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心灵的创痛

 

2024-08-11 13:04:49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没死在有常手里，回了总舵也一样是个死。
　　就算教主格外开恩，但自己还有脸再活下去吗？
　　还有何脸面每天面对教中的弟兄们？
　　宗雨雯是他最宠爱的女儿，虽然他恨极了她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却又如何忍心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呢？
　　惟一的办法就是一了百了，眼不见心不烦，陪着女儿一块儿死。
　　可慕容冲天却又偏偏不要他死。
　　不仅不要他死，甚至连责罚宗雨雯的意思都没有。
　　宗化回想起山道上的那一场激斗，再看看大案之后端坐的教主，大帐两旁沉默无言的各堂堂主、坛主，不禁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想起，曾击败过教主的有常和尚，今天竟然会在他的猛攻之下，束手无策。
　　一时间，他心里颇有一点自得的感觉。
　　宗雨雯“嘤嘤”的低泣声又勾起了他满心的羞耻，他斜眼看了看双目红肿，衣衫不整的爱女，苦辣辛酸一齐涌上心头。
　　慕容冲天的脸上忽然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带上了一只手工粗劣的人皮面具。
　　他怎么也没想到哈国栋竟然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宗雨雯泣道：“慕容伯伯，雯雯所说，半个字的假话都没有，伯伯要是不信，可以问天德堂的弟兄们。”
　　慕容冲天神色不动，转向宗化道：“宗堂主，雯雯所说的事，你见到没有？”
　　宗化一咬牙，大声道：“是。只是属下当时离得远，无法上前阻止？？哈堂？？哈国栋他？？他？？”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请教主秉公发落，宗化已无脸再活下去，只求教主为小女伸冤雪耻！”
　　话音未落，他右手已抽出长剑，回手一挥，剑锋直向自己的脖子砍去。
　　帐中诸人大惊失色，都自坐椅上跳了起来，齐声惊呼。
　　李乾元已纵身掠起，右掌直抓向宗化的右手腕。
　　他与宗化相距足有六七尺远，这一抓虽说出手迅捷，但也显然来不及了。
　　慕容冲天右手一晃，食指和拇指一捏，已将夏洁臣手上的笔杆捏下一小段，食指一弹，笔杆正打中了宗化的右肩井穴。
　　森森的剑锋在宗化喉咙前不过两分处顿住了。
　　李乾元的右手已堪堪抓到宗化的手边。
　　宗化“右肩井”被封，手臂僵在半空，动弹不得，李乾元一旦抓上他的手腕，必然会带动他手中长剑，一个不慎，反而会送了宗化的性命。
　　李乾元情急之下，左手一圈，搭在了右臂上，猛力往回一夺。
　　“喀”一声脆响。
　　他翻身在地上一滚，已跳起身来。
　　他的右手轻轻地垂在身侧。
　　刚才一夺之力，竟然伤了他自己的腕骨。
　　慕容冲天几步跨到李乾元身边，抓起他的右臂，两手猝然用力，已将李乾元错位的腕骨接上，右手一伸，拿过宗化手里的长剑，顺手往地上一丢。
　　他没有看宗化一眼，沉着脸回到大案后坐下，淡淡道:“路不平。”
　　路不平道：“属下听令。”
　　慕容冲天道：“你安排人手，带雯雯下去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路不平道：“是。”
　　慕容冲天冲宗雨雯点了点头，道：“雯雯你放心，伯伯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宗雨雯含泪叩首，随着路不平退出了大帐。
　　慕容冲天重重向椅背上一靠，两眼呆呆看着帐顶，好半天才道：“传哈国栋。”
　　哈国栋躺在一付担架上。
　　两名教众抬着他进了大帐。
　　哈国栋挣扎着自担架上爬了起来，勉强给慕容冲天行了个礼，一阵猛咳，嘴角又溢出一片血沫来。
　　慕容冲天低声道：“哈国栋，你知罪么？”
　　哈国栋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哑声道：“知罪。属下知罪。属下不该错把宗小姐当做张飞鸿，一时多有冒犯，属下虽说眼睛不好使，也不应该犯这种失误。属下该死。”
　　他口中虽是一个“该死”连着一个“该死”，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悔恨惧怕之意。
　　慕容冲天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哈兄弟，你胸部是怎样受的伤？”
　　哈国栋似乎怔了怔，方道：“是……是被宗小姐打了一掌。”
　　慕容冲天的声音又提高了一点，“哈兄弟，你自己说说，宗小姐那一掌，该不该打？”
　　哈国栋脸色微变。
　　他已经感到今日之事恐怕不容易摆平了。
　　回总舵的路上，他就在反覆推敲这件事的后果，但不管怎么想，总觉得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当然喽，宗化是肯定得罪了。
　　凭他哈国栋当年扶佐慕容冲天登上教主之位的大功劳，凭他哈国栋这些年来在教中蒸蒸日上的威望，想来慕容冲天不会把他怎样。
　　只要慕容冲天不把他怎样，得罪个把宗化，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甚至一边回味着刚才满手软玉温香的滋味，一边还在想，要是能与这小骚娘们一夜销魂，就是让他死，他也愿意。
　　无论如何，面子活还是得做。而且要大致上过得去。
　　所以他一进大帐，就已将责任全推在自己眼睛不好使，更兼擒敌心切上。
　　李乾元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
　　他想起了昨天哈国栋初见木潇潇时那一付色迷迷的样子。
　　哈国栋心里打了一阵小鼓，又碰了个头，低声道：“该打,该打。”
　　慕容冲天顿了顿，问道：“哈兄弟，你知道宗小姐为什么要打你一掌么？”
　　哈国栋有点受不了了。
　　慕容冲天这一口一个“哈兄弟”，叫得他心尖尖都颤抖起来，脊梁冷嗖嗖地很不好受。
　　他想了想，才字斟句酌地道：“那……那是因为属下错把她当作了张飞鸿，使了两招擒拿手法……这个……这个却让宗小姐觉得属下……属下意欲那个……那个非礼……教主明鉴，属下眼睛不好使，再说，‘分花手’这路功夫，也是属下数十年来使惯了的。”
　　慕容冲天慢慢摇了摇头，叹道：“哈兄弟，你错了！”
　　哈国栋愣住。
　　错了。怎么错了？他不明白。
　　慕容冲天深深盯了哈国栋一眼，目光缓缓自诸人脸上扫过，道：“雨雯是个年轻直爽的小女侄子，在座的老兄弟们都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她自然也是对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人都以父执之礼相待。平日里，她叫哈兄弟你‘哈叔叔’，叫路不平‘路叔叔’，叫李乾元‘李叔叔’，叫我
　　‘慕容伯伯’，那是因为她尊敬我们，在她眼里，我们都是叱咤风云、纵横江湖的大英雄！她绝不会想到‘哈叔叔’你会趁着她被人抛弃之机，去占她的便宜，去侮辱她，去玷污她的清白。她出手伤你，不是因为恨你，而是为你感到羞耻！她实指望能一掌将你打死，那么，你的一切罪过，也都随你而去了，留下来的，就只是你的英名！……哈兄弟，你明白了吗？”
　　还能不明白吗？哈国栋脸色惨白。
　　比黄豆粒还要大的汗珠自他的额头一滴滴汇集到他的下巴上，又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所有的人都清楚，哈国栋是活不过今天去了。
　　哈国栋抬起头来，双目尽赤，声音嘶哑：“教主明鉴！属下的确是因为眼睛不好使，才发生了误会，宗小姐已将属下打成重伤，属下也自认是罪有应得。这件事的的确确只是一个误会。属下无心之过，已受惩罚，望教主开恩！”
　　慕容冲天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道：“哈兄弟，张飞鸿跑了，咱们总还有可能再将他抓住，但一个女孩儿的清白被玷污了，就再也无法找回来了，这个浅显的道理，你总该明白吧？”
　　他忽然一举右手，提高声音，飞快地问：“你看这是什么？”
　　众人一愣神间，哈国栋已脱口道：“茶杯呀。”
　　慕容冲天的手中，的确握着一个茶杯。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含泪道：“原来你的眼睛一点也不差呀！”
　　哈国栋浑身一震，顿时面如土色，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
　　宗化的眼中，已是泪如泉涌。那是感激的泪水。
　　哈国栋数十年如一日坚持着的一个弥天大谎，就这样轻易地被慕容冲天给揭穿了。
　　慕容冲天缓缓放下茶杯，慢慢道：“哈兄弟，你既然在十丈之外能看清本座手中这么一个小茶杯，又怎会分不清张飞鸿和宗小姐呢？该怎么办，不用本座再多说了吧。”
　　哈国栋软倒在地，死死盯着慕容冲天，失血的嘴唇急速抖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不仅希望自己的眼睛一直都不好使，甚至还希望自己的耳朵也已经不好使了。
　　他不敢相信刚才的话真的是从慕容冲天嘴里说出来的。
　　各坛、各堂、各营的首脑都静静端坐在自己的交椅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起身替他讲情。
　　平日里在他面前都是满堆着笑容、尊敬、奉承甚至讨好的那一张张脸，现在却都冷冰冰地没有一点表情。
　　哈国栋转头往两边看了看，没错儿，每张脸都是冷冰冰的，连一点点怜悯，一点点惋惜都看不到。
　　他的一点也不差的眼睛甚至还在某几张脸上，隐隐约约地看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来。
　　忽然间，宗雨雯浑圆饱满的胴体闪过他眼前。
　　——早知结果会这样，还不如当时就……
　　哈国栋嘴里喃喃叨念了几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一股鲜血忽然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他实在恨自己那根在关键时候没有管住的舌头，所以他临死前也要咬它一口。
　　慕容冲天飞身扑到哈国栋身边，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伸手轻轻合上他圆瞪的双眼，流泪道：“哈兄弟，你放心吧，一切后事，兄弟会替你好好安排的！”
　　他站起身，转头对呆立在大案旁不知所措的夏洁臣道：“夏先生，请你大笔一用。”
　　夏洁臣道：“请教主吩咐。”
　　慕容冲天道：“通告各营，各地分舵，天德堂堂主哈国栋护教保主，力敌瓦剌大宝法王，不幸遭敌毒手。本座追认他为圣火教副教主。”
　　夏洁臣道：“是。这个？？通告之中，是不是还要详细地写上哈……哈副教主以往的战功？”
　　慕容冲天道：“当然要写上。”
　　他环顾着大帐内诸人，慢慢地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哈国栋今日所做之事，就到今日此时此地为止，他既然已经死了，自然可以还宗小姐一个清白！本座此举，是为了本教的声名！”
　　众人都站起身，齐声回答。
　　除了“教主英明”这四个字，他们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正月二十七。榆林。
　　徽帮榆林分舵。
　　第五名一步跨进大厅，就在离他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接着就大声嚷嚷了一句。
　　“什么？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秋水是听清了，却没弄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不仅秋水没听懂，跟在他们身后的殷朝歌、木潇潇也是一脸茫然。
　　司马乔笑道：“第五帮主刚才是说，唉哟喂，累死老子了！”
　　秋水摇头道：“不对不对，这句话我自然能听明白，可他刚才嘴里蹦出来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音儿！”
　　司马乔一笑道：“第五帮主刚才说的是徽州宁国府的土话。”
　　第五名也回过神来，拍了拍脑门道：“真是！这个毛病咋就改不掉呢！各位莫怪，我这是老毛病了，每次从外面回来，一不留神，这会蹦出一句宁国话来。”
　　他又奇怪地翻了司马乔一眼，道：“你小子怎么也懂宁国话？”
　　司马乔又一笑，道：“我自小就是在宁国长大的。”
　　第五名一拍大腿，大声道.：“啊吧，你怎么不早讲噢，我们俩个原来还是老乡噢！”
　　秋水皱眉道：·“这人，说得好好的他怎么就冲你嚷嚷起来了？”
　　司马乔道：“秋帮主又没听懂吧？宁国人一高兴，说起话来就跟吵架似的。第五帮主这是在跟我攀老乡呢。”
　　第五名忍不住笑了起来，得意地道：“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你们知道，老子就和司马乔讲宁国话，急死你们！”
　　一直躲在殷朝歌身后没吱声的小鸽儿忽然道：“刚才……刚才第五伯伯和司马乔兄弟说的话，我都听懂了！”
　　第五名一怔，道：“怎么，你也是宁国人？那我不又多了个小老乡了？”
　　小鸽儿却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无奈和苦涩：“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的人，只不过？？只不过能听得懂好多地方的话罢了。”
　　殷朝歌笑一笑，柔声道：“圣火教内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一定是打小就听熟了吧？”
　　小鸽儿点点头，眼圈已有些发红。
　　殷朝歌微笑道：“等我在中原大事一了，咱们就一起回大理去，从今往后就一直住在大理内外不就是大理人了么？”
　　小鸽儿又点了点头，飞快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睑。
　　她眼中已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木潇潇忽然道：“第五伯伯，秋帮主，我累了，先去歇息了。”
　　第五名又拍了拍脑门，道：“对对，我真是老糊涂了！来人哪！”
　　胡壮闪身进来，问：“帮主有什么吩咐？”
　　第五名道：“快通知下去，给潇潇姑娘准备房间，还有殷公子，殷夫人……”
　　小鸽儿走过去拉着木潇潇的手，笑道：“不用麻烦了，我就和木姐姐住在一起好了。”
　　木潇潇亲热地搂着小鸽儿的腰，也笑着点了点头。
　　秋水忽然道：“咦，我那几个小丫头片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