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刀歼仇
2020-07-16 18:51:4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三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      ×      ×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霎眼就过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昏灯。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定下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走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酒喝了下去,留下另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
  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竟只记着一个女人。
  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
  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看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嚎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身子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      ×      ×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      ×      ×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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