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回 浪子乖行 隐忧潜伏 妖狐现影 铸错难回
 
2023-05-04 11:35:1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金狐银狐的来历

  丁勃的口气说得这样肯定,就好像是说太阳一定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一样,是必然的结果,而不是单纯的“预测”了。——假如他不听丁勃的劝告回家的话,他们父子就必将遭受祸殃。

  听到这样的口气,楚天舒固然是暗暗吃惊,但另一方面,心里也是着实不服。

  他冷冷说道:“丁大叔,我只想多问一句,是不是待我回家后,将你这番话告诉爹爹,爹爹方始会出远门?”

  丁勃说道:“不错。”

  楚天舒再问:“那么,是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就会有人与我父子为难?甚至我听了你的话回家,我爹爹为了害怕这个人,也要出门避祸。”

  丁勃说道:“你不必知道这么多,反正你回到家里就会明白;要是令尊认为可以告诉你的话,他自然会告诉你。”

  丁勃没有正面答复,但没有正面答复,已是等于默认。

  楚天舒冷笑说道:“家父向来对人和气,但他也是从来不受别人威胁的!哼,要杀我容易,要把我的爹爹吓倒,恐怕就没那么容易!”

  要知他的父亲楚劲松,早已名列当世一流高手之内,武功胜得过他的实是寥寥无几。楚天舒心想:“即使是少林寺的方丈和武当派的掌门,恐怕也没有把握能够降祸我的爹爹!就是能够,我的爹爹也不会给他们吓倒!”

  丁勃对他的冷笑却似听而不闻,半晌说道:“楚少爷,你是不是想和我赌这口气,偏偏要留下来呢?我劝你还是不要赌气的好!”

  楚天舒蓦地说道:“好,我明白了。这口气我不会和你赌的。”

  丁勃倒是不觉一怔,说道:“你明白什么?”

  楚天舒道:“我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不错,我的爹爹什么人都不害怕,就只怕他!”

  丁勃道:“哦,你说的是谁?”

  这次轮到楚天舒没有回答了。

  他想到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齐燕然。他的父亲确实是害怕齐燕然的。小时候,他偷听父亲和继母的谈话,那时他已经听得出父亲对这个齐老头子是怀有戒惧之心了。他自以为猜得不错,其他的疑团也就迎刃而解了。

  “怪不得丁大叔吞吞吐吐,不敢明说出来,原来他是替主人警告我的,他当然不能说出主人的名字了。”楚天舒心想。

  另外的疑团,他也找到了自以为“合理”的解释。

  “只要是他孙女的男友,只怕都要被他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因为他要把孙女许配给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心爱徒孙。他不能容许有一个他认为可能被他孙女爱上的男人留在他家里,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他接着再想:“虽然我不知道爹爹和齐燕然结下什么冤仇,但爹爹要我避开齐家的人,显而易见,纵然不是深仇大恨,也是很难化解的了。他是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要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不会和我这样一个晚辈为难,但要是我做出他不欢喜的事情,那就不同了,他最担忧的,当然是我‘勾引’他的孙女。”

  “丁大叔的口气其实明显不过,假如我不识相,继续留在齐家的话,齐老头儿定将对我不利,齐老头儿行事但凭好恶,早已闻名武林,丁大叔警告我可能祸及我的爹爹,这话恐怕也不能只当作是虚声恫吓。”

  “反正我不想高攀他家,嘿,嘿,就当作我是给他吓倒吧!”

  想到此处,楚天舒满腔气愤,不答丁勃的话,转身就走。

  丁勃追上来道:“楚少爷,你别胡思乱想!”

  楚天舒道:“我全都明白了,我明天就走,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吧!”

  丁勃道:“唉,楚少爷,你不明白的,你……”

  话声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此时,楚天舒突然似觉微风飒然,好像有暗器向他射来,胸口一麻,隐约听得丁勃一声惊呼,便即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天舒恢复了一点知觉,但眼皮沉重得很,仍是睁不开来。

  他有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有一股热气从他背心直透进去,流转全身。

  虽然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但他毕竟是个武学行家,稍稍恢复一两分知觉之后,便即想到,是有人用本身真气,以上乘内功输入他的体内,他渐渐想起了昏迷之前的遭遇,记得自己是曾中了暗器了。

  “那枚暗器想必是喂了剧毒的,唉,想不到齐燕然以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杀我。只不知这个能够从他的手中将我救出去的人是谁。”

  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说道:“老爷,你也该歇歇了,这半枝香时刻下来,你只怕已经耗损了三年的功力了。”

  是丁勃的声音。

  楚天舒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丁勃唤他老爷,难道我的救命恩人竟是齐燕然?”

  果然便听得齐燕然的声音说道:“耗损一点功力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够保全他的性命,就是拿我的性命去换,我也愿意!”

  事实与猜测刚刚相反,“卑鄙的凶手”变成了愿意舍命救他的恩人,楚天舒惊奇不已:“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齐燕然或许并不知道他已经醒来,但他和丁勃继续所说的话,就好像是知道他此刻的心思,答复他的疑问似的。

  “我是抱着赎罪的心情非把他救活不可的,虽然打伤他的人不是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楚天舒听得越发惊疑了。

  从语气听来,这个暗算他的人,齐燕然不仅知道是谁,而且一定有亲密关系。

  “这只有一个可能,用暗器打我那个人就是他的孙女儿。因为只有齐漱玉是他唯一的亲人!但齐漱玉又怎会暗算于我?”楚天舒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刚刚想到齐漱玉,齐漱玉就进来了。

  齐漱玉进来就嚷道:“爷爷,楚大哥怎样了?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想法子救他一命!”

  丁勃小声说道:“大小姐,你别叫叫嚷嚷,扰乱爷爷心神。你知不知道,从出事开始,你爷爷已经有一天一夜不睡觉了。在一天一夜当中,他运功替你的楚大哥祛毒疗伤,也已经有几次了。”

  此时齐燕然方始歇手,好像松口气似的说道:“好了。”

  齐漱玉连忙问道:“什么好了?”

  齐燕然笑道:“玉丫头,你最盼望的是什么,我说好了,当然就是你盼望的好了。”

  齐漱玉喜道:“楚大哥已经好了么?”

  齐燕然道:“虽然不能立即痊愈,但爷爷可以对你保证,他已无性命之忧了。”他是喘着气说话的。

  齐漱玉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偎着爷爷,眉开眼笑的说道:“爷爷,你真好。好爷爷,但我还要求你一件事情。”

  齐燕然笑道:“你一夸赞爷爷,爷爷就知道你没安着好心眼了,好,说吧,你又有什么事情要麻烦我?”

  齐漱玉道:“爷爷,这件事情可并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的声名的!”

  齐燕然道:“哦,有这么严重?”

  齐漱玉道:“爷爷,你想想看,武林中人都说你的武功天下第一,但在你的家里,竟然有人敢跑来行凶,要是你不把凶手抓回来,你说你的英名是不是一朝尽丧!”

  齐燕然道:“我正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了。”

  齐漱玉顿足道:“爷爷,我不许你这样说,你一点也不老。今年你不过七十岁,最少还可以活三十年!”

  齐燕然笑道:“那不成了老人精吗?”

  齐漱玉道:“爷爷,我不是和你说笑的。你不在乎声名,我可在乎。要是连凶手都不知道,叫我怎能在楚大哥和姜姐姐的面前抬起头来?这件事情传了出去,我在人前也会矮了半截。”

  齐燕然这才说道:“爷爷是哄你的,你是咱们家的公主,你要爷爷做的事情,爷爷敢不尽力的。不过我只能答应你尽力查究此事,不能担保一定捉得到凶手。”

  齐漱玉道:“爷爷,只要你肯出头,用不着你亲手擒凶,多少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也会帮你忙的。这我倒可以放心,不愁捉不到凶手。”

  齐燕然说道:“好啦,你既然放心,那你赶快回去把楚天舒已经脱险的喜讯,告诉你的姜姐姐吧,也好让她放心。”

  齐漱玉道:“是呀,姜姐姐这两天饭都吃不下了呢,刚才我还看她偷偷在哭。”

  齐燕然道:“真的?”

  齐漱玉道:“当然是真的。爷爷,你还不知道吗,他们俩师兄妹是彼此相爱的呀!”

  齐燕然道:“那爷爷就放心了!”

  齐漱玉听出弦外之音,嗔道:“你放心什么?”

  齐燕然道:“放心我的孙女儿不会给人抢去呀。好啦,别在这里缠爷爷了。你的姜姐姐等你已经等得心焦了。”

  楚天舒听了他们对话,心中不觉也是起了同样疑问:“那凶手是谁?”

  齐燕然目送着孙女的背影走入后院,喟然叹道:“她爹年轻的时候,给我管教得十分严厉,但想不到竟然教出一个逆子来,或许就是因此,我对玉丫头又太过宠她了。但好在她看来似乎尚未给我宠坏。”

  丁勃站在一旁,听他提起自己的儿子,不敢搭话。

  齐燕然忽然说道:“老丁,那个行凶的人是谁,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丁勃吃了一惊,讪讪说道:“我,我不知道。”

  齐燕然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敢说!”

  丁勃说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凶手跑得太快,我没看见。”

  齐燕然道:“或许你是追不上他,但你根本就没有动过去追的念头,你不敢去追,因为你心里害怕!”

  丁勃喃喃道:“我,我心里害怕?”

  楚天舒也觉得齐燕然说得未免有点过份,心里想道:“丁勃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平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他怎会害怕一个小贼。”

  齐燕然道:“不错,我说你是心里害怕。因为那个人不是你的仇敌,是你疼爱的人!”

  丁勃颤声道:“老爷,你,你怀疑我是有心放走他吗?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齐燕然道:“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说你心里害怕,你承不承认?”

  丁勃没有回答,似是默认了。

  齐燕然继续说道:“我也相信你没看见那个人的脸,因为由于你害怕的缘故,你不敢去追。不过你虽然没有见着他,你的心里是知道他是谁的。”

  丁勃仍然不作声。齐燕然接下去说道:“你害怕认出了他,那时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因此你宁可装作看不见,或者说你是故意要令得自己不知道。”

  说至此处,齐燕然长长叹了口气,涩声道:“老丁,你不必替那畜牲遮瞒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他!”

  楚天舒大吃一惊, “畜牲”,齐燕然说的“畜牲”是谁?

  疑心刚起,答案已是从丁勃的口中说了出来。

  丁勃说道:“老爷,你是说中了我的心事。当时我的确害怕那人就是少爷。但现在我却不相信是少爷所为了!”

  此时楚天舒本来已经可以张开眼睛的了,但他不敢张开。因为他已经知道齐燕然所怀疑的凶手就正是他的儿子了!

  但获得了答案,他更加是有如坠入五里雾中,大惑不解。

  “漱玉的父亲不是早已死了吗?她又没有叔叔伯伯,齐燕然这个儿子是从哪里来的?”

  他这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齐老头儿说是抱着赎罪的心情救我!”

  只听得齐燕然哼了一声,问丁勃道:“你凭什么相信不是这畜牲所为?”

  丁勃说道:“第一,少爷不会有那种歹毒的暗器;第二,少爷也不会是干出这种卑鄙事情的人!”

  齐燕然怒声斥道:“你还要替这畜牲辩护,他做的坏事还不够多么?当年武当的四大弟子他都敢杀,何况是他的仇人之子?”

  丁勃并没有给主人的斥骂吓倒,继续说道:“少爷心地本来并不太坏,当年误入歧途,纯是误交匪人所至,前几天老奴才见过他,虽然他不敢回家,但我却是隐隐感觉得到,他是有点悔过的念头了。”

  齐燕然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并无事实作证。”

  丁勃说道:“但那暗器却分明不是少爷的!”

  齐燕然道:“好,你把那枚毒针拿给我看。”

  那枚毒针是用磁石从楚天舒的伤口吸出来的,还染有血污。丁勃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擦洗干净,拈到齐燕然跟前。那枚毒针制作极为精巧,针腹中空,小小一枚针分成三节,由于是用不同的毒药淬炼,呈现三种不同的颜色。

  齐燕然道:“老丁,你见多识广,你说这是谁家的暗器?”

  丁勃说道:“好像是四川唐家的定形针。”

  齐燕然道:“这种暗器虽然源流出自唐家,但却并非唐家之物。”

  丁勃问道:“那是谁家的?”

  齐燕然道:“是陕西穆家的。”

  丁勃诧道:“恕我孤陋寡闻,我只知道唐家的暗器天下第一,却没听说暗器名家之中有姓穆的人。”

  齐燕然道:“此事乃是武林中的一个秘密,唐家不愿张扬,当时你又远在辽东,也难怪你不知道。”

  丁勃道:“老爷可以告诉我吗?”

  齐燕然道:“对别人我不能说,对你当然可以例外。事情是这样的——

  “你不必问这桩事情是发生在哪个年代,也无须知道那些人的名字。总之男主角是唐家的人,我们就称他为唐公子吧。唐家的独门暗器据说有三十三种之多,发暗器的手法更是千变万化,复杂之极,唐家子弟,从小苦练,往往练了几十年,也是仅得十之一二。这位唐公子资质特佳,不到二十岁便已精通十八种暗器,在唐家可说是前无古人。他二十岁成亲,妻子也是武林名门之女,门当户对,女貌郎才,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好夫妻?但却又有谁知,他们其实乃是怨偶?”

  丁勃好奇心起,问道:“这却又是为了什么?”

  齐燕然道:“这位唐公子耽于练武,未免冷落妻房。内里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所知的原因,据说他在某方面是有缺陷的。”

  丁勃“啊”的一声说道:“那么这位唐夫人想必是不安于室了?”

  齐燕然道:“唐夫人系出名门,知书识礼,侍奉翁姑,相夫教子,在她生前,亲友都夸赞她的贤慧。”

  丁勃听出一点苗头,说道:“死后的声名呢?”

  齐燕然道:“你别心急,故事应该顺序说下去。

  “成婚三年,唐夫人生下一个儿子。儿子比父亲还更聪明,十六岁就练成了二十种暗器功夫。唐公子嗜武如命,因此对这儿子极之疼爱。

  “但疼爱是一回事,这个儿子的诞生,却也给他带来了一根刺,插在心头的刺。这个儿子长得并不像他,越大越不像他。”

  丁勃说道:“儿女只像母亲,不像父亲,那也是常有的事。”

  齐燕然道:“不错,所以亲友们倒是无人闲话,但唐公子的心里却是不能没有怀疑。而且亲友是因为知道唐夫人的平素为人才没闲话的,外面的人则已有点风言风语了。这风言风语,也免不了传到唐公子耳中。

  “唐公子怀疑日甚,上京找一位和他交情极厚的、曾经当过御医的大国手。大国手给他检验的结果,证实了他在某方面的缺陷,他是根本就不能够生儿子的。”

  丁勃“啊呀”一声,说道:“唐家名重武林,闹出了这种事情,这、这可怎生收拾?”

  齐燕然说道:“唐公子回家质问妻子,他的妻子亦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当下和盘托出,直认是和他的一个姓穆的好友私通。”

  丁勃说道:“唐夫人敢于这样直言不讳,她是算准了丈夫会原谅她吗?”

  齐燕然道:“不,她并不求她丈夫原谅,她事先已经喝下了毒酒。

  “那是唐家淬炼暗器的毒药,到了发作时,已经无药可解。唐公子怒气尚未发作出来,只见妻子已是七孔流血了。他想起往日的夫妻情份,妻子对他也并非全无好处,倒是不觉怒气全消了,说道:‘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你何苦如此?’

  “唐夫人道:‘我对你不起,只求你放我的儿子一条生路。’”

  丁勃说道:“她的丈夫可肯答允?”

  齐燕然道:“你猜呢?”

  丁勃道:“如果是为了安慰妻子,让妻子去得安心,他是应该在她临死之前答允她的。不过,假如她的丈夫一定要说真话,那就恐怕难以答允了。第一,唐家的规矩极严,暗器是不传外姓的,纸包不住火,唐夫人自杀之后,这件丑事终须会揭发出来。即使唐公子不杀这私生子,唐家父子也是决计放不过他。第二,好友和妻子通奸,这是谁也难以忍受的。唐公子自必要杀那奸夫泄愤,但杀了孩子的父亲,又怎能不害怕这孩子将来报复?

  “像唐公子这样的身份,他是应该一诺千金的,所以我实在难猜唐公子会不会只是为了安慰妻子而肯用假话骗她?”

  齐燕然说道:“不错,唐公子当时的想法一定如你所说这样,因此,他没有立即回答妻子。

  “唐夫人也似乎知道丈夫的心思,那时她已是奄奄一息,但还是极力支撑,说出了最后两句话。

  “她说:我知道你痛恨你这朋友,但不用你去杀他……下面的话她的丈夫已经听不清楚了,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只觉她的嘴唇已经冰冷,或许她已经说完所要说的,或许她没有说完,但总之是死了。”

  丁勃说道:“唐夫人说出这样的话,莫非她自己业已杀了情夫?”

  齐燕然道:“这次你猜错了。还是让我把故事说下去吧。

  “唐公子正在琢磨妻子的这两句话,忽听得有人敲门叫唤爹爹。他匆匆忙忙把棉被遮盖妻子的尸体,叫他的儿子,不,他名义上的儿子进来,说道:‘你妈妈刚睡着了。你小声点说,别吵醒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孩子道:我刚刚从穆伯伯家里回来。唐穆两家乃是世交,他的孩子到穆家去玩本来是不会令他惊异的,但今天可不同了,他想起妻子临终说的那句话,疑云大起,立即问道:‘为什么一回来就找我?’那孩子道:穆伯伯有一件礼物,叫我送给爹爹。说罢,把手上拿着的一个革囊交给父亲。

  “唐公子道:是什么礼物?那孩子道:我不知道。是穆伯伯叫家人交给我的。穆伯伯没有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了。

  “唐公子心中一动,隐隐感到不祥之兆,说道:哦,不是穆伯伯亲手交给你的吗?

  “那孩子说道:穆伯伯进内去拿礼物就没有出来,爹爹因何有此一问?要知他是小辈身份,世伯要他携带礼物回家,本来也用不着亲自向他交代的。

  “唐公子道:没什么,你先退下去吧。那孩子本来很想知道革囊中的礼物是什么,但父亲不许他在旁,他只好怏怏退下。

  “唐公子把革囊打开,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一颗人头!”

  丁勃大吃一惊,说道:“人头?谁的人头?”

  齐燕然叹了口气,说道:“就是那个姓穆的头颅!他割下了自己的首级送给唐公子,里面附了一封信。信里说的和他妻子临终所说的差不多,一是向他谢罪,二是求他放孩子一条生路。”

  丁勃听得惊心动魄,问道:“后来怎样?”

  齐燕然道:“唐公子写了一封信,把儿子唤来,对他说道:‘你已经十六岁了,也应该到江湖上去磨练磨练了,顺便替我办一件事情。不过这件事情是用不着你马上去办的,你先离开四川到陕西去吧,一个月之后,你再打开这封信就知道了。记着,切不可未到期限就偷看这封信!’

  “这孩子一向是很听父亲的话的,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想父亲这样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果然奉命唯谨。但未满一个月之后,奇事已经在他身上发生。

  “他渐渐发觉自己的功力一天天消失,一个月之后,他所练的内功已化为乌有,不过,也只是内功施展不出来而已,气力则还是和普通人一样。

  “这孩子谨遵父命,做梦也想不到是着了父亲的暗算,虽然心里惊慌,也没怀疑父亲。只是担心,自己不知患什么怪病!功力消失,怎能替父亲办事?

  “一个月期满,他打开那封信,这才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丁勃说道:“那封信必是揭开他的身世之谜的了?”

  齐燕然道:“不错。那封信一开头就说,孩子,你别怪我,你还记得临行的时候我给你喝了一杯酒吗?酒中是溶了一颗化功丹的,我必须废掉你的武功,因为你不是唐家的人。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的好处,你在唐家十六年,唐家祖传的禁戒你都知道,我的用心,我想你应该明白的。”

  丁勃说道:“要废掉一个人的武功,通常用的办法是捏碎这个人的琵琶骨,只有唐家才能用药力化掉别人的内功。唐公子不用前一个法子,确实已对这孩子大发慈悲了。”

  齐燕然继续说道:“信中还附有三个禁令,一、不许他使用唐家的暗器,二、不许他将唐家的武功转授于人,三、在他有生之年,不许他踏进四川一步。”

  丁勃道:“其实那孩子的武功已经废掉,按常理而论,他也不敢用唐家暗器害人了。对方只要懂得少许武功,在毒发之前就可以一掌把他打死。只是不许他传授于人,这个禁令,他却是可以阳奉阴违的。”

  齐燕然说道:“唐公子当然也想到这一点,但他想,有那孩子一样练武的资质特佳的人百年难遇,而且唐家的暗器功夫,那孩子也未学得齐全,比如化功丹他就不懂配方,他纵有传人,也不会强过唐家子弟。何况,唐家的功夫一在外人手中抖露,那人就必将遭受杀身之祸呢!”

  丁勃忽道:“老爷,你怎么知得这样清楚?你看过那封信吗?”

  齐燕然微笑道:“我是讲故事给你听,讲故事的人为了故事讲得生动,当然是难免夸张的,故事中所有人物的说话与想法,我都只是想当然罢了。”

  但丁勃却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有异,似是带着深沉的感慨。凭着他与齐燕然的多年相处,他知道齐燕然一定有些事实尚未肯说出来。齐燕然与故事中人也未必全无关系。

  齐燕然继续说道:“不过,你也猜得不错。那孩子毕竟还是把他从唐家学得的功夫传授给他的后人,而且在某些本是唐家的独门暗器上,经过穆家的改良,比唐家原有的更为毒辣了,像这毒针就是一例。”

  说至此处,他忽地提高声音:“老丁,陕西穆家的来历你虽然不知道,但有一对姓穆的姐妹,姐姐穆好好,绰号金狐,妹妹穆娟娟,绰号银狐,你想必曾经听过吧?她们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的。”

  丁勃说道:“好像听人说过。”表面神色不露,心头已是暗暗吃惊。

  齐燕然盯着他问道:“是谁说给你听的?”

  丁勃道:“二十年前,我还在辽东干那没本钱的买卖,大概是在和黑道上的朋友的闲谈时说起的,却记不起是哪位朋友了。只记得当时我正想到关内走走,因此就谈起中原的‘同行’,那人说金狐银狐是新近在关内相当活跃的女飞贼。轻功甚佳,但却没有提及她们是暗器高手。”这番话丁勃倒也不是临时编出来的。

  齐燕然说道:“这绰号金狐、银狐的穆家二女,就正是故事中那个私生子的后人。她们当然是不敢轻易露出暗器功夫的。”

  丁勃思疑不定,不知齐燕然究竟知道多少,于是试探他的口风:“打伤楚少爷的这枚毒针,老爷既然认出了是陕西穆家之物,那么老爷是否怀疑乃穆家二女所为,与少爷应该无关了。”

  齐燕然忽地冷冷问道:“对穆家二女,你知道的就这么多吗?”

  丁勃讷讷说道:“就这么多了。”

  齐燕然道:“银狐穆娟娟曾经在邻县的县城卖解,后来又曾在咱们的邵源县住过将近半年的日子,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吗?”

  丁勃面色大变,说道:“我、我不知道。”

  齐燕然冷笑道:“你是黑道上的老行尊,有个女飞贼在你眼皮底下,你怎能不知道?好呀,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丁勃颤声道:“老爷,你知道什么?”

  齐燕然道:“我知道那畜牲和银狐姘居,而且我知道你包庇那个畜牲,在我的面前,一直为他遮瞒。”

  丁勃叹口气,这才说了出来:“老爷,是我做错了事,当时我想不到事情后来会弄到那样糟的,只道是少年人心性不定,为美色所迷,一时逢场作戏,待成亲之后,就会变好的。哪知,哪知……呀,千不该,万不该,总之是我不该放任少爷胡为,老爷,你责罚我吧!”

  齐燕然道:“你是不该溺爱他,不过这也不能只是怪你,我有更大的过错。我只知道严厉管教儿子,却没有真正去关心他。我只满足于他表面对我的千依百顺,而没有听其言而察其行。待我知道他在外面是那么样的胡作非为之时,已经迟了!”

  丁勃不敢插嘴,齐燕然继续说道:“这畜牲和银狐姘居,穆家的暗器功夫自必给他学到手了。哼,这畜牲虽然不肖,学武的资质倒是胜过我的。”

  丁勃仍半信半疑说道:“行凶的人,我确实看不清楚,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这枚毒针既是穆家之物,暗算楚少爷的那个人,或许就是银狐穆娟娟本人也说不定。”

  齐燕然摇了摇头,说道:“银狐不敢这样大胆的。但这畜牲,依你所说,他能够声迹不露就打跑了冀北双魔,他的武功只怕亦已胜过我了。”言外之意,他的儿子乃是有备而来,纵然给他发现,也有把握逃跑方敢这样大胆的。“银狐”没有这个把握,自是不敢了。

  齐燕然这番话乃是据理推测,话是说得不错的。但世间往往有些事情违背常理,他这次的推测却是猜错了。暗算楚天舒的虽然不是“银狐”穆娟娟,但也不是他的儿子齐勒铭。

  楚天舒业已完全清醒,此时他其实已经是可以开口说话了的,不过他还在假装昏迷。

  他正自胡乱猜测,为什么齐燕然的儿子要暗算他,只听得齐燕然又说话了,说出的话,更是令他吃惊!

  齐燕然一声长叹,道:“楚天舒的性命是不用担忧了,但我目前最担忧的是他老子的性命!”

  丁勃颤声道:“你是说少爷,他,他会……”

  齐燕然道:“你还称他少爷?不错,我是担忧那畜牲还要到扬州去杀楚劲松!”

  丁勃道:“不,不会吧,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齐燕然道:“知子莫若父,这畜牲自小性情偏激,他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他从不知自责,但要是他认为别人对不起他,他是决计不能忍受的。当年他几乎扼毙妻子,这事你是曾经目击的,难道就忘记了。你没忘记,是吧?(丁勃点了点头)那畜牲就更不能忘记。如今他的武功已经大成,他一定会找楚劲松报复的!”

  丁勃说道:“或许他尚未知道……”

  齐燕然道:“你都已经知道了庄英男改嫁楚劲松,他生存就是为了报仇,怎能不知?再说,他暗算楚天舒,就表明他已经知道了。否则他为什么要向一个晚辈下这毒手,不就是为了楚天舒是楚劲松的儿子吗?哼,在他的想法,恐怕他还以为自己是理直气壮,应该去报这夺妻之恨呢!”

  丁勃不敢断定凶手是不是“少爷”,也就不敢和主人辩驳。楚天舒这一惊则是非同小可了!

  他的继母名叫庄英男,他是知道的。“啊,原来继母本是齐家的媳妇,怎的丈夫未死,却改嫁了我的爹爹?难道、难道,就像刚才齐老头子所说的那个故事一样,她是背着丈夫与爹爹好的?但爹爹又怎会干出这种事情?”

  心念未已,只听得丁勃叹口气道:“这事其实不能怪大少奶,也不能怪楚劲松,只可惜没人能够劝解少爷。”

  齐燕然哼了一声,说道:“是呀,这畜牲也不想想,庄英男几乎给他扼死,后来又接到这畜牲已经死在武当四老剑下的消息,谁都相信他是死定的了,又岂能怪庄英男改嫁?当时如果她不出走,我也会劝她改嫁呢!但这番道理,我做父亲的倒是不便和他说。老丁,要是你有机会再见到他,还是由你开解他吧。我知道正如你刚才所说,这畜牲是不会听别人劝告的,但只要世上有一个人能够劝得动他,这个人恐怕就是你了。”

  丁勃苦笑道:“老爷太看得起我了。是不是要我出去找他。”

  齐燕然道:“不错,我要你立即赶到那边去通知楚劲松,叫他们一家人暂且到少林寺躲避一时。我是恐防你未必能找着他,找着他,他也未必肯听你的劝告。”

  丁勃道:“少爷也未必就会去杀楚劲松的,不过,为了预防万一,老奴自当遵命赶往扬州。”

  楚天舒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晚丁勃劝我马上回家,叫我爹爹离乡避祸。原来他早已作了‘万一’的打算了。哼,这个‘万一’恐怕还是他为旧日的小主人说好话呢。知子莫若父,齐老头子的判断才是真的!”他本来以为武林中能够杀他父亲的寥寥无几,而这有限几人都是一派宗师,料想不会杀他的爹爹。此时知道是齐燕然的儿子,可是不能不心急如焚了。但好在听了齐燕然和丁勃的对话,似乎过错并不在于他的父亲,他这才心安一点。

  齐燕然叹道:“这畜牲倒似刚才我所说的那个故事中的孩子,他比父亲聪明,比父亲的武功练得更好。不同的是,这畜牲是我的亲生儿子,不是私生子!他如今羽毛丰满,我也没有本事废他的武功了。但你可以告诉他,他若然不听你的劝告,继续胡作非为,他杀了楚劲松,我必定要杀他!我杀不了他,宁愿为他所杀!”

  丁勃说道:“老爷言重了,少爷再怎样胆大妄为,也不敢这样忤逆。请老爷保重,我走了。”

  楚天舒听到丁勃的脚步声走了之后,这才装作开始醒来。

  齐燕然道:“好了,好了,楚公子醒过来了。玉儿,你请姜姑娘过来吧。”他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内功,不过片刻,齐漱玉和姜雪君,还有王妈也都来了。

  王妈捧着一碗参汤,有点不好意思,把参汤递给齐漱玉,说道:“你喂他吧。”她是因昨晚私自盘问楚天舒之事,恐怕楚天舒醒了之后,会说出来。

  齐漱玉笑道:“你应该给姜姑娘才对。”说罢将参汤转交姜雪君。“姜姐姐,还是请你代劳吧。”

  姜雪君正是要她误会,大大方方的把参汤喂给楚天舒喝。楚天舒装出刚刚恢复说话的气力:“齐老前辈,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只不知那个,那个……”声音断断续续,装作有气没力。

  齐燕然道:“你别费神说话,只听我说。我知道你一定非常惊奇,怎的会有人跑到我的家里来暗算你,我真是惭愧,这个人是谁,目前我也还未知道。”他虽然迫于说谎,但“惭愧”二字却是不假。他怎能当着自己的孙女,说出凶手就是他的儿子?

  齐漱玉道:“丁大叔呢,怎的不见他?”

  齐燕然道:“你不是要我追查凶手吗,我就是叫他去替我办这件事的。”

  齐漱玉很高兴,对楚天舒说道:“武林中有头面的人物都知道丁大叔和我爷爷的关系,他出去求人相助,就等于是代表我的爷爷一样。他认识的江湖人物,比爷爷还更多呢。楚大哥,你可以安心静养了,有丁大叔出去查案,一定会缉获凶手的。”

  她哪知道楚天舒不但早已知道凶手是谁,还知道丁勃是去干什么的。只是他不能说出来而已。

  他也不能安心静养,接连两晚,他都在做着恶梦,梦见父亲和齐燕然的儿子打得遍体鳞伤,第三天,他自忖功力已经恢复两三分,便即告辞了。

  齐漱玉道:“那怎么行,你尚未痊愈,何必这样着急就走。”

  齐燕然笑道:“他找到了师妹,想早日回家报喜,咱们不必强留他了。”

  楚天舒道:“是呀,家父与姜师叔二十多年不通音讯,这次我到洛阳就是奉家父之命,打探师叔和师妹的音讯的。师叔不幸去世,我更应该早日和师妹回家,以免家父挂心。”

  齐漱玉口直心快,说道:“哦,原来你是急于和师妹定下名份,要你爹爹点头,但待你完全好了才走,也不过迟几天吧,你们就这样心急。”

  姜雪君低下了头,佯作娇羞,但却说道:“玉妹子,你独自一个人敢到洛阳寻找师兄,我的武功虽然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但我跟着师兄回家,比你所冒的风险却是少得多了。”

  齐燕然笑道:“傻丫头,你听懂没有,还用得着你替楚大哥操心么?”

  齐漱玉噘着小嘴儿说道:“好,算是我不识趣,多管闲事了。姜姐姐,有你保护你的师哥,自是用不着我替他担心了,你们既是归心似箭,我也不便强留你们。好,你们走吧!”她貌作赌气,其实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因为姜雪君把两件事情相提并论,亦即是把自己和楚天舒当作一对,把她和卫天元当作一对了。

  姜雪君道:“玉妹子,别这样说。你的好意,我和楚师兄都是同样感激你的。”又一次故意把楚天舒拉在一起。

  齐燕然忽道:“且慢。”

  楚天舒:“老前辈有何吩咐?”

  齐燕然说道:“你在我家里遭受的无妄之灾,我过意不去。送你一件礼物,一来是聊表歉意,二来也当作我给你的见面礼吧。”说罢,把用红布所包的一方东西递给他,薄薄的一包,好像一本小书。

  楚天舒道:“老前辈救命之恩,我都无以为报,老前辈再说这样的客气话,我怎敢当?厚赐……”

  齐燕然不待他说出推辞的话语,便道:“这件小小的礼物,虽然是毫不值钱的东西,但你带在身边,说不定对你会有用处的。你收下吧。”

  楚天舒听他这样说,心中一动:“他说了抱歉的话才送我这件礼物,内中定有道理。”说道:“多谢老前辈关心,既是如此,那么长者之赐,晚辈亦不敢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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