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多嘴和尚

 

2024-08-02 11:03:54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十二月十八。济南。铁府。
　　时近年关，济南城内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欢庆之气。
　　绸缎庄、脂粉铺、点心铺、灯笼铺的生意比平日里足足好了七成不止。
　　生意最红火的还是专卖烟花爆竹的铺子。
　　大街之上，时不时就响起一串清脆的爆竹声。那一定是烟花爆竹铺子在证明自己铺子里爆竹的质量。
　　间或也有一两声零星的“砰”、“叭”声，不用说，一定是哪家的孩子等不及过年再放，拆散了鞭炮先点上几个过过瘾。
　　铁府内外，自然也是一派洋洋喜气。
　　大门外的两只大红灯笼早已换上了新的，门两旁的两只石狮子也已洗刷的干干净净。
　　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出铁府大门，进出大门的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地泛着红光。自慕容旦来铁府打了个转，又匆匆离去后，这四十来天里，铁人凤的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了。
　　而现在正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却让铁人凤心惊胆颤。
　　铁府内所有能调用的高手护卫现在都已隐身在书房四周，就连张飞鸿手下的谷抱朴、谷见素兄弟、张掖、乐清江四人也不例外。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一旦情况有异，绝不能让正坐在铁人凤对面的这个人踏出铁府大门半步。
　　铁人凤的对面，坐着个和尚。
　　和尚的耳朵很大，虽不能说是“双耳垂肩”，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和尚的眉毛很浓，很黑。
　　和尚的双眼一直半闭着，但可以想象，一旦睁开，也不会小。
　　和尚的鼻子很端正，很英挺。
　　和尚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脸。
　　这张脸上最最引人注目的，就数那张嘴。一张四方四正的嘴。
　　两片嘴唇肥厚但又不失端方。
　　这和尚的面相，用“宝相庄严”四个字来形容绝对不算过分，但铁人凤现在却只觉得心里直往外冒冷气。因为这和尚就是“多嘴和尚”！
　　多嘴和尚实际上是个非常不爱说话之人。
　　比如说今天吧，他自进了铁府大门一直到现在，总共只说了四个字———“阿弥陀佛！”
　　然后他就闭上了他那张四方四正的大嘴，端端正正坐在铁人凤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入定了一般。
　　铁人凤的脊背上早已急出冷汗来了。
　　多嘴和尚实在是个很难缠，也很惹不起的人。
　　他虽然不爱多说话，却爱“多嘴”。
　　他经常在一些很重要，很特别，尤其是人很多的场合，猛地冒出一两句绝对不合时宜，绝对骇人听闻的话来。
　　多嘴和尚的大名已在江湖上流传了二十多年了，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没几个。
　　他生平第一次“多嘴”，是在洛阳白马寺里。
　　二十二年前，洛阳白马寺住持惠净大师忽然发帖通晓天下各大名刹寺院，说是他自知来日无多，想在有生之年闭关刺血抄写《金刚经》，将住持之位传给他的七弟子思弦。
　　禅位典礼和闭关仪式在同一天举行。
　　到了那一天，白马寺内自然是热闹非凡，各大名寺宝刹的方丈都率同门下弟子赶到了白马寺，一来是想最后见一面名满天下的高僧惠净大师，二来是向那将登位的新住持思弦道贺。
　　禅位的典礼极其隆重。好多人都说那简直可算是五十年方能一见的佛门盛会了。
　　可就在思弦和尚即将自惠净手里接过白马寺的镇寺之宝红锦袈裟和九环锡杖之时，庄严肃穆、寂静无声的大殿上，却突然有人重重地冷笑了两声。冷笑出声的是个青年和尚。
　　和尚见大家都转头看他，便自人群中走了出来，对惠净大师合十为礼，中规中矩地宣了一声佛号。
　　惠净大师含笑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青年和尚沉默半晌，忽地闷声闷气地道：“老子坐了儿子坐，这白马寺住持之位，也是能世袭的吗？”
　　话未说完，殿内已是一片哗然。
　　好多人都怒叱道：“胡说八道！”
　　“这人是个疯子！”
　　等等，等等。
　　惠净大师盯着青年和尚看了半晌，淡淡一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年和尚咧开厚厚的嘴唇，大声道：“就算我不知道，大师号称得道高僧，名满天下，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情啊!”
　　惠净大师看了一眼思弦和尚，缓缓说了一句：“大师教训得是。思弦的确是我儿子，本寺住持之位，请另选良人。”便闭目仙逝了。
　　这下殿内可就炸了锅。
　　白马寺内十数名武功好手登时扑向青年和尚。
　　正打得，思弦和尚却大叫一声，一头撞上了殿中大柱，脑浆迸裂，气绝身亡。
　　殿中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那青年和尚乘此机会，轻轻巧巧突出了十几名高手的包围圈，飘身而去。
　　青年和尚就是多嘴和尚。多嘴”这个名号，也就是因这次事件而名满江湖。
　　其实，“多嘴和尚”究竟是不是和尚实在难说得很，因为白马寺的僧人们曾遍访天下各寺庙，都没能找到有这样一个和尚的度牒。
　　多嘴和尚在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总共“多嘴”约三十次。
　　他的每一次多嘴，轻则让几个人送命，重则会让一个乃至几个实力雄厚的武林帮派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黄河老船帮在两个月前，就差一点吃了多嘴和尚的大亏。
　　九月十一，黄河老船帮帮主张炳然五十大寿，就在寿筵正热闹时，多嘴和尚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跑到淮西十三水寨的总寨主杨暄的面前说了一句话。
　　杨暄顿时就跳了起来，抓起酒壶便向张炳然砸了过去。
　　若不是铁人凤已在当场，出头调解，两帮人马绝免不了一场恶仗。
　　说起来是个笑话，杨暄最最宠爱的七夫人几个月前突然失踪，淮西十三水寨的上千弟兄足足找了四十多天，连半点线索都没有发现。偏偏多嘴和尚不知嫂俩知道了这事原来是张炳然干的，便挑了这么个好日子，窜出来多了这样一句嘴。
　　多嘴和尚这次多完嘴之后，却没能像以往那么顺利地脱身，他刚跑出大厅，就被张炳然的手下用结网大阵给捆成了一个肉棕子。
　　张炳然恼羞成怒，一定要杀了多嘴和尚，说是“要为江湖除一大害。”
　　铁人凤向来做惯了和事佬，再说这件事情也没有闯出很严重的后果，便一力劝说张炳然，将多嘴和尚放了。
　　他万万没想到，多嘴和尚竟然找上他了。
　　“大师今日光临寒舍，是否有什么指教？”
　　铁人凤这已是第九遍问这句话了。
　　多嘴和尚终于慢慢张开眼睛，微笑道：“指教倒是没有。小僧今日特来面谢铁先生上次的救命之恩。”
　　铁人凤足足悬了小半个时辰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师太客气了。”
　　多嘴和尚又默然半晌，方道：“在铁先生是举手之劳，在小僧却是一条人命，怎能不谢？”
　　“哪承望你谢哟，只求你不来‘多’我的‘嘴’就行‘了!”
　　铁人凤心里暗道。
　　只要多嘴和尚不是来多嘴的，哪怕要铁人凤陪着他干坐上一整天，也是不成问题的。
　　铁人凤的心一放进肚子里，脑筋就开始正常运转了。
　　他忽然想到多嘴和尚今天来，正好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
　　徽帮传檄江湖，对慕容旦卞了“绝杀令”的事，铁人凤可一直都没忘，只是他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应付这件事。
　　殷朝歌这个名字，在江湖上陌生得很，铁人凤除了听到一点儿为了一张什么宝图，殷朝歌与圣火教教主慕容冲天在上方山打了一架之类的风声外，对这个人的来历、身分可谓一无所知，更不可能知道这人的长相。要对付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可铁人凤却不得不绞尽脑汁要想出一个妥贴的办法来。
　　因为保不准什么时候殷朝歌就会将“张氏一族意欲复国”这件事在江湖上捅开。事情一旦传开，朝廷必然会花大气力严加盘查。
　　张飞鸿等人反正都是孤身在中原，果真事态有变，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根本没有家小之累，而他铁人凤可是一家百十口人都在济南，一旦身分败露，想跑也没地儿跑去。
　　这下好了，办法自己送上门来了。
　　铁人凤看了看多嘴和尚那张四方四正的大嘴，心里禁不住又开始打小鼓。
　　如果能利用多嘴和尚这张嘴，找个合适的机会说上一句话，殷朝歌立即就会成为江湖上最最倒霉的人，想杀他的人没有一千，八百之数是绝对不会少的。问题是多嘴和尚愿不愿意去多这个嘴。
　　多嘴和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跟那些看起来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过不去，铁人凤一点也不知道，江湖上也没人能说出个道道来。
　　有一点铁人凤倒是可以肯定的——多嘴和尚的“多嘴”绝对不会是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而发。
　　他几个月前在黄河老船帮的那次“多嘴”，就摆明了只是想出张炳然的丑。
　　张炳然这个人虽说比较好色，但也的确在江湖上做过很多让人称道的大好事。
　　让这样一个人出丑，和“道义”要能扯上关系，那才是怪事了。
　　好半天没说话的多嘴和尚又开口了：“这是一点小意思，请铁先生务必收下。”
　　铁人凤抬眼看了看多嘴和尚手里的东西，不禁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本黄色的绢册，封面上赫然是“少林洗髓经”几个字。
　　这是少林寺三大镇寺之宝中，仅次于“少林易筋经”的功法，数百年来，武林之中，可谓是人人闻其名而不得一见。
　　铁人凤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论理小僧早就应该前来拜谢，只是少林寺防范实在太严，小僧数日前方才得手。”
　　多嘴和尚看也不看铁人凤，顺手将绢册放在桌上，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铁人凤一把拉住了他：“大师请留步。”
　　多嘴和尚倒是很听话，老老实实又坐下了。
　　铁人凤微笑道：“铁某有一种很为难的事，想请大师援手。”
　　多嘴和尚翻眼看看他，脸上做出一个很吃惊的表情。
　　换了谁听铁人凤说这话，也都会吃惊的。
　　铁人凤的威名，一大半是以他“急公好义’而来，素来只有他给别人“援手”，替别人调解纷争，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不会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才对嘛！
　　铁人凤看看多嘴和尚的脸色，微笑道：“上方山云水禅师，大师可认识？”
　　多嘴和尚摇了摇头。
　　铁人凤怔了怔，接着问：“应该听说过吧？”
　　多嘴和尚点点头。
　　铁人凤轻轻吁了口气，道：“云水大师已在数月前遭了圣火教慕容冲天的毒手，这事大师知道吗？”
　　多嘴和尚道：“耳闻。”
　　铁人凤稍一沉吟，缓缓道：“这事的起因是什么，大师知道吗”
　　多嘴和尚摇头。
　　铁人凤的两眼开始闪光：“江湖上传言，慕容冲天想从云水大师手里夺取一张藏宝图。”
　　多嘴和尚一点反应也没有。
　　铁人凤道：“云水禅师重伤身亡，慕容冲天重伤退走，那张宝图到底落入了谁的手里，江湖上颇多传言，但大多数人都以为仍在上方山上，于是这几个月来，上方山附近各派江湖人物行踪不断，只怕会对上方寺的师父们不利。”
　　多嘴和尚有反应了。
　　而且他反应之准确，颇出铁人凤意外。
　　“说来说去，铁先生是要小僧去多一句嘴对吗？”
　　铁人凤苦笑着叹了口气，道：“上方禅林经前朝战火，已经破坏不堪，铁某只怕再遭剧变，千年古刹就将彻底毁掉。铁某与云水禅师也算是神交已久，自然是于心不忍。”
　　多嘴和尚道：“宝图在哪里，小僧并不知道。”
　　铁人凤又叹了口气：“铁某倒是略知一二，只是此事铁某又不便出头。”
　　多嘴和尚道：“为什么？”
　　铁人凤苦笑道：“大师请想一想，铁某如果出面说宝图并非在上方山，而是在某某人手里，那些人会相信吗？”
　　多嘴和尚道：“既然如此，请铁先生告知宝图下落，由小僧出头便是。”
　　铁人凤大喜，道：“如此有劳大师了。”
　　多嘴和尚淡淡一笑：“铁先生曾救过小僧一命，小僧为铁先生做了这件事，也算是两不相欠，这《少林洗髓经》嘛……”
　　铁人凤忙道：“自然奉还，自然奉还。”
　　多嘴和尚伸手抓过绢册，塞进怀里，道：“铁先生想让小僧说宝图在谁手里呢？”
　　铁人凤正色道：“大师不要误会。并非铁某想让大师如何如何说，而是宝图的下落，铁某的确知道。”
　　多嘴和尚笑笑，看都懒得看他。
　　铁人凤干咳两声，低声道：“宝图在圣火教攻打上方山那天，被一个叫殷朝歌的年轻人乘乱取走了。”
　　多嘴和尚默默无言，盯着地面看了好半天，忽然古怪地一笑，道：“铁先生是不是该下令让外面的那些人撤走了？”
　　“总算办妥一件大事！”
　　送走多嘴和尚，一回到书房，铁人凤就狠狠呼出一大口气，坐在椅子上连动也不想动了。
　　多嘴和尚实在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比他预料的还要难对付的多。
　　铁人凤闷闷地坐了一会儿，不禁自怜自伤起来：
　　“老子也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唉！这日子怎么过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