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茹南池趺坐证初工 陈二官荒园续佳会
2023-07-15 14:38:48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陈敬,本是一腔情思去凑红英,说几句闲扯淡,打个趣儿,便如俗语说的:管丈母娘叫大嫂,没说强说。那知红英真个气将起来,当时一晃肩,陈敬冷不防,屁股一歪,跌落床下,便趁势撒起赖来,一面笑着呻唤,一面作鬼脸,央红英扶他。红英见那样儿,不由“噗哧”一笑,恨道:“我真眼犄角里也不待见你。我不往茹家去,是作什么来哩?”陈敬得意摇头道:“噫,噫!我可知你作什么来哩?”

  红英脸儿一红,唾道:“呸!没的嚼舌根!仔细我捶你一顿!”说着一伸玉臂,陈敬便如猴儿爬竿一般跳起,笑道:“我怕你胸中作闷罢了。这长天大日,尽管闷坐,也不是玩法。我们且向城外江岸盘回马何如?”红英欠伸道:“也好。”陈敬大悦,便跑去命人预备鞍马。这里红英重新结束,小二也要跟去。花娘子笑着,捻了他一把。小二嚷道:“你尽管顽皮,弄得人痒愔愔的。”

  花娘子笑道:“便是这些日,脱换衣服积了一大堆,你帮我浆洗些如?”红英随口道:“也是呢,你替替花嫂儿手脚,岂不好么?”花娘子用手指搭着鼻梁,摇着头向小二道:“你看怎样?”小二没奈何,撅了嘴,只狠狠瞅了花娘子一眼。这当儿陈敬已喜匆匆跑来,扯起腔调叫道:“有请姑娘上马!”花娘子素以老人儿自居,知陈敬没脾气,便一整面孔,应道:“嗻!”这一来,闹得大家哄堂大笑。红英、陈敬,已厮趁着走向院外。

  百忙中,梁妈妈忽踅了来,便道:“怎的小二阿姐不跟去玩玩?”花娘子眼儿一瞟,尽力子暗扯了梁妈妈一把,红英等早去得远了。待了一霎,花娘子方笑道:“妈,胡噪的是什么!人家随便散散心,还必得带些丫头小厮去?我就知国安阿弟也不曾随去。”梁妈妈道:“正是哩。”花娘子向小二道:“你看如何?你可心平气和了?”(隐隐跃跃,传神阿堵。此方当得婉折两字。)

  按下这里慢表。且说红英、陈敬,轻鞍软辔,纵马出城。且喜天气晴爽,红尘不起,一路行来,市嚣渐远。两人马头相并,且行且语。只见江干一带,许多的贫民杂居,结起团瓢似窝铺,芦壁土门,一般的望衡对宇,竟有三四条弄,远有二里余。一群群老幼妇稚,褴褴缕缕,都聚在各门首,喧嚣作一片。其中也有操作生活的,还有些牛鬼蛇神模样的妇女,一般价涂脂抹粉,分开八字鲶鱼脚,坐在门首丢眉扯眼,不住的睃揽顾客。那一种狼狈湫隘的情形,十分可怜。却是其中还有数处房子,稍好些的,不断的有人出出入入,都是些歪戴帽、立愣眼、敞披大衫、拎了画眉笼子的脚色。

  还听得里面一阵阵大笑大叫,胡骂乱卷,夹着些呼么喝六之声,顺风吹来,大概是什么赌场儿。红英不由皱眉道:“这里没甚看头。怎的这样杂乱?”陈敬道:“便是哩,这都是逐年价来的客民,什么人都有。我听得老年人说,从他们集在这里,地面上甚是不靖。官中虽照例想法安插,并严厉约束,只是那里管得许多!娼赌自不必说,闻说他们里面还有什么会党,暗地鬼鬼祟祟,也不知干些什么事!”

  正说到这里,恰巧一个少年,生得凶凶实实,袒着一只胳膊,从一家门口跳将出来,道:“什么臭淫妇!还拿腔作势。老子不玩咧!”随后,便有一个蓬头散髻的中年妇人,拖了缠足布追出,一把扯定,陪笑道:“大爷快莫要这样!那妮子委实害了两天病,方才起床。您这么一来,不把人家坑坏了么!”

  那少年还抡起胳膊,撅头撅脑,当不得那妇人作好作歹,拖转进去。红英眼快,却见那少年赤膊上,青渗渗涅着一条小龙,有四五寸长,不由诧异,便问陈敬。陈敬道:“哟,这些人凶得紧哩!此名青龙党,蔓衍甚广。其中详细,外人不得尽知。我只闻得当年茹南池老头儿,曾折服过这里面一个首领。因此近年来,还不大生什么是非。”说着,两骑马前后衔尾,盘旋了一回。只见碧芜芳草,一望无尽,行人渐少,十分清旷。这当儿两人不谋而合,笑语渐稠,垂鞭倘佯起来。少时渡过一座溪桥,境界越发幽密。

  只见长松巨樾,接连不断。还有一带竹林,清阴肃爽。却远远从万绿低迷中,露出朱楼一角。两人徐徐行来,却是一家荒园,封锁在那里。墙垣剥落,兽环锈蚀,是个久无人迹的光景。那墙缺处还不及肩,两人相视微笑,各下骑来。就缺处向内一张,只见亭榭参差,颇颇不恶,就是荒凉些罢了。

  陈敬一面就树系好马,一面笑道:“我们跳向里面望望何如?”红英听了,掠鬓沉吟一回。少时,眼波一转,微笑道:“啊唷!那里面虚空空黑魆魆,我怪怕的。”(妩媚之至。)陈敬笑道:“这真是太阳从西出,你几时又会害怕咧。”说罢,不容分说,也将红英马儿系好。那消一耸,已上缺垣,骑马式蹲住,道:“我拉你一把儿。”红英笑道:“我谢谢你罢,且老实闪开是正经!”陈敬一笑跳入,红英趁势一扭纤腰,早花蝴蝶似的飞落园内。

  此后情节,且请读者打个闷葫芦儿,作者歇歇秃笔,也是好的。直待好久,红英先自越出。陈敬方跳上缺垣,龇牙一笑。却见一个老妈妈子,一拐一点,手内拎着挑菜荆筐,远远走来。忽见陈敬从内跳上墙,顿时大喊道:“干么的呀!须说个分晓。别的不打紧,我许多家当都在里面哩!”

  这当儿陈敬已经跳下,那老妈妈子三脚两步抢来,一把拖定只是不放。陈敬倒好笑起来,问起他,方知是专看守园子的,姓贺,有个儿子,不成材,贺婆子便仗着守园度日,方才是出去挑菜转来。当时陈敬笑道:“不论别的,你只看我这样儿,可像偷儿么?”红英掺说道:“正是哩!”贺婆子将老眼一睁,向红英道:“姑娘家,你知道什么!谁家三只手脑门上贴帖来?总须同我进去验验,我才放心。”陈敬没法,只得依他。

  这回贺婆子却将出钥匙,投开锁,由园门而入。贺婆子东张西望,同陈敬各处走偏。见自己两间苹窝窝锁得好好的,只那边幽赏轩内旧木榻上,光溜溜少了一片尘土。(微笔。)贺婆子方才心安。又觉有些不好意思,不由拍手打掌地干笑,向陈敬没口子道歉。陈敬方要发作几句,忽然心有所触,反笑道:“你这老人家孤零零住在此,原该事事小心,倒累你吃了一惊。”说着,从怀内掏出一锭碎银,递给他道:“且将去压压惊罢。”

  贺婆子有生以来,何曾见过这东西?顿时反战抖抖的,不知是惊是喜,只觉心头乱跳,乱噪道:“我的佛爷桌子,莫便折杀我!这个怎敢!”只是那接的手儿,不由自己,早攥得结结实实,惟恐那锭银掉了渣儿。陈敬这当儿便向外走,贺婆子千恩万谢地送出,忽笑道:“我真发昏了!那么官人贵姓?想是城中住么?”陈敬道:“我便是城内木行陈家的便是。”

  贺婆道:“啊哟!怪不得这样大气哩!当日陈老爷在世,左近穷苦人那个不沾恩惠?便是我老婆子,也不断的去宅上浆洗衣裳。官人那当儿还小,想不记得大家都叫我老贺了。”一路絮叨。陈敬也恍惚忆得,便趁势道:“我闲时说不定还来游逛,你看得暇,也向我家中走走何妨?”贺婆子喜道:“敢是好哩!”说着已到园门,那红英已等得不耐烦,正在松树下用石子打松塔儿耍子,一下一个,落了好些。贺婆子赞道:“这位姑娘好巧手儿,说什么茹家娘儿们!”红英等也没理会,当时各自上马,直奔归路。贺婆子望了良久,方才神定,暗自心喜不题。

  且说陈敬红英这一游十分得意,便无意再流连风景。及至到家,业已黄昏。花娘子忙掌上灯烛,服侍一切。小二端了脸水泡茗,置在那里。红英整整衣襟,先去揩面,顺手脱下一件外衣。花娘子连忙接过折叠,却见底襟上皱了一片,忙留神衣背上,恰又有一片尘迹,都渍入丝纹中,比别处格外分明,不由“嗤”的一笑。(春色深藏。)红英忙一望,恰好小二踅进花娘子身旁,花娘子便笑着遮掩道:“只这半日,小二姐速不曾舒齐,一张嘴撅得拴住驴。迟会子姑娘快讲些景致儿,让他快活快活耳朵眼罢,别的是莫打算咧。”(笔锋锐甚,余势犹劲。)小二听了,轻拍了他一掌。大家乱过一回,用过晚膳。

  红英自觉懒洋洋的,对镜端详一回,用了一杯茗,一伸纤腰,大大打了个呵欠。方要和衣卧倒,打个盹睡,忽听隔院梁方概声橛气地嚷道:“偏作这没脚蟹老婆子,惯会蜗蝎哲蜇,闹神闹鬼。什么仙娘仙爷的,却哄得你团团转。便是偶然不舒齐,也不值得巴巴地让国安向他找药去。那样作怪女人,理他作甚!”又听梁妈妈也说了几句什么,百忙中还夹着陈敬笑语的声音。

  红英方在寻思,便见花娘子笑嘻嘻踅进,道:“针鼻大的事,也值得拌嘴?越老越成了孩子腔了!”方要说下,恰巧陈敬跨进,花娘一眨眼,随手拿起茶壶道:“这茶须换泡了。”便搭趁着走出。陈敬这里便接说道:“都是些没要紧事。便是梁妈妈昨天有点不舒齐,他本来信神佛,便命国安到朱仙娘那里求了个药方。老两口因此吵起来。”红英道:“那么,朱仙娘是什么人?”

  陈敬道:“这个倒说不清爽。横竖梁妈妈夸得神仙一般,走动得好不亲热。你闲时问他,便知分晓。”说罢,望望屋内无人,不由低笑道:“这会子你还觉疲倦么?”这当儿,红英已惺忪倦眼,亭亭站起,就案上剪去烛花,一面悄语道:“你总是破嘴淡舌,少说句罢!”于是,两人相对坐下来,恰好花娘子泡了茶来,两人用了几杯。

  红英困魔早退,便谈了回江边风景。红英忽想起贺婆子提那茹家娘儿们,顿时勾起心头正事,便叹道:“我到这里,眨眨眼已经多日。你这会子也消停下来,究竟我投拜茹家学艺的事儿,也该料理了。尽管住在你这里,不稂不莠,算什么呢?”陈敬道:“不要忙,这事都在我肚内。左右是闲谈,我且将茹家大概演说出来,·管保比听段评书还有趣哩!”红英大悦,顿时满面堆下笑来。只见陈敬,不慌不忙,说出一席话。

  原来黄冈县茹家拳棒,在当时天下闻名。茹南池虽得重名,却是他学艺之初,不知受多少艰险痛苦,真是横了心,不顾生死熬出的骨架儿。他少年时节便酷好武功,不消说,声气相应,便有左近县花拳绣腿的少年,都来纳交。大家聚在一处,较量起,南池居然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知南池识见不凡,知这些人不足取法,闻得浔阳白玉峰颇负盛名,便裹粮徒步,投在门下。一见玉峰,果然魁梧奇伟。门下徒众,颇颇不少。但是教授起来,十分松懈,沾些江湖派。南池心下闷闷不已。

  一日,正在院内低头闲踱,却值玉峰妻曾氏偶然走来,南池赶忙敛容立定。曾氏见南池气概不凡,便问些学艺之事,无意中笑道:“你这姿质儿,若到我父亲门下,怕不成就么?”说罢也便踅去。南池却记在心里。及至向同学的探听起,不由又惊又喜。原来玉峰岳父名叫天祜,江西南昌人氏。一身武功真是天下无双,这玉峰所能,那里及他十分之一!当时南池更不迟疑,便托故辞掉玉峰,直赴南昌。

  恰好天祜晚年倦游,也思量教几个弟子传他绝艺。那当儿,已有个高足弟子姓刘名延学成出去,既负高艺,很作些事业。当时南池投拜之下,见这曾天祜短小精悍,一部花白短发,双眸开阖如电,谈起话来声若洪钟。只就这精神上说,已与白玉峰大不相同,不由倾心拜倒。天祜扶起,端详一番,十分欢喜。知他从玉峰处来,大笑道:“玉峰功夫,所欠的是不到家,便是吃了脆弱的亏。你若能返其所为,破着身儿受苦,老夫方有教授之法。不然,是不成功的。”南池听了,顿时雄心勃起,朗然答道:“弟子一如师命,但使一息尚存,必不退萎!”说到喜感处,竟至泣下。天祜喜道:“好!如此方是。”当时各散安歇。

  次日,南池绝早起来,便执洒扫之役。天祜家中本有处艺场,十分宽大。其中诸般武器,件件都有。南池见了,甚为合意。转眼过了个把月,却不见天祜谈论武功,南池好不着急。一日午后,南池正在艺场徐步徘徊,昂首四顾,忽见一缕白云,顷刻变幻了许多形态。不由想到人生遭际无常,也是如此。便如我间关从师,满望艺就,不想又耽延到这里!

  正在慨然,偶一回头,却见天祜露着秃顶,只着一件短衫,长袜儿直到膝盖,衱着双蟆嘴鞋,手内拎了支三尺余长的早烟筒,一面就地磕那烟烬,一面笑吟吟望着他。(曼铄如画。)南池赶忙悚然立定。天祜道:“这些日总不得暇,今天且喜无事,你且将所能工夫演个大略,我便晓施教之法了。”说罢站向一旁。南池这当儿好不忸怩。没奈何,尽所能演了一回。兔起鹘落,果然矫捷。

  天祜却两目灼灼,只盯住他脚跟并蹄耸高下。少时,南池演罢,卓然立定。天祜笑道:“你这手段,若在寻常武功中也尽去得。若想出人头地,还须另费一番功夫。”南池听了,不觉颓然拜倒。天祜道:“不消如此!且随我来。”于是师徒两人,同走到一所静室。室门有一小横额,上写“养灵簃”三字。其中清洁旷朗,只靠后壁有一白木长榻,临窗棐几上供瓶花一枝,就地下设两个蒲团,其余绝无他物。

  原来是天祜习静之所。那一种静寂光景,便如高僧禅房一般。南池见了,喑暗纳罕。当时天祜便命南池就下首蒲团坐了,自己也坐在上首,便垂眉定息,足有一个时辰。南池是初尝这种滋味,刚坐下来,只觉一阵阵面燥耳热,心头如万马奔驰。越要收摄神思,越觉纷扰。只觉得耳际蝉鸣,少时竟越响越大,喤喤的如撞钟伐鼓,震得一颗心差不多要跃上咽喉。

  这当儿,万种思潮也便坌涌上来,无头无绪,接连不断,只弄得躁汗如雨。不由长舒一口气,喑想道:“若只这样玩下去,敢怕要交代咧!”微一睁眼,却见天祜坐得石佛一般,精神调畅,十分舒适。暗道:“却又怪咧怎人家便能这样?一定其中还有微妙境界。我只给他个耐性坐去,臂如这里面没有我,看是如何!”(已得妙解。)那知这么一来,恰成了弯刀正遇瓢切菜,非常合式。渐渐觉气匀虑静,遍体清凉。末后,竟栩栩然异常快活。静极之中,忽闻院内一阵噌吰镗鞳。南池大惊!

  正是:个中消息蒲团得,悟后功能炉火青。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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