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回 死松桃忠魂入梦 战柳邓文吏鏖兵
 
2023-07-17 18:26:0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逢春张起赶出一望,不由大笑。原来人影也无,却是两支鼬鼠儿驰逐。两人依旧入室,张起道:“也是俺合当倒运,同伴虽见俺食量大,还不怎样,因他们应作之工,大半推我代劳。不想那少尔奶奶却是精灵古怪。见近日来佣伙饭食只是不足用,往往烦他重作,他便向刘奶奶道:‘娘呵,咱家佣伙大半是近村人,近来饭食只管不足用,难保没偷漏等事,娘有空儿,须着个眼方好。’

  “刘奶奶道:‘是呀,我看近来这群把把蛋子凶捣搡,也觉诧异。便如前天吃伏热,(村佣三伏时,有所谓四大顿者,皆犒劳之名目。)往年只须一只猪,今年倒用了一只半。过两天便是开秋锄,等我留神便了。’他们娘儿计议已定,合该事有凑巧。及至开秋锄那天,真个肉山酒海,您想俺半个肚皮,如何能常常客气?不消说,放量一吃,将同伴都吓得放下箸儿。偏有俩促狭鬼要和我赌食量东道,将四五人的份儿,都推向我跟前。

  “顷刻间俺吃了个落花流水,大家欢笑之间,却听厅屏后,拐杖儿狠狠响了一下。原来刘奶奶早已张去咧,于是次日便将俺辞掉。俺愣怔怔还以为是工作不济事,后有同伴告诉俺这番情形,俺方恍然。因此俺拼着挨饿,守咱爹苦度光阴,直至而今,也不曾饿瘪了。您看俺生此赘腹,何事能作呢?”逢春道:“这正是你的异相处!你看古来大将大量,昔日赵国名将廉颇,日食斗米,名满天下。当今黔楚苗乱,你若投在军营,正好显名立功,还愁不饱肚皮么?”

  张起叹道:“从军一道,俺何赏没思量过?只是而今将帅武人,一肚皮自私自利,拿着百姓膏血养的兵,专以去苦害百姓,凡一用兵,必先提出利国福民,其实是争权势,保地位,民之一字,他眼犄角也瞅不着。你看军务一兴,出军费、供军需的也是民;遭焚劫、遭蹂躏的也是民。两雄互角,狗咬狗一嘴毛,无论胜败,归根儿一方面夹尾巴一跑,便没事一大堆。只苦了老百姓,痛定思痛,破巢未完,疮痍未复,那报复争战的消息又来咧。四民失业,天愁神怨,法治全无,国几不国,所以俺宁甘饿死,不愿与武人作牙爪,攫吸百姓。”(使人尽如张起,天下太平矣。作者秉笔至此,为之三叹。)

  逢春道:“唷,你这段议论发错咧!据你所论,正该按到唐末藩镇时代,内轻外重,中央守府,号令不出国门,藩镇拥兵,互相残杀。动不动丘八爷大家一挤眼,宰大帅,杀留守,只当杀鸡子。当时那些藩镇,非不吐气扬眉,你看后来杀夺相仍,那一个有好收场?他目无其上,自然他手下军士也瞧不着他,这就叫‘上无道揆,下无法守’,上下交争利的勾当。(映时局发论,沉痛之至。)当今国纲,如臂使指,虽有权相和珅稍窃威福,大纲自在,国本方坚。不论其他,单说这平苗额经略,何等的忠赤才略,武人如他,只怕你日日焚香顶礼也甘心哩。”张起道:“是呀!俺也闻得额经略是个大人物,但俺这一个草民,那里能到他跟前?”逢春笑道:“凡事儿都须慢慢浸去,你若先跟俺去,保管有近经略的机会。”张起诧异道:“这是怎么档子事呢?”

  逢春不由暗笑,因道:“张兄你自然是姓张名起了,至于我是张三李四,你怎的也不回问我一声?日后提起话来,你只好说俺是黑魆魃的傻小子了!”张起听了,不由大笑,顿时跳下榻,唱个无礼喏,这才愣呵呵听逢春一叙姓氏,并现在去投额经略之由。便喜跃道:“今且不用提经略咧!即如杨爷兄弟如此英雄,俺也愿执仆隶之役,没齿无二。”说罢扑翻身纳头便拜。逢春大悦。扶掖之间,张起又噪道:“这等大事,俺须先告诉咱爹去!”逢春至此,忍不得咧。便道:“这爹字,不是与人共称的。”(绝倒!)张起听了,不由也笑道:“主人说得是!今咱爹……”说着自己掌了一记嘴。

  逢春笑道:“你今且消停,明晨辞墓不迟。”张起听了,忽的扑簌簌流下泪来,撇着瓢儿似大嘴道:“俺不恋别的,只怙惙俺去后,没人给俺爹岁时荐酒。”逢春道:“你又憨咧,人之神气,无所不在,只要你心诚,不怕千万里外去荐酒,你爹神魂依然得享用的。”张起大悦道:“主人家说得是。”向屋内四顾,笑道:“如今俺没得恋恋了,待俺服事您睡罢,明早好赶路。”说着将逢春行囊扑刀一古脑儿堆向榻脚,请逢春和衣卧在榻头。他却猴在榻脚,非坐非卧,神情儿十分好笑。逢春道:“客中不拘礼,你也睡罢。”

  张起这才应声卧倒,鼻息数转,业已沉酣如雷。逢春一时间却睡不去,展转良久,忽见一人。全身甲青,满面浴血,突的向自己一扑,道:“逢春兄,你来得好晚!冷冷……”说着咬牙矬拳,张目大叫。逢春惊望,分明是武鸣凤,不由跃起把臂道:“武兄,这是怎样?”一声未尽,就见张起跄踉跃起,“砰”的声向门框便是一拳,大骂道:“好俩王八蛋,又来此胡瞅!”这一来,逢春也自醒转,方知是梦,不由惊得橛然坐起,根根毛戴。

  再看张起,竟倚了门框打晃儿,竟像自己那年在省考梦见武鸣风厮打,抱柱酣睡神气一般。逢春惊笑之间,反将方才梦境抛开,忙踅去拖醒张起。张起揉眼道:“原来没相干,俺只当他俩又寻俺挖地道哩。”于是两人重复卧倒。逢春定定神,回思梦境,好不诧异,一时间反来覆去,没作理会处。只嘟念道:“武老哥就和俺对劲儿,他为甚梦中那般光景?”唾一口方要合眼,却见张起一骨碌爬起,拍榻道:“明天走不成咧!俺只觉有件事似的,这当儿才想起来。人家苦哈哈挣的工钱,须还掉他。好在俺脚子快,主人先走一两日,都赶得上,待俺打野物儿赏债再去。”逢春问其所以,却是该邻村黄小乙四千钱。这小乙家去此三五里,素日佣工为业。逢春笑道:“这不打紧,俺与你还债就是。依我看将这草室并你父墓,都托给他照管,且是便当哩。”

  张起大悦道:“主人家心思,便这等周密。(不意逢春竟承人费周密两字。绝倒!)俺如今可一无牵挂咧!”说罢,又复困倒。逢春这时只怙惙着武鸣凤,也不去理他。刚一蒙胧,又仿佛见冷田禄得意扬扬的踅进,一夜价颠倒迷离,好容易沉沉睡去,方似醒非醒,又听得耳边呜呜咽咽,并禽鸟惊飞。便有人橛声概气的说道:“起哥,你这一去,怕不发达!他老人家,有我照管就是咧。”逢春一睁眼,业已天光大亮,一望榻脚,不见张起,踅出室外,却见他正撅着屁股扫除基草,还反手背抹泪不止。

  旁有一人灰朴扑的站定,便是黄小乙。原来张起睡到五更头,便爬起将小乙寻来,托付他一切后,便趁空儿扫除父墓,泣辞起来。于是逢春劝住张起,一看小乙,果然是张起之友,相貌诚朴,可托得很。当时三人入室,逢春把出数两银递给小乙,嘱咐一番。张起百忙中先将逢春行装背将起来,就屋内团团一望,拔脚便跑。途春等赶出,却见他向墓喊道:“爹呀!你自在住着罢,儿便去咧!”(着语不多,而至性宛然,作者劝忠教孝之旨,随处皆见,而书中人物,如雷扬、颜小二、张起,尤加意写来,以敦名教。词微旨远,如是如是。)逢春点头太息之间,张起已匆匆出林,便奔大道。

  于是逢春别过小乙,赶忙趁去。逢春脚步,也不算慢,不想眨眼当儿,张起已在四五里外驻足呆候。少时逢春赶到,他略一拔脚,又在三里外咧。逢春暗道:“如此厮趁,却不是法儿。”于是唤住张起,令他慢走。那知脚子快得慢不下来,张起脚下,似有风催云涌,如神行太保缚了甲马,顷刻间又将逢春抛下四五里。逢春吁喘喘赶上,道:“别这么走咧,咱须想个计较。”张起搔首,忽喜跳道:“有咧,待俺背着您走!”逢春笑道:“岂有此理,你如今已背着行装,若再加上我,好不有斤两。”

  张起道:“不打紧,主人你自负行装,俺再背起您来,便轻松许多咧!”逢春大笑道:“你这可成了负袋骑驴的痴汉咧,左右这斤两都在你身上哩。”(毕竟此公明白。绝倒!)张起焦躁道:“怎样好呢?”逢春沉吟一回,忽得计较,便道:“俺借你些脚势,倒还使得!咱们牵挽而行,俺展开飞行术,你将脚步放慢些,如此一调剂,便不致迟速太差咧。”张起大悦,于是依计行去,果然便利。道逢行人,望着两人双燕似的飞快,都觉诧异,两人都不管他。

  不消两日半,业已将近雷门崖。战地所在,十分荒凉,间有村落穷户开设小店,却一个个短衣带刀,大家自卫。原来这时节不无逃兵土匪。(引起下文。)两人问知情形,踅过两处村店,知距经略大营只有数十里了。却有一曲河湾,漫溢沮洳,将夹河田地,淹漫许多。两人盘旋良久,已闻得经略营中鼓角隐隐。恰好踅近一家村店,门首有两个少年叉手而立,一见逢春是军伍打扮,便笑道:“爷台向大营去么?敢好尖歇一响!”逢春点头,和张起踅进客室。

  小店遥窄,窗外便是街道。少年侍候汤水毕,逢春道:“你只给俺作斗把米饭,不拘什么肉来两大盘,便得咧。”少年笑道:“您二位用得了么?”张起喝道:“用不了干你鸟事!”一少年陪笑跑去。另一少年便帮张起安置行装。逢春漫问道:“你这一带曾有水灾么,如何道路上甚是泥泞?”少年吐舌道:“您老不晓得,说起来比水灾还凶哩。这河道名星湫河,靠近经略大营,前几日天杀的吴半生出一毒计,先壅住河源星湫潭的水,猛然一放,要使敌人尽成鱼鳖。那知经略料事如神,早就使人守测河道深浅,见忽然水势暴落,便料到半生毒计。于是移营高阜,反选派锐健,暗伏在敌人劫营要路,吴半生果然中计,不但大折苗卒,反弄得丢盔卸甲,几乎被德楞太擒获。所以此间道路,至今漫漶。”逢春大悦道:“妙妙!可是俺问你,近来吴半生还能支持么?”

  少年道:“吴半生而今被乌苏拉迷昏咧!又搭着屡屡战败,便如孙悟空到了观音菩萨掌心,再也翻不出经略的手。又探知大姚山并永绥、长水,被个杨遇春将军逼得紧紧的,石姑姑累次催他设计较,(补叙清晰。)他已弄得如掐头蝇一般,百中忙,龙母山石柳邓处败信频来,也催他去策应。原来长将军一班人甚是利害,半生没奈何,只胡乱出些计策,使人教给柳邓,那知通不中用,所以近来半生无聊,只没日没夜和乌苏拉淫乐取快。几次价要亲赴两山觇近来情形,无奈乌苏拉眼皮一搭撒,小嘴一撤,他那张屁股,便动不得咧。”

  逢春喜道:“俺再问你,长将军那里战情怎样呢?”少年道:“这个小人却说不清,只闻得正大、嗅脑两城早已解围,便是松桃厅,只怕这当儿也克复咧。前些日有经略营中人道经此间,说长将军麾下折损了一员勇将,又有位姓冷的,十分锐猛,立功也多,经略已派人调他来大营听用咧。”(清机徐引。)逢春听了,料是田禄,不觉又想起梦中武鸣风来。正在怙惙,只听街众喊道:“打打打!”逢春由窗一望,却是个破衣汉子,青布包头,赤着半段毛腿,足下却踹双破快靴,望而知为营兵改装,手中抓了半个蒸饼,一面跑,一面往口内填。

  须臾街众赶上,拳脚齐下,乱噪道:“逃兵溃勇,打死无论。这不是你成群价搅人的当儿咧。人家媳妇子避出去,你还致回人家给你们烙薄饼,缝破裤,还腆着狗脸道:‘俺们兵大爷是保护你们的,俺们一到,你可要过太平日月咧。’”说着便这等乱糟糟撞到店门。那汉子走头无路,一脚踹入,恰好少年赶去掩门,“啪”一声,将汉子那条腿夹个正着。汉子情急大喊道:“俺也是打前敌的人,早知如此受辱,还不如死在松桃厅城下哩。呵呀,俺的武爷爷,闪的俺们好苦哇!你糊涂涂死掉,难道就没灵应庇护俺们?”(笔势奇恣。)逢春猛闻一证,料他是那营中逃兵因踅去向街众道:“此人若没不法之事,可好饶过他么?”

  街众道:“都因他抓人蒸饼吃不给钱,您老如此说,便放掉:他。”说罢,一哄而散。这里少年拉起那汉子,自去忙碌饭食。张起不管好歹,端给那汉子一碗汤水。汉子饮罢,喘过气来,将两膊一勒,叹口气向逢春谢过。然后端相良久,道:“看你老光景,也是营伍人,如今这碗饭,吃不得咧!是天不佑好人的。”说罢泪如雨下。(奇极。)逢春道:“你莫愁苦,你端的是那营人,为甚这般光景?”汉子道:“小人叫邢胜,从军以来,蒙长将军拨在武把总队下。”逢春道:“那个武把总?”

  邢胜道:“便是讳鸣凤的了。”逢春猛闻一讳字,陡忆梦境,直惊得站起来,急问道:“这武爷可是赤脸膛,高个儿,性如烈火的么?”邢胜洒泪道:“正是!俺家武爷,数日前在松桃厅城南陨命,好不冤苦。”说着将拳捏得格崩崩的一片山响,恨道:“好姓冷的,我就看你旺生旺长一辈子!”逢春惊怔之余,又要闻长将军那里战事,便索性命邢胜安稳坐下,从头说来。

  原来(巢龙母山之节目,由邢胜述出,简妙之至。)石柳邓自结联大姚山众,起兵围困正大、嗅脑两城,甚是得手,又欲东围松桃厅,却被邻邑文山官儿史绍登,自率数百练勇,并当地民壮一千余人,埋伏要路,一阵飞镖,将苗卒打死无数。所以柳邓不无顾忌,欲得了正大、嗅脑,再围松桃。不想两处的官绅守御得法,急切间竟死守不下,一时相持杀戮之惨,不可尽述。柳邓气将起来,便由山选派骁目,兼围桃松。那知松桃厅官儿,业已与史绍登联合起来。

  当时绍登综合松桃、文山两处民壮,据厅城守御,甚是得法,更出奇计,出击苗众,那练勇飞镖,甚是了得。绍登马上步下,击刺如飞,有一日匹马赴敌,连斩苗目三人,一柄长刀,电光似疾,所以松桃虽围,也不得下。这当儿经略大兵堪堪要到,柳邓急起来,便一面飞遣乌苏拉去据赤霞,一面力攻三城,并亲率手下藤牌健卒,驰抵松桃,单搦绍登出战,连结苗寨十二座,将厅城围得铁桶一般。

  这日柳邓身披苗铠,头戴金冠,上插雪也似白鸽羽,用一幅红苗锦,十字披胸,胸前簇起朵斗大团花,提一把镔铁薄刃刀,长可四尺余,率了藤牌卒,就城下腾踏叫骂,真有喷火裂地之势。正这当儿,便闻鼓声起处,城门大开,倏有一队练勇燕翼似肃然趋出,压住阵角,一个个怀抱短刀,腰跨镖囊,只一步趋之间,很透着矫捷非常。

  中有一人软巾长袍,略为扎拽,提一杆烂银长枪,纵步而出,生得清皙皙甚是文雅,便是那文山县令史绍登。于是两阵对圆,齐齐一声喊。柳邓大喝道:“你文山官儿,俺不去犯你的界也就够了,如何还逞强干预闲事?”绍登喝道:“寸地尺天,皆属皇家,你这贼苗,早晚叫你不知死所!”柳邓大怒,一摆长刀,踊跃而上。绍登大笑,只略一移步,用一个白蟒翻身式,长枪一抖,早有一团白光,笼罩起来。两军大惊。

  正是:会看屠龙夸妙手,漫云文吏事毛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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