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抉择
 
2020-07-16 19:20:3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一)

  “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
  这当然不容易。
  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      ×      ×

  包袱被解开了。
  包袱里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
  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
  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经自己。
  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地方。
  他看了看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
  易大经点点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有断。”
  易大经勉强赔笑,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易大经道:“半个月前。”
  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
  易大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
  陌生人道:“看来你倒很宽恕别人。”
  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另一样事。”
  易大经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学说实话!”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说谎的人。”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的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的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里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唯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
  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幽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混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他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这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的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已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急。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得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并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做朋友,并没有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的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那种悲惨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
  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的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这个人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了。
  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是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的。显然也是经过极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 
  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
  因为他的身世极隐秘,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
  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
  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      ×      ×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      ×      ×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了。
  这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
  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
  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已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
  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继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
  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
  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      ×      ×

  傅红雪连指尖都没有动,所以他可以感觉到头上和背脊上的冷汗也已开始在往下流。
  现在已没有人会阻止他复仇,但他却更痛苦。
  要努力冒险克服别人造成的困难,并不是件痛苦的事。
  现在他如此痛苦,因为他的困难是在他自己心里造成的。
  他无法抉择,无法下判断!

×      ×      ×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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