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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葫芦里的药
 
2024-08-02 11:04:46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十二月十八。居延海。
  圣火教总舵。
  殷朝歌实在想不出慕容冲天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四只黄铜大火盆分放在帐篷四角,炭火正旺。帐内温暖如春。
  殷朝歌紧了紧貂裘大氅的前襟,看着床边一张白杉木桌上的一堆东西发愣。
  绕指柔剑、火摺子、碎银块、几件小玉佩、红木柄洒金纸的摺扇,几十枚黑白围棋子儿。这些东西都是他被圣火教抓住时的随身物品,慕容冲天一件不少地,亲自给他送来了。
  “老弟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慕容冲天的笑容还是很慈祥,语气也很温和。
  整整一个月里,他每天都要在殷朝歌的床前坐上足足一个时辰,医生开的每一张药方他都亲自过目。
  待殷朝歌喝完药后,他还要亲自动手给殷朝歌受伤的后腰按摩一番。
  不论殷朝歌如何出言讥讽,如何给他脸色看,让他难堪,他总是一脸慈祥的微笑,满口温言暖语。
  没几天功夫,殷朝歌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神色虽仍是冷冰冰的,但已不再出言相讥了。
  殷朝歌呆呆地盯着桌上的东西看了半晌,方淡淡地道:“慕容教主费心了。”
  慕容冲天微笑道:“老弟还是这样客气……小鸽儿,还不快替殷公子收起来!”
  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小鸽儿轻声应了一声,抖开一块印花蓝布,轻手轻脚将桌上的零零碎碎裹成一个小包袱,捧到殷朝歌床头,又悄无声息退到一旁。
  慕容冲天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小鸽儿自幼与小女芸萝一起长大,老夫也一直将她视为自己的女儿……这些天老夫让她过来照应老弟,怎么样,没给老弟添麻烦吧?”
  殷朝歌苍白瘦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真诚的,感激的笑容。
  他看了小鸽儿一眼,含笑道:“亏得小鸽儿姑娘尽心照顾,殷某才能恢复的这样快。”
  小鸽儿飞快地抬起头,飞快地瞄了他一眼,低下头,满脸飞红,细声细气地道:“教主让小鸽儿来侍候殷公子,是小鸽儿的福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句话说到一半,旁人就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了,只见她两只纤秀的小手不停地扭着衣角。
  慕容冲天微笑道:“殷公子大病初愈,最好是能四处走动走动,一来活动活动筋骨,二来散散心。小鸽儿,这?
  事就交给你了。”
  小鸽儿低声道:“是。”
  慕容冲天道:“说是活动活动筋骨,可也不能让他累着,还是要以休息为主,知道吗?”
  小鸽儿道:“知道了。”
  殷朝歌皱了皱眉,道:“慕容教主,殷某有一事相求。”
  慕容冲天微微一怔,好像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殷朝歌淡淡笑道:“这一个月来,她也够辛苦的,殷某现在已恢复,行动已能如常,教主还是让小鸽儿姑娘好好休息几天吧。”
  慕容冲天又一怔,很快笑道:“也好,小鸽儿也是该好好歇歇了。”
  他顿住笑声,转脸对小鸽儿道:“还不快谢过殷公子?”
  小鸽儿赶忙走上前,裣衽为礼:“谢谢公子……”
  殷朝歌站起身,道:“不必如此??”
  他伸手想拉起小鸽儿,谁知胳膊上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得叹了口气,缓缓坐回床沿上。
  虽说他早已接受了“武功全失”这样一个事实,而且也早已看开了也想开了,但现在仍然觉得心头一阵发酸。
  连小鸽儿这样娇小柔弱的女孩子他都拉不动,这哪里仅仅是武功全失而已,简直连一个从未练过武功的普通人都不如了。
  慕容冲天也叹了口气,道:“老弟也不用灰心,老夫一定会倾尽全力,找出能让老弟恢复功力的办法来。”
  殷朝歌嘴角微微一翘,目光里满是嘲弄之意,缓缓道:“殷某督脉、任脉、带脉俱被震断,奇经八脉也已被张公子一掌击得乱七八槽,教主果然还能找出恢复在下功力的办法来,岂非连大罗金仙也要自愧不如了?”
  慕容冲天不动声色,好像一点也没听出他话里的讥嘲之意:“老弟悟性甚高,如不嫌弃,老夫愿以生平所学相授……只要有恒心,七八年后,武功必能小有成就。”
  殷朝歌很不感兴趣地道:“在下全身经络,俱已散乱,再精妙的武功,只怕都练不了了。”
  慕容冲天道:“这一点请放心,只待老弟体力恢复如常人,老夫就将齐集教内八大高手,为老弟疏经理脉。”
  殷朝歌淡淡道:“慕容教主也用不着再费神了,就算理脉能够成功,教主也愿以生平所学相授,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慕容冲天自负地一笑,道:“老夫生平所学,博大精深……”
  不待他说完,殷朝歌已截口道:“教主难道忘了家师是谁吗?想来教主生平所学,亦全得自于家师,且不及家师之十一,也亏教主‘博大精深’四个字能说得出口!”
  慕容冲天脸色一沉:“严子乔有什么了不起?不错,老夫的武功,大半是严子乔所传,但时至今日,就算严子乔亲自出马,只怕也难在老夫手下支撑二百招!”
  殷朝歌轻蔑地一笑,叹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原来说的正是教主这种人啊!”
  慕容冲天再也忍不住了,怒道:“要不是老夫这只井底之蛙全力相救,你这条命早就没有了!”
  殷朝歌冷笑道:“拉倒罢!殷某受伤之后,只要能稍借外力,发动家师所授的‘雪阳神功’,内伤早就好了,又怎会被你们治成个武功全失的结果?”
  慕容冲天吃惊地道:“你说什么?什么‘雪阳神功’?”
  殷朝歌冷冷道:“不知道了吧?雪阳神功乃家师自创,你当然不知道!”
  慕容冲天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夫与张公子为你疗伤,反而是害了你?”
  殷朝歌冷笑着扬起脸,不说话。
  慕容冲天道:“你刚才说的‘雪阳神功’真的有如此神妙?”
  殷朝歌淡淡道:“慕容教主若是不信,不妨去问一问路不平。”
  慕容冲天更吃惊了:“路不平知道‘雪阳神功’?”
  殷朝歌道:“‘雪阳神功’家师只授与在下一人,路不平又怎会知道?”
  慕容冲天简直快被他绕糊涂了:“那你怎么让老夫去问他?”
  殷朝歌傲然一笑,道:“教主可以问他,在沙漠之中,在下身中迷香,又被他们点了周身大穴,在下又是如何从车中杀了出来的?”
  慕容冲天皱眉沉思,不说话了。
  殷朝歌适才所说实在是令他难以相信,但他却不能不信。
  因为路不平的确向他汇报过沙漠之中发生的事,而他也的确一直没弄明白殷朝歌当时是如何自解穴道的。
  如果殷朝歌刚才的话并非故意骗他,那就说明严子乔的武功在这三十年中竟然又有了突飞猛进,已经达到了他慕容冲天难以望其顶背的境界了。
  这可能吗?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对于严子乔的功力以及对武学一道的悟解,慕容冲天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这三十年里,严子乔只是修炼他以前所修习的各项武功,无论他如何用功,如何苦炼,现在他也很难是慕容冲天的对手。
  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力虽说越来越深,但体力和精力却不免下降。
  但是,一旦严子乔忽参妙悟,能自创一派神功,那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境界。
  比慕容冲天自己这些年来孜孜以求的境界绝对要高出一筹不止的境界。
  慕容冲天不禁又打了个寒噤。
  殷朝歌笑道:“慕容教主不必惊慌,家师早已看破世情,又哪里会来跟你争这圣火教教主之位呢!”
  慕容冲天叹了口气,沉声道:“老弟未免也太小看老夫了!纵然严子乔能自悟神功,老夫也未必就不是他的对手!”
  殷朝歌不屑地道:“是啊,再加上殷某还在你手中,教主还可以此来要挟家师嘛!”
  慕容冲天面上黑气一掠而过,沉声道:“老夫请你来总舵,实在没有恶意,只是属下不会办事,才至如此,这一点,老弟无论如何不该怀疑!”
  殷朝歌一笑,悠悠地道:“前有迷香,后有天火,更有暗中出手伤人,这要还算‘没有恶意’,天下人只怕尽是圣贤了。”
  慕容冲天低下头,沉默半晌,方勉强笑道:“老弟心中有气,有些话老夫就不好再说了,老夫今日来,并不仅仅是送还刚才那些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羊皮小卷,郑重其事地摆到木桌上,慢慢摊开。
  殷朝歌两眼顿时一亮。
  桌上摊开的,正是他自大理带来准备送交云水禅师的那半张藏宝图。
  慕容冲天轻描淡写地道:“京师‘燕山书坊’的褚众养意欲携此图潜逃,被本教弟兄格杀,老夫现将此图完壁归赵,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殷朝歌愕然。
  慕容冲天这一手把他彻底给弄糊涂了。
  他当然不知道这半张宝图本就是假的,本身一点价值都没有。
  有价值的是夹层中的那张贝叶。
  慕容冲天早已将那张贝叶取出来了。
  那将是他最后的赌注。
  殷朝歌心神一转,冷冷道:“慕容教主到底意欲何为,殷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教主归还宝图之举,虽然看起来颇像回事,但不免有失厚道吧?”
  慕容冲天淡淡道:“此话怎讲?”
  殷朝歌道:“且不说此图教主可能已录有副本,殷某武功已全失,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宝图放在殷某这里与放在教主手中,又有什么两样呢?”
  慕容冲天一笑,道:“老弟一定要这么想,老夫也没有办法!”
  殷朝歌脸上显出激愤之色,大声道:“慕容教主若非存心窥视宝图,想据而有之,为什么会有率众围攻上方山之举呢?教主不要以为天下都是糊涂人,就你一个人明白。殷某不是三岁小孩,岂能由你摆布!”
  慕容冲天不动声色,微笑道:“老弟一定要这么想,老夫也没有办法。”
  殷朝歌忽地站起身,逼视着慕容冲天,一字字地道:“殷某身陷于此,要杀要剐,任凭教主之意!”
  慕容冲天道:“老弟多心了,老弟太多心了……老弟重伤初愈,不宜太过激动……”
  殷朝歌直挺挺倒在床上,伸出双腿架上木桌,将一双脚丫子冲着慕容冲天的脸直晃悠。
  慕容冲天站起身,长叹一声,道:“老弟对我误会太深,咱们改日再谈吧……这几天老弟不妨好好休养,老夫会让小女来陪老弟四下转转,以散心中郁闷。”
  殷朝歌不理他,半闭上眼,自顾哼起了摆夷山歌小调。
  “伸手摘下芦苇巅,阿波
  摘的芦苇花这朵
  想着小妹妹,啊依哟
  早上随我不少想,啊依哟
  晚上随我想更多
  早上晚上这两时
  时时动我心,啊依哟。”
  一曲方罢,忽听床边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殷朝歌慢慢坐起身来,只见小鸽儿倚着床栏,定定地盯着他,眼中闪动着薄薄一层泪光。
  殷朝歌吓了一跳,忙道:“姑娘怎么了?”
  小鸽儿似也吃了一惊,伸手揉了揉红红的眼圈,低声道:“没什么。”
  殷朝歌举目四下看看,微笑道:“咦,慕容教主已经走了么?什么时候走的?”
  小鸽儿勉强微笑道:“走了好一会子了。”
  殷朝歌看着小鸽儿瘦削的双肩,关切地道:“姑娘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吧,这些天来,实在是有劳姑娘费神,我……”
  小鸽儿忙道:“公子千万不要这样说,小鸽儿能服伺公子,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殷朝歌笑笑,温言道:“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些了,姑娘早点回去吧。”
  小鸽儿低声应了一声,却好半天也不动,也没有要求的意思。
  殷朝歌道:“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鸽儿浅浅一笑,低声道:“请问,公子刚才唱的是……是什么歌儿?”
  殷朝歌微笑道:“噢,那个呀,是大理摆夷族人的山歌……怎么样,好听吗?”
  小鸽儿点头道:“好听……只是……”
  殷朝歌笑道:“只是什么?只是唱得不怎么样,是吗?”
  小鸽儿脸上微微一红,飞快瞄了他一眼,垂下眼睑,道:“公子唱得很好听,只是……只是听得人心里有点酸酸的。”
  殷朝歌忽觉心里一动,轻轻一叹,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的眼前又一次浮起霞移溪水面上跳动的夕阳。
  波光闪耀。夕阳下,溪水边那个白衣胜雪的人儿。
  他仿佛又看到了榆林城外,沙漠之中,木潇潇临去时那依依难舍的目光,凄婉欲绝的面容。
  他的心口忽然间就如针刺一般剧痛起来。
  小鸽儿被他吓了一跳。
  她看着忽然间就面色大变的殷朝歌,一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殷朝歌喘了一大口气,以手抚胸,剧烈地咳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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