些不解地问:“他养狗干什么,那不会影响他做好人吗?他养的狗那么厉害,谁还敢求他帮忙。”
  上官钦廷笑道:“他养狗有窍门,养出来的狗单咬坏人不咬好人,所以你若是好人有求于他,是不必担心狗的。”
  李岩笑了:“那我们去找他,狗会不会扑上来呢?”
  上官钦廷怔了一下:“也许会咬吧。”
  “那这么说我们是坏人了?”
  “也许是吧,狗大概会这么看的。”
  李岩微笑了一下,点头不语了。
  两人从山北面的小路上走下去,不一会就到了赵大好的篱笆院前。
  上官钦廷没有骗李岩,篱笆院的四周是鲜花盛开,几条盘匝曲折的小水沟把大片的花儿圈起来,犹如军阀割据一般,并峙着。花香被微风儿一吹,到处乱窜。在篱笆院的门口有一片黄花特别惹人眼,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它映黄了,映嫩了。
  李岩伸手扶了一片花瓣儿,柔嫩粉滑的,给人亲切的感觉。他轻轻地吹了一下儿花蕊,正要开口,狗们抢在他前头狂吠起来。李岩吓了一跳。狗们的声音十分响亮,也十分猛烈,这大出上官钦廷的意料。
  他走上前去正要推开篱笆门,四条又肥大又凶猛的狗猛地扑到篱笆门上,爪子抓得门儿直响,它们显然是想出去与上官钦廷大战一场。
  上官钦廷瞪起眼睛,冲狗怒喝道:“畜生,你们耍什么威风!我又不找你们。”
  李岩觉得好笑,不由笑出声来。
  上官钦廷看了他一眼,说:“这几条狗比赵大好都厉害,你小心它们吃了你。”
  李岩道:“狗们虽然厉害,我还是有办法对付的,倒是人让我有些发怵。”
  上官钦廷笑道:“人我会收拾的,你小心狗吧。没准我们能吃上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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