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梦幻尘缘 三生冤孽 飘零蓬梗 两代情仇
2023-05-04 11:32:17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爱女情深

  在岸边那座山岗上,另一个人也看到他们演这出戏。

  这个人是齐漱玉的父亲,他本来是要来杀楚天舒的,如今却是满怀欢喜的看他们演的这出戏。

  当然他不知道这是“假戏真做”,因为楚天舒和姜雪君并非用传音入密的内功谈话,他在山上是只能看见,不能听见的。

  丝丝细雨就像他的心情,虽然未曾明朗,却也不会像狂风暴雨那样带给别人灾难了。

  他目送他们回船,心里想道:“算这小子运气不错,要是一个时辰之前我看见他们这个样子,我不但要杀这小子,连这女娃儿我也一并杀了!”

  为什么他的心情有这样大的转变,因为在这一个时辰之中,他已经知道了女儿的心事。

  他像小孩子一样吮自己的指头,这两根指头是抚摸过女儿的头发的。

  他看见熟睡中的女儿,也听见了女儿的梦话。他的女儿在梦中也在叫道:“元哥。”

  姜雪君和楚天舒在船头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姜雪君本来是要说给他的女儿听的,他也听见了。

  如今他已经知道的有三件事:一、他的女儿爱上了卫天元;二、卫天元爱的则可能是姜雪君,她的女儿对这个可能有极大的顾虑;三、但姜雪君爱的则是她的师兄楚天舒。

  他却不知,他所“知道”的这三件事情其实仍是有真有假,或者真假掺杂,真假难分。

  他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维护女儿的幸福。

  “卫天元,卫天元,这名字好熟!”很快他就想了起来,这是他的师兄卫承纲的儿子。

  他离家之前,卫承纲还没有死,他的爹爹是常常提起他这个师兄,也曾提及他师兄这个儿子的。

  蓦地他又想了起来:“卫天元”这个名字他好像还曾听见别的人说过。

  “卫天元”在江湖上是个陌生的名字,但“飞天神龙”的名头却很响亮。

  “对了,卫天元就是飞天神龙,飞天神龙就是卫天元!”他终于想起来了。

  告诉他“卫天元就是飞天神龙”的那个人名叫汤怀义,是他这次重入江湖之后方始结交的新朋友。

  虽然是新相识,但汤怀义这个人他则是早就知道了的。

  汤怀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他的胞兄和义兄在江湖上却是大名鼎鼎。

  他的胞兄汤怀远是京师第一镖局震远镖局的总镖头。他的义兄名气更大,是川西大侠贺敬金。

  汤怀远和齐勒铭的父亲颇有交情,贺敬金与齐家虽没来往,也是彼此闻名的。齐勒铭就是在未出道之前便从父亲口中知道有这两个人,连带也知道汤怀远有个弟弟叫汤怀义的。

  不过他知道汤怀义的身份,汤怀义却不知道他的来历。

  齐勒铭对父亲的感情甚为复杂,尽管他害怕见到父亲,却又思念父亲。因此和父亲有着关系的人,他都愿意结交,但必须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人,他也决不吐露自己就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齐燕然的儿子。

  他多希望从汤怀义的口中知道一些父亲的消息,可惜汤怀义虽然在一次谈话中提及他的父亲,但对他父亲的近况却全无所知。

  那次的谈话就是从“飞天神龙”引起的。

  汤怀义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他武功很高,有一次问他:“这两年来,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绰号飞天神龙,你知道么?”

  他答:“似曾听人说过,我也不怎样在意,他武功如何,真的无恶不作么?”他从身受的例子,总觉得江湖上的传言多半失之夸张。

  汤怀义道:“不错,江湖上的传言多半夸张,但飞天神龙的确是无恶不作的魔头,我知道得非常清楚的。”

  齐勒铭道:“好,那你把他的恶行,说几件我听听。”汤怀义道:“风雷堡的雷堡主和饮马川的李寨主你知道吧?”

  齐勒铭淡淡说道:“听过他们的名字,飞天神龙与他们有何关系?”

  汤怀义道:“风雷堡的雷堡主给他割去脑袋,饮马川的李寨主给他刺瞎了一双眼睛。”

  齐勒铭暗自想道:“这两个人可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江湖上虽然也混了个侠义道名声,但只怕他们做的坏事比他们做的好事更多。飞天神龙割掉一个人的脑袋,刺瞎一个人的眼睛,倒也不算得是什么太大的恶行。”他不愿与汤怀义辩论,当下只是淡淡说道:“这两个人的武功虽然算不上是第一流,在江湖上也可算得是有数的人物了,如此说来,飞天神龙的本领确是不错。”

  汤怀义说道:“他伤害这两个人还不要紧,川西大侠也吃了他的大亏,那可更是令人愤恨!”

  齐勒铭吃了一惊,说道:“你说的可是川西大侠贺敬金?”

  汤怀义道:“不错,贺大侠也正是我的义兄,所以我非帮他报仇不可!”

  齐勒铭心里想道:“你义兄的为人,恐怕你也未必清楚。比起雷堡主和李寨主,他更加是个善于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飞天神龙是否魔头我不知道,你那义兄可是个真正的魔头。”原来早在二十年前,齐勒铭和一些黑道上的人物混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贺敬金是暗地分赃的头子之一了。不过贺敬金是两副面孔,侠义道人物也常常得他的帮忙,因此也把他捧为川西武林的领袖的。

  “哦,你的义兄怎样吃了他的大亏?”齐勒铭问道。

  “飞天神龙割了他的一双耳朵!”汤怀义道。

  齐勒铭说道:“贺大侠的六十四路乱披风拐法算得是武林一绝,竟会给飞天神龙割去耳朵,如此说来,他这‘神龙’的外号,倒也不是浪得虚名了。他是何人弟子?”

  汤怀义道:“他的来历我们尚未打听到,不过他真名实姓,我已经打听到了。他叫卫天元,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齐勒铭隐隐觉得这名字似曾听过,但当时的他,刚刚重入江湖,所想的只是与自己恩怨有关的人和事,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没有多大兴趣,因此虽然觉得名字好熟,却是无心搜索自己的记忆。

  “卫天元,他有多大的年纪?”齐勒铭只是随口问道。

  “大约二十多岁。”汤怀义道。

  齐勒铭摇了摇头,说道:“那一定是我不认识的人了。我不在江湖行走也差不多有二十年了,相识的人最小也是四十岁以上的。”接着说道:“他这么年轻,居然能割掉贺大侠的耳朵,这可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要是碰得上的话,我倒想会会他。”

  汤怀义喜道:“齐兄,我正是想请你相助一臂之力。不知你可否帮忙我们去对付飞天神龙?”

  齐勒铭道:“你已经知道他的下落?”

  汤怀义道:“已经有几帮人打探他的行踪,要是你有此心,咱们可以一同去喝中州大侠徐中岳的续弦喜酒。日期是在下个月十五,一定赶得上的。徐大侠的名头近年来已是比我的义兄还更响亮,想必你也知道吧。”

  齐勒铭道:“这样一位大名人我岂能不知,不过我却不知喝他的喜酒和飞天神龙有何关系?”

  汤怀义道:“徐大侠和飞天神龙也是结有很深的梁子的。那几帮人已经约定了在他的家中交换消息。”

  齐勒铭道:“如此说来,目前你们是尚未知道飞天神龙的下落的了。到了那天,那些人是否已经打听到他的行踪,亦还是未知之数?”

  汤怀义道:“徐大侠交游广阔,我想总有七八成把握可以打探得到吧。而且纵然尚未打探出来,咱们去喝徐大侠的喜酒,借此和他结交,那也是有益无损的呀!”

  齐勒铭笑道:“他名气太大,我有一个怪脾气,不喜欢结交名气太大的人,小有名气,那还可以。而且我闲散惯了,以闲云野鹤之身,也不喜欢被什么事情羁绊。我说,我想会一会飞天神龙,那只不过是盼偶然相遇而已,并非我想特地去找他比试武功。”弦外之音,他可不愿为了汤怀义的义兄结仇树敌。

  汤怀义大为失望,心里想道:“这也怪不了他,以我和他的交情,这个要求是有点过份的。”当下以退为进,叹口气道:“我知这是不情之请,但你老兄不肯出手,要找一个可以对付飞天神龙的人可就难了。”

  齐勒铭道:“你不是说中州大侠交游广阔,令兄是京师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武林的高手料想和令兄有交情的更是不少!”

  汤怀义道:“实不相瞒,当今的天下第一高手和家兄也是颇有交情的。但可惜……”

  齐勒铭打断他的话,问道:“你说的天下第一高手是谁?”心想:“总算把他的话引出来了。”心头卜卜地跳,等待着从汤怀义的口中听到有关他父亲的消息。

  汤怀义道:“你还不知道天下第一高手是谁吗?我还以为你和他是本家呢。天下第一高手除了齐燕然还能是谁?”

  齐勒铭强抑内心的激动,淡淡说道:“我虽然姓齐,但和天下第一高手的齐燕然可是沾不上半点关系。”

  汤怀义笑道:“齐兄,你的武功如此高明!要不是我已经确实知道齐燕然的徒弟和儿子都已死掉,我真怀疑你和他有点关系。”

  齐勒铭摸一摸脸上的伤疤,心头苦笑道:“齐燕然的儿子确实是已经死掉了。”当下说道:“汤兄别开玩笑,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刚才你说到可惜齐燕然什么?”

  汤怀义道:“齐燕然在死了儿子之后,便即销声匿迹,谢绝与江湖上的朋友往来。”

  齐勒铭道:“令兄也未见过他吗?他是不是已经……”

  汤怀义摇了摇头,道:“据家兄说,他还活在人间。不过他的脾气甚为怪僻,他既然声明了谢绝与江湖上的朋友往来,莫说没人知道他隐居何处,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敢去找他了。家兄也不例外。”

  细雨如丝,齐勒铭的心情也像雨丝纷乱。

  整理一下纷乱的回忆,如今他已经知道“飞天神龙”卫天元是他的师兄之子,而卫天元的为人他亦已略知一二了。

  他禁不住哈哈大笑,心里想道:“这小子倒不赖,年纪轻轻,就闯出了这么大的名头。听汤怀义所言,他的行径倒很对我的脾胃。”

  别人说卫天元是“魔头”,他非但没有因女儿爱上“魔头”而气恼,反而感到高兴了。

  “倘若卫天元是个规行矩步的正人君子,我倒有点担忧。”他想:“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认我做岳父的,但他是个别人口中的魔头,那么他就或许不会害怕有我这个岳父了。只不知他因何与那许多所谓的侠义道结下仇冤,他对付得了么?”

  他的女儿和楚天舒、姜雪君乘坐的那条小船已经开行了,他目送小舟远去,喃喃自语:“我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如今我已知道玉儿爱的是谁,我一定要完成她的心愿。”

  他不觉又在心底自嘲:“师兄不知是怎么死的,但不管如何,他总是比我有福气得多。小时候,我常常因为父亲太过夸他宠他而心怀妒忌,想不到我的女儿也爱上他的儿子,我也非得为他的儿子尽心尽力不可了。但这小子若不是真心爱我的女儿那怎么办?”

  他的女儿害怕卫天元爱上姜雪君,这是他已经知道的了。而卫天元爱他的女儿,这只是从姜雪君口中说出来的,是真是假,他可尚未知道。

  他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肯放过楚天舒的。

  那只小船已经在江面上消失了,他女儿的影子却还留在他的心中。

  心中一阵甜丝丝的爱意,齐勒铭暗自想道:“玉儿真像她的母亲,不,比她的母亲和我成婚的当年更美!不过……”

  脑海里浮起另一个少女的影子,是姜雪君。

  尽管他把女儿当作宝贝,但他还是不能不承认姜雪君似乎比他的女儿更美。

  “要是我年轻二十年,碰上这样一位绝色佳人,恐怕我也非得为她着迷不可,幸亏她爱上了楚天舒,不是卫天元。”他想。

  想起自己本来是要来杀楚天舒,他不觉心头苦笑。幸亏我没有鲁莽从事,要是把楚天舒杀掉,姜雪君失掉心爱的人,她必须另选佳偶,那时我的女儿恐怕就嫁不成卫天元了。

  雨收云散,不知不觉之间黑夜已经悄悄过去,齐勒铭亦已迎着曙光,走下山了。

  正好像朝阳赶走了乌云,他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寄托,重新感到做人是有意义的了。

  不错,他的心里也还有着仇恨,对楚劲松的仇恨,对一些曾经逼得他走投无路的“侠义道”的仇恨。但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个女儿,是这么可爱的女儿!他对女儿的爱意已经超过他对楚劲松的仇恨了。

  本来他要去找楚劲松报仇的,如今亦已改变主意了。

  “我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我必须帮玉儿达成她的心愿。”

  爱屋及乌,他不能不为卫天元担心了。

  卫天元在洛阳大闹徐家的事轰动江湖,他虽然知而不详,但在道听途说之中亦已知道了。

  可惜我没有应汤怀义之约去喝徐中岳的喜酒,否则早就见得着卫天元和我的玉儿了,如今可又得多费许多心力去找他了。这小子也真胆大,听说他和剪大先生、一瓢道长等人都结了仇,他年纪这么轻,武功再好恐怕也对付不了这许多高手!

  他知道女儿回到家中,自有他的父亲保护,用不着他操心。但卫天元的处境却是令他担心不已。

  到哪里去找卫天元呢?

  正自惘惘前行,忽听得有人“咦”了一声,急步向他跑来,一面跑一面叫:“齐兄!齐兄!”齐勒铭定睛一看,正是不久之前约他一起去洛阳与徐中岳相会,共谋对付卫天元的那个汤怀义。

  汤怀义跑到他的跟前,说道:“我还只道是我眼花呢,原来果然是你!”

  齐勒铭笑道:“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人生无处不相逢了。但你不是去洛阳喝徐中岳的喜酒的吗,怎么却又跑来了这里?”

  汤怀义道:“我就是为了徐家那桩事情来的,卫天元大闹徐家,打伤徐大侠不算,还把他的新婚妻子也劫走了。这些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吧?江湖上在为这个惊人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呢!”

  齐勒铭道:“徐大侠的新婚妻子听说是洛阳有名的美人儿,是一个姓姜的武师的女儿,芳名叫做,叫做……”

  汤怀义道:“这位美人儿名叫姜雪君。嗯,如此说来,你是早已听得别人说过徐家的事了?”

  齐勒铭道:“道听途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卫天元真的那么胡作非为,连徐大侠的新婚妻子都抢走吗?”想道:“那些造谣的人可真是活见鬼了。我刚刚还亲眼看见姜雪君。”

  汤怀义道:“怎么不真?我在场的!”

  齐勒铭道:“哦,你亲眼看见卫天元把姜雪君劫走?”

  汤怀义道:“这我倒没有亲眼看见,不过是徐中岳的弟子说的,料想决不会假。那日卫天元大闹礼堂、打伤徐大侠的事,则的确是我亲见亲闻。”觉得有点奇怪,说道:“齐兄,你倒好像关心那位新娘子比关心徐大侠更多。”

  齐勒铭笑道:“她是有名的美人嘛,我自是免不了好奇多问两句。对啦,你既然亲自在场,所知自必详实,实情究竟如何,你说来听听。”

  汤怀义细述当日经过,听得齐勒铭暗暗欢喜,想道:“卫天元的武功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得多,他配我的女儿,倒是配得起了。”问道:“你跑来这里和徐家那桩事情有何关系?”

  汤怀义叹口气道:“我就是因为卫天元武功太过厉害,所以才想跑来这里找帮手。唉,说来惭愧,我本来是要找卫天元为义兄报仇的,那日一见他的本领,吓得我都不敢露面。”

  齐勒铭打断他的话头,问道:“如此说来,你找的这位帮手,必定是武功非常高强,绝对有把握胜得过飞天神龙的了?”

  汤怀义苦笑道:“要是这个人肯出头相助,根本就用不着出手。飞天神龙一见着他,就非得磕头不可!”

  齐勒铭已经猜到几分,佯作惊诧,说道:“这个人如此厉害!究竟是谁?”

  汤怀义欲言又止,看了看齐勒铭,忽地移转话题,反问他道:“对啦,齐兄,我还没有问你,你怎么也来到了这儿?”

  齐勒铭说道:“我是从孟津访友回来的,这位朋友说起来或许你也认识,他是‘黄河三鬼’中的老大孟彪。”

  汤怀义去了心上的疑团,暗自想道:“他早已说过,他虽然姓齐,和武功天下第一的齐家可是沾不上边的。黄河三鬼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坏,他不怕对我直言,料想不是说谎。”当下说道:“齐兄,你大概有许多年没见过黄河三鬼吧?”

  齐勒铭说道:“不错,算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年未见过他们了,其实我和他们也没多大交情,不过曾经见过一次面而已。实不相瞒,我近来穷得要命,想向他们借点银子。我虽不是黑道中人,黑道上的规矩我是懂的。只须略有交情,就不怕打不到秋风。可惜这黄河三鬼,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汤怀义笑道:“原来你和他们已有二十年没见过面,怪不得你不知道了,黄河三鬼中的孟老大早就被人打成残废,这也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齐勒铭故意问道:“孟老大武功也不错呀,什么人把他打成残废的?”

  汤怀义道:“武功天下第一的齐家的媳妇,这件事也是过了多年我才知道。听说孟老大瞎了眼睛,当时不知那个女人的身份,竟然想调戏她,后来知道了她是谁,吓得黄河三鬼都销声匿迹了。我知道有‘黄河三鬼’,与他们却不相识。你若要找他们,我是帮不上忙;不过,你若只是要点银子的话,那就不用找他们了,朋友有通财之义,你要多少,尽管开口,可别用一个借字。”

  齐勒铭是明知汤怀义与黄河三鬼不会相识方敢信口开河的,听罢笑道:“好,那我先多谢你,不过你无须急于把银子给我,先说正经事吧,你找的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汤怀义哈哈一笑,学他的口吻说道:“实不相瞒,我所要找的人就是天下第一高手齐燕然!”不过笑得却是不大自然,近乎苦笑的味道。

  齐勒铭故作惊诧,说道:“哦,齐燕然就是家住此地的么?但不久之前,你好像说过无人知道他的下落,包括令兄在内?”

  汤怀义道:“你记错了,我是说齐燕然死了儿子之后,便即销声匿迹,谢绝与江湖上的朋友往来。因他声明在先,莫说没人知道他隐居何处,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敢去找他了。家兄也不例外。我所说的‘也不例外’是指‘不敢去找他’的例外。”

  齐勒铭笑道:“你这样说我就完全明白了,令兄其实是知道他的住处的。不过你不愿意说给我知道。”

  汤怀义道:“这老头儿脾气怪僻得很,我恐防你去找他,犯了他的禁令。”

  齐勒铭道:“那怎的现在你又敢去找他了?”

  汤怀义道:“一来是我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制服飞天神龙的人,只好冒险一试。二来则是由于剪大先生的关系,飞天神龙这次伤了徐大侠,和剪大先生也交了手,据我所知,他们的梁子还结得不小呢。齐燕然与剪大先生是多年老友,论交情,还在家兄和他的交情之上。”

  齐勒铭道:“因此你想打着剪大先生的旗号,试一试去求他?”

  汤怀义道:“对了。我准备见到他的时候,故意加油添酱,夸大剪大先生的败绩,他知道老朋友吃了亏,料想不会坐视。”

  齐勒铭道:“这主意很好呀,那你赶快去吧!”

  汤怀义苦笑道:“我已经去过了。”

  齐勒铭道:“那他答应了没有?”

  汤怀义道:“我根本没有踏进他的家门,亦即是说连他的面都没见!”

  齐勒铭道:“你怕他的禁令,临时畏缩?”汤怀义道:“不是!”

  齐勒铭道:“你知道他不在家?”汤怀义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齐勒铭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汤怀义道:“我在王屋山下碰到了齐家的老仆人丁勃,齐燕然就是住在王屋山边的。要是没碰上丁勃,我再走三五里路就到了。但也幸亏碰上了丁勃……嗯,丁勃是谁,你想必知道吧?”原来齐勒铭故作思索的神气,引他发问。

  齐勒铭道:“丁勃这名字好熟,但一时想不起。”

  汤怀义道:“二十年前,有个辽东的独脚大盗劫了京师七家镖局联保的一支重镖,这件事情,在当年曾闹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吗?”

  齐勒铭道:“哦,我想起来了。听说后来还是令兄出头,才把这支镖讨回。敢情那个辽东大盗就是……”

  汤怀义道:“不错,那个大盗就是丁勃。经过那次事情,倒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不打不成相识,家兄和他做了朋友,连带我也和他有了交情了。后来他不知怎的忽然金盆洗手,做了齐家的仆人。我们的交情也就更进一步了。”

  齐勒铭道:“你碰上丁勃,那又怎样?”

  汤怀义道:“幸亏我和他有交情,他一知我的来意,便立即劝告我,千万不可去找齐燕然。”

  齐勒铭道:“为什么?”其实内里原由,他是早已心中雪亮的了。

  果然便听得汤怀义说道:“告诉你不打紧,你知道吗,原来那飞天神龙卫天元乃是齐燕然的徒孙,名为徒孙,其实还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

  齐勒铭道:“如此说来,齐燕然一定是十分疼爱他这个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孙了?”汤怀义道:“那还用说,而且还不只此呢,他早已是齐燕然心目中的孙女婿了。那天紧随卫天元之后,到徐家去接应他的黑衣女子,你猜是谁?”

  齐勒铭道:“你不是说过,你们都不知道那个女子的来历吗?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汤怀义说道:“现在我可知道了,是丁勃告诉我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齐燕然的孙女!”

  齐勒铭笑道:“幸亏你没去求齐老头子,否则可真是自讨没趣了。他怎能帮你对付自己心爱的徒孙,更兼是自己孙女的未婚夫婿呢!”

  汤怀义苦笑道:“岂只自讨没趣,以齐老头的怪脾气,恐怕我给他立即赶出门去,还算是便宜了我。”

  齐勒铭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汤怀义道:“我只有先回京城,待见到了剪大先生和徐大侠再行定夺了。”

  齐勒铭心中一动,问道:“哦,剪大先生和徐中岳已经离开洛阳,前往京师了么?”

  汤怀义道:“不错,表面看来,他们似乎是躲避飞天神龙,其实乃是到京师投奔御林军的穆统领,等待飞天神龙自投罗网的。”

  齐勒铭道:“你们怎知道卫天元也要前往京师?”

  汤怀义道:“这就不能不佩服剪大先生的料敌如神了。他说以卫天元这样心狠手辣的性格,既然和徐大侠结下不解之仇,一定不肯轻易罢手。所以他们故意透露一点消息,让卫天元知道他们是逃往京师,料想卫天元一定会追踪前往,如今事实证实果然是给剪大先生料中了。”

  齐勒铭道:“什么事实?”

  汤怀义道:“崆峒派一瓢道长大约十日之前,曾经在巩县碰上卫天元,获悉卫天元确实是正要前往京师。”

  齐勒铭道:“哦,你见过一瓢道长?”

  汤怀义道:“我是间接听来的消息,不过极为可靠。因为是昆仑派一个名叫孟仲强的弟子说出来的,孟仲强和一瓢道长的大弟子游扬是至交,而且他也是当时和一瓢道长同在一起的人。”

  齐勒铭道:“京师高手如云,剪大先生和徐中岳都是交游广阔,京师高手一定乐意相助他们。如此说来,其实你已是无须去求齐燕然出山了。”

  汤怀义道:“话虽如此,但卫天元武功既强,人又狡猾,当真有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群殴无须怕他,但他若突然来袭,可是难以提防,所以多一个高手就多一分把握。京师的高手虽然很多,但是能与卫天元匹敌的顶尖高手,目前来说,数来数去,恐怕也只有两个。家兄也还够不上呢。”

  齐勒铭好奇心起,笑道:“令兄是京师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你这是为自己人故作谦虚了。不过我倒想知道你们心目中足以对付飞天神龙的那两大高手是谁?”

  汤怀义道:“一个是御林军统领穆志遥,他家传的蹑云剑法乃是武林一绝。料想他纵然胜不了飞天神龙,当也不至于落败。”

  齐勒铭道:“另一个呢?”

  汤怀义道:“另一个就是剪大先生了。据我所知,他曾经与飞天神龙两度交手,不分高下。”

  齐勒铭诧道:“但我听得道路传言,却说剪大先生是败在飞天神龙之手,许多人都这样说的,难道乃是谣言?”

  汤怀义笑道:“倒也不是谣言,不过那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齐勒铭道:“其二为何?汤兄可否详告。”

  汤怀义道:“不错,第一次交手是剪大先生吃了点亏,但那是他故意让招,并非真正落败。”

  齐勒铭道:“为什么?”

  汤怀义道:“因为他尚未知道飞天神龙的意图乃是为了杀夫夺妻而来的,他以双方比武公证人的身份,还想化解徐卫两家的仇怨,故而在他被逼与卫天元交手之时,他只盼点到即止,未如卫天元之使出杀手绝招。”

  齐勒铭道:“第二次呢?”

  汤怀义道:“第二次是卫天元在重伤徐大侠之后,还要把徐大侠置之死地,深夜潜入徐家,抢了徐大侠的妻子,意犹未足,仍要刺杀徐大侠,他这才忍无可忍,全力和卫天元拼了一场。这一场虽然未分胜负,但据说则是他稍占上风的。”

  齐勒铭道:“当时你没在场,只是听说的吗?”

  汤怀义说道:“徐大侠的门下都曾在场目击,料想纵然稍有夸大,但最少也是打成平手的。否则那晚徐大侠焉能逃出飞天神龙的毒手?”

  齐勒铭暗自思量:“剪大先生的武功在二十年前似乎还比不上我,而当时的我和目前的卫天元是相差甚远的。如果他当真能够和卫天元打成平手,在这二十年当中,恐怕他也练成了什么独门武功了。”

  接着再想:“剪大先生加上穆志遥,卫天元已是决计对付不了,何况他们还在四处物色高手相助,卫天元前往京师,只怕当真是自投罗网了。”

  其实汤怀义也只是只知“其二”,不知其三,他并不知道第一次和卫天元交手的剪大先生,与第二次和卫天元交手的“剪大先生”,并非同一个人。

  不过齐勒铭也不知道,因此在他得知卫天元仇家方面的“实力”之后,就不能不更为卫天元担心了。

  汤怀义见他如有所思,心念一动,便再试探他的口风:“齐兄,你在想些什么?”

  齐勒铭道:“我是在想京师将要上演的这场好戏,要是能够看到飞天神龙和你说的那两位高手相斗,眼福可真不浅。”

  汤怀义大喜道:“齐兄,你也有意去趁趁热闹吗?”

  齐勒铭道:“正有此意。”

  汤怀义道:“可惜你不肯出手,否则这场戏就更热闹了!”

  齐勒铭笑道:“不,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汤怀义大喜过望,说道:“齐兄愿意出手相助,那真是小弟求之不得的事。不但小弟领你的情……”

  齐勒铭摇摇头,截断他的话道:“你不必领我的情,我并不是帮你的忙,我只是为了自己。”

  汤怀义诧道:“这话怎说?”

  齐勒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吗?第一因为我到处都听得有人谈论飞天神龙,把他的武功越说越是厉害,我对他的兴趣也就越来越大了。我倒想看看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厉害?第二,我早已对你说过,若有机会的话,我也想会会他的。以前是尚未知道他的确实行踪,我这话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如今既然知道他在京师,这不是机会来了么?”

  汤怀义道:“你的意思只是想和他比试一下武功?”齐勒铭道:“不错。”

  汤怀义笑道:“飞天神龙是为了寻仇潜入京师的,他恐怕没有闲情交你这个朋友吧?”

  齐勒铭道:“谁说我要和他交朋友?”

  汤怀义道:“你不和他交朋友,那又怎能约他比试武功?再说,你也找不着他。”

  齐勒铭道:“你不是说剪大先生和徐中岳已经在京师布下罗网了么,你们耳目众多,他到了京师,自是瞒不过你们,何况他还可能不请自来,自投网罗呢。我和你在一起,那又怎能没有见着他的机会?”

  汤怀义道:“但我们可不是和他比试武功,而是生死决斗的呢。你和我们一起……”

  齐勒铭说道:“我不管你们怎样,到时请你让我第一个出手。我既然要见识他的真实武功,当然也不会和他说明只是印证武功的。”

  汤怀义道:“如此说来,你若和他‘比试’,也不是点到即止的了?”

  齐勒铭道:“这个当然,点到即止,有什么意思?我这个人平生没有别的嗜好,唯一的嗜好只是武功。你们说得飞天神龙这么厉害,我就巴不得让他使出平生所学来对付我,即使我死在他的手里,也是甘心。同样,我若杀了他我也无须内疚,因为他本来是个魔头。”

  汤怀义暗暗好笑,心里想道:“世上有书呆子,原来也有嗜武成痴的武学呆子。不过,他若是这样和飞天神龙比试武功,这个比试也就等于是生死决斗了。他说不是帮忙我们,其实正是帮了大忙!”当下笑道:“好,我一定能助你达成心愿。穆统领知道你的来意,也一定大表欢迎的。你可以住在他的将军府。”

  齐勒铭一皱眉头,说道:“汤兄,我不是早已和你说过了吗,我不喜欢巴结权贵。”

  汤怀义陪笑道:“这怎么能算是巴结,他还有求于你呢。”

  齐勒铭摇头道:“他有求于我,我也不敢高攀。而且我过惯闲云野鹤的生涯,也不甘受拘束。住在什么将军府里,多少总会受点拘束。”

  汤怀义道:“那么就住在家兄的镖局如何?镖局是经常接待各方的朋友的,要是你不愿意表露身份,那就只须当作我的朋友就可以了。你高兴和镖师结交就和他们多谈几句,不高兴的话,独往独来,也没别人理你。”

  齐勒铭道:“好,这倒合我脾胃。”

  汤怀义说道:“不过你既然要找飞天神龙比试,倘若有了这个机会,也得有人通知你才行。亦即是说恐怕你最少要和穆统领、剪大先生他们见一次面。”

  此时他们正站在河边边说边走,齐勒铭没有立即回答,却弯下腰掬水洗脸。临流照影,不由得心头苦笑,暗自想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谁认得我是当年的齐大少爷?”原来他是在二十年前与穆志遥和剪大先生都见过一两次面的。不过二十年前,他是个翩翩少年,如今则是伤疤满面、形容枯槁的江湖客了。

  汤怀义道:“齐兄,我知道你不喜欢结交名人,但见一见面也无妨吧?”

  齐勒铭这才抬起头来,笑道:“为了你的缘故,我就破一次例吧,让他们把我当作普普通通的江湖朋友好了。”

  汤怀义道:“好,那咱们这就走吧。这点银子,你拿去作路上零用。”

  齐勒铭哈哈一笑,说道:“和你一起,我还愁没有吃喝使用吗,走吧!”心中微有内疚,暗自想道:“汤怀义这个人虽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这次他以为是利用我,却不知是我利用他,唉,为了我女儿,我不能不保护卫天元这个小子,必要时说不得也只好连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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