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下来的往事——父亲还珠楼主生活琐忆
2022-10-18 07:40:54   作者:李观鼎   来源:网络转载   点击:

  人常感叹往事如烟,而章诒和却说“往事并不如烟”。其实,究竟如烟不如烟,还要看是甚么的“往事”。有一些往事,带着当事者的真性情、真识见,沉淀在人的内心深处,是永远也不会成为过眼云烟的。在我的记忆里,就印记着父亲许多这样的往事。

  世事洞明皆学问

  父亲没上过几年学,连中学都没有念完,可是他在我们这些子女眼里,却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学问”。父亲的“学问”,便在他对日常事物的洞澈中。记得大哥观承在苏州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原因是微积分部分没弄懂。那天吃过晚饭,父亲照常带我们几个孩子出去散步,途经那座也不知走过多少遍的望星桥时,他停下脚步,对观承说:“你来看,一条条石块砌成的这座桥,不就是‘积分’么?要是把石块从一头慢慢拆去,到最后不就是‘微分’么?”过了一会儿,又说:“看东西最忌熟视无睹。这里面还有一层曲直关系变化呢,你们看得见么?想想,当桥身被拆到只剩下一条石块时,它的曲线不就变成直线了么?”周末,家教吴兆基先生来家里给我们补习功课,大哥向他转述了父亲的“桥论”,这位当时苏州的数学名师说,那是一个高等数学原理:在一定条件下,曲线和直线是一回事。

  一九五五年,父亲在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兼任委员,经常参与整理改编传统剧目。一天,委员会主任、京剧大师荀慧生先生来访,就荀派名剧《香罗带》的重新整理加工与父亲探讨。二人谈得很投机,客厅里不时传出阵阵笑声。那天父亲格外兴奋,送走客人,便向我们讲起了《香罗带》的故事:一个领兵打仗数月未归的守备,因怀疑自己的夫人与家里的教书先生有染,竟做出荒唐事来。他先是斥骂无已,继而以剑裹胁,硬逼着夫人夤夜去至书房唤教书先生出来“相会”,以验证自己的猜疑。幸得那书生人品端正,恪守礼教,无论夫人如何“呼唤”,他都拒不开门。结果真相大白,守备不得不赔礼谢罪。故事讲完,父亲意犹未尽,跟我们就戏论起“理”来:“一扇门,牵扯着门里门外三个主人公的个性、心理、人格和命运,留香(荀慧生的别号)先生说,这出戏的‘戏眼’就在书房那扇门上,真是卓见,卓见。”后来我们在父亲的手记上,看到这样两行字:“进出寻常事,开阖须有心。”仔细想想,不是吗?人生如门,该开的时候开,该关的时候关,多不容易呀。

  无意识是一种境界

  父亲最让人钦敬的,就是他对母亲始终不渝的一往情深。母亲孙经洵这位豪门千金,舍弃了极其优裕的物质生活,冲破外祖父百般阻挠,执意嫁给身贫位卑的父亲,跟他一起担风雨、分忧患。如此一片冰心,感动着父亲所有的日子,而历久弥深的感纫,又醇化为一种对母亲无微不至的体贴:穿衣披氅,他在她身后仔细提携;上车下车,他在她两侧小心搀扶;每天午后,他都为她亲手沏好一杯龙井;每次用餐,他都给她送上第一筷子菜……请不要笑我在这儿抖搂“鸡毛蒜皮”,这样的小事父亲一做就是几十年,以后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和习惯。试想,若是没有深厚的情感支撑,如何做得到?

  一九五一年秋,父亲编导的京剧《岳飞传》,在上海天蟾舞台公演了。这出新戏由谭派传人谭元寿和著名青衣李丽芳担纲,演出大获成功。父亲一高兴,便在周末把三姐观贤和我从苏州接到上海去看他的“大作”。我们姐弟俩一左一右坐在父亲身边,戏正看得出神,忽听三姐冲着父亲一声娇嗔:“您这是干甚么呀?老是伸脚!”父亲不作声,只是赧然一笑,从三姐的座位下把脚收了回来。戏散了,父亲领我们去吃夜宵,在福州路一家馄饨店里,他才道出事情原委。原来从前戏园子座位较高,而母亲身材矮小,为了让母亲不至于控着脚,父亲便伸出脚来给她做“踏垫”,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性动作,只要一看戏,他就会自觉不自觉地伸出脚来——而且一定是左脚,因为母亲总是坐在他左边座位上。看《岳飞传》那天,母亲已去北京省亲,父亲左边坐着的是三姐,他的脚便伸给了她。

  这件事让我们很感动,不过当时也没有往深处去想,只是觉得父亲很细心,很会心疼人。后来,听父亲跟一位登门讨教的武师论武艺之道,对此事才有了进一步体会。父亲认为,练功习武,一招一式都要转化为下意识或无意识才好。因为在与人交手时,招数、套路是不能现想现做的。临阵现想,势必因来不及而陷于被动。所谓手疾眼快,所谓出神入化,其实就是接招出手的无意识化,也就是应时做出的自然而正确无误的随机反应。许多人做不到这一点,乃因缺少千辛万苦的付出和千锤百炼的砥砺。父亲就此归结道:“无意识是一种很不容易达到的境界。”我想,这种境界,父亲在武艺方面虽未达到,但在夫妻情感方面,确乎已然步入其内了。父亲在看戏时的无意识举止表明,他对母亲的悉心照顾,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而这,也正是他和母亲多少年来相濡以沫、甘苦与共的结果啊。

  “伸出手来,看看自己”

  如我一般年纪的人,小时候或许都有这样一种经验,当我们有了过错而被扳起面孔的大人们要求“伸出手来”时,大概就要吃“手心”、挨板子了。可是,父亲让我们伸出手来,却并未见板子的跟进,而是别有一番用意。

  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初,我们兄弟姊妹都在苏州上学。三姐观贤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学习成绩总在班上名列前茅。小学毕业那一年,她居然得了全班第一。回到家里,她把奖状和成绩册往父亲手上一递,略显激动地说:“我第一……”声音虽然不高,脸上却流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那气氛,让我这个考试勉强及格的人颇有些尴尬。我想,父亲又要拿三姐的“优异”来贬责我的“低劣”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父亲认真看过三姐的奖状和成绩册,对她说:“很好。不过,也别把这‘第一’看得太重了。人有了长进,倒应该先伸出手来,看看自己。……”正要继续说下去,忽闻有客来访,便迳自迎了出去。母亲见三姐摊开双手,似乎没弄明白父亲的意思,便给我们讲了一段父亲童年的趣事:

  那是在几十年前四川长寿县李家祠堂的私塾课上。一日,教课的王二爷要求学生当天背会《孟子》里的“寡人之于国也章”。他因有事要办,布置完功课便离去了。这段书,父亲以前曾在祖母的监管下读过,加之记性极好,不到一个时辰,即已熟读成诵。见到其他小朋友或疾首蹙眉,或闭目撅唇,一个个背得正苦,父亲一脸骄矜之色,言谈举止几近忘形。他捅捅这个:“喂,快些背呀!”逗逗那个:“怎么啦?背得那么慢!”后来,竟坐上了先生的“宝座”,拿腔拿调地讲起课来,甚么“以五十步笑百步”就等于现在的“以一百步笑二百步”啦,甚么“七十者食肉”是因为“老人家体虚而无肉不饱”啦,正说得起劲儿,突然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回身一看,原来王二爷不知甚么时候回来了。此刻,他那又一次举起的手,正要劈打下来。父亲见状,连忙捧住王二爷的手,恳求道:“先生莫打,学生知错了!”王二爷不依不饶:“知错了?你知啥子错?”父亲望着王二爷张开的手,怯声怯气地说:“人各有长短,就好像先生的手指,——我不该自恃聪明。”听了这番话,王二爷正在气头上的心便软了下来,只说了一声“下次不可”,便放过了父亲。……

  听母亲讲完这段往事,我们沉浸在一阵思辨里。待父亲送走客人回到房中,三姐迎上前去说:“爸,我明白了。”父亲笑了笑,说:“明白就好。”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其实,人不单是要在顺境里看到自己的短处,还要在落后时看到自己的长处。鼎儿学习成绩不好,那是贪玩的结果;你踢球的时候,不怕累、不怕苦,不是很顽强么,这就是长处呀,要是用在念书上,还愁念不好么?”听着,听着,我竟也伸出手来……

  几十年来,我时常伸手自视,心里总记着父亲留下的那句话:“伸出手来,那便是你自己。”

  父亲的腊祭

  父亲平时不拘礼俗,但每逢农历腊月初三,他必郑重其事地拜祭恩师王二爷。这一天,他一早就忙活上了:又是洗碗涮盏,又是切肉剖鱼,又是温壶烫酒,又是端锅掌勺,事必躬亲,不劳家人相助。王二爷气绝辞世的子时(十一时)一到,父亲便恭恭敬敬地在先师遗像前摆好祭品,酒、菜、汤、饭、甜食、水果一应俱全。其中,父亲亲手烹制的麻婆豆腐、冬笋肉丝、豆瓣鱼和糖醋排骨四样小菜,虽非“珍馐”,却堪称“佳肴”,都是王二爷生前最喜欢吃的。

  焚香礼拜之后,父亲侍立一旁,每隔十来分钟,还要为先师敬酒夹菜或添饭盛汤一次。在持续个把小时的过程中,父亲一直保持头容正直、气容肃穆、立容前倾、色容庄重,那眼神似在仰慕,那耳神似在聆听,那形神似在礼赞,那心神似在向往,……最后,他终于打破声容静默,在大段大段屈子《天问》的背诵中,结束了一年一度的腊祭。

  起初,我并不理解一次普通的腊祭何以要如此认真、如此用心,便去问父亲,他说:“古语有云‘祭如在’。就是说,祭祀先人要像先人在自己身边一样。”“那么《天问》是背给王二爷听的吗?为甚么?”我好奇地追着问父亲,他说:“是的。《天问》是王二爷教我的最后一首诗,可惜还没有讲完,他老人家便走了。我这是在向他继续请教啊!”后来,我渐渐长大,读的书多一些了,才知道父亲的祭礼竟然和《礼记》上讲的“祭义”相通相应。再后来,当我也读到《天问》,在阅读中跟随着屈子的大胆想像和执著探索,在宇宙奥秘、历史沧桑中遨游,在神话奇境、物象变幻中诘问,对天人之际进行思考时,我才终于明白了王二爷导读此诗对于父亲成长的重大意义。正是这种少年时代的精神和审美的启迪,为《蜀山》一书提供了最初的、取之不尽的源泉。

  父亲的腊祭,教我懂得做人须有感恩之心。正所谓“礼自心始,仪与情通”,礼仪之用,关键乃在有“心”有“情”,否则便成了表面文章。“恩重如山”的内蕴,一方面固然在于施者慷慨无私的付出,另一方面还在于受者心会情融的体悟。在父亲心目中,王二爷教导之恩重如峨嵋、青城,从这种内心深处的感纫出发,其所行祭礼的外在形式才有了“祭如在”的神髓,成为一次亲切的师生对话。

  释名说“观”,寄怀托志

  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学名皆带“观”字:观承、观芳、观贤、观鼎、观淑、观洪、观政。这个字,似乎增加了我们之间的手足感,就连旁人见了我们的名字,也会很自然地猜想“这是一家子”。有人夸赞这些名字起得好,可是好在哪里呢?叫惯了,用惯了,却从未认真想过。

  上高中的时候,因为学校离北京人艺很近,我常有机会看那里的艺术家表演,很快就喜欢上演戏和朗诵,随之又爱上了写诗。一九五六年夏,父亲随中国文联组织的作家艺术家代表团访问大西北,结识了担任团长的著名诗人冯至教授。父亲归来不久,我便请求他介绍我去向冯先生讨教如何写诗,他却以为我写的那些句子不值得去麻烦人。我不甘心,竟打着父亲的旗号,迳直闯到北大燕东园冯先生的家里去了。没想到,引起冯先生注意的,并不是我送上的那几首以为不错的诗,而是我的名字。甫入客厅,冯先生一边让我坐下,一边说:“观鼎,这个名字起得不错。”待我听完他那实在是有些简略的评点,起身告辞时,他一边送我,一边又说:“你父亲给你起的名字吧?观、鼎,《易经》六十四卦,你的名字就占了两卦,而且都是好卦呢!”

  回到家里,我向父亲求解,他不作答,反问道:“你说呢?”我脱口而出:“观,就是看;鼎是国家重器。观鼎而不问鼎,说明没有野心。”父亲听了,不由哈哈大笑,指着站在一旁的三姐,对我说:“照此逻辑,岂不是要推出‘观贤而不问贤’的结论?那么,‘见贤思齐’的古训还要不要呢?”说着,他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下一行“卦辞”:〖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

  写完,父亲抬起头,看着我们疑惑不解的样子,说:“还不去查书?”我和三姐连忙捧起那本旧《辞海》翻检起来。很快地,我们眼前就出现了一些散碎的字义:盥,洗手;荐,进献;孚,诚信;顒,景仰;若,形容词词尾,表示“……的样子”。可是,它们和“观”字之间有甚么关系呢?我们正在思索,只见父亲习惯性地眯了一下眼睛,我知道,这是要给我们“上课”了。父亲说,古人祭祀祖先神灵,进献祭品之前须洗净双手,以示诚信景仰之志,而只要有了这份诚敬之心,即使不荐祭品也无可非议。可见“观”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看,而是满怀诚敬认真地对待,为人处世、受业用功,都要有这种精神和态度。说时兴起,又把我们兄弟姐妹的名字与“观”字联系起来:承运之观、芳菲之观、贤淑之观、鼎新之观、洪(天)钧之观、兴废(政)之观,岂可不诚敬以对?

  听了父亲的解释,我不由想起有一次他应邀出席国庆观礼的情景,便问道:“那次您观礼而落泪,也是诚敬心绪的流露吧?”父亲笑了:“是的,是的。国庆大典,那是一种宏伟气象,它让你感到一种热烈的需要,一种个人微小的身心和力量融入其间的需要。”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给我们命名的用心,其中蕴含着多少祝愿和寄托啊!我生性愚钝,未能有所建树。转瞬几十年过去,父亲的话却萦系心头,庶几乎尚能在做人做事方面以诚敬自责之。

  现在,《蜀山剑侠传》即将付梓。借此机会,我要感谢作家出版社各位领导,他们在《蜀山》已在网上广泛传阅的情况下,仍不惜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着意出版纸质文本,其胆识和美意令人感动。我要感谢责任编辑李宏伟先生,他的精心策划和辛苦付出,让此书的出版有了高质量的保证。我还要感谢长期以来一直喜欢还珠楼主的书迷们,我的笨拙的文字或许难以表达心中的感动于万一,而《蜀山》的重新推出,则确乎是广大读者这种喜爱的一个并不遥远的回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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