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陷阱自投 甘为宰割 良知未泯 肯作帮凶
2023-05-04 11:46:56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白驼山妖人

  鲍、雷二人齐声喝道:“站住!”一左一右,上前拦阻。

  宇文浩道:“你们要我站住做什么?”鲍胜道:“浑小子……”底下的话还未说出来,陡然只觉膝盖一麻,身不由己的就矮了半截。雷超也是同样情形,只说得半句:“叫你别管闲事……”便跪倒了。

  宇文浩哈哈笑道:“原来你们是要给我行大礼,不敢当。”原来鲍、雷二人乃是给他用梅花针射中了膝盖的麻穴。

  说时迟,那时快,宇文浩已是向着震远镖局的总镖头汤怀远扑来了。

  “你们欺负我的妹妹,这可不是闲事,我非管不可!”声出招发,双掌齐飞。

  汤怀远疑惑不定,他是知道齐家并无男丁的,心里想道:“齐燕然只有一个孙女,这妞儿既然是齐燕然的孙女,却哪里来的这个哥哥?嗯,莫非是飞天神龙?师兄妹也习惯了以兄妹相称。”但他虽然没有见过飞天神龙,却是听得剪大先生和徐中岳等人说过飞天神龙的相貌的,飞天神龙相貌虽不丑陋,却绝对不是俊雅的书生。

  正因他思疑不定,但见宇文浩与齐漱玉兄妹相称,齐漱玉并没否认,心想:他们即使不是亲兄妹,这个少年恐怕和齐家也是多少有点关系。顾虑到牵涉齐家的关系,宇文浩发掌打他,他就不敢用重手法还击了。

  四掌相交,登时把汤怀远吓了一跳。

  他最先接触到宇文浩的右掌,好像触及烧红的火炭一般,炽热如烫;随即接触到宇文浩的左掌,却又像触及一块坚冰,奇寒刺骨。

  好在他的功力深厚,碰上这样奇怪的事情,也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并没受伤。

  武林中练铁砂掌、甚至毒砂掌的人虽然不多,但也常见。宇文浩这种一冷一热的掌力,练的就不知是什么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凭他丰富的经验,却可断定,不是毒掌,只是一种邪门的功夫。

  宇文浩见他似有畏惧之意,得意非常,哈哈笑道:“原来天下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的功夫也不过尔尔。”汤怀远心念一动,陡地喝道:“好呀,原来你是白驼山的妖人!”

  宇文浩面色一变,冷笑说道:“白驼山的人可没有你这样无耻,堂堂总镖头,甘为鹰爪孙!”

  汤怀远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细么,说到厚颜无耻,恐怕任何人都得对你们甘拜下风。嘿嘿,白驼山有三门绝技,一是寒冰掌,一是火焰刀,一是把面皮练得厚如城墙的功夫。三门功夫,都是足以独步天下。你的寒冰掌与火焰刀稀松平常,想不到练面皮厚的功夫倒是得了白驼山真传!”

  寒冰掌与火焰刀的确是白驼山所创的两大邪派奇功,寒冰掌能令人感受奇寒,火焰刀亦是以掌为刀,并非真刀,功夫练到深时,肉掌可以变成烧红的铁块一般。但所谓“练面皮厚的功夫”那却是汤怀远编造出来,用来嘲讽白驼山这一邪派的了。

  此时他已知道宇文浩的来历,下手绝不留情。掌打掌劈,有如铁斧开山巨锤击石,宇文浩这才知道厉害,哪里还敢硬接?他不敢硬接,寒冰掌与火焰刀又如何能伤对方?

  不过片刻,宇文浩已是被汤怀远的掌风掌影笼罩,险象环生!若不是因为汤怀远恐防误伤齐漱玉,他早已被打得筋断骨折。

  宇文浩也真精灵,很快就看出汤怀远是对齐漱玉有所顾忌。于是每到紧要关头,他就紧紧靠着齐漱玉,甚至躲到齐漱玉背后,让齐漱玉替他抵挡。

  齐漱玉对这位义兄,本来已经起了一点疑心的,但此时却忽然对他有了好感。

  好感从何而来,是因为宇文浩帮他骂了汤怀远之故。

  她并非不知道汤怀远和她的爷爷的交情,小时候她是曾经随爷爷到过震远镖局一次。虽然那个时候她是只有五岁大的小姑娘,这件事情总还记得。

  但也正是因此,她对汤怀远更生气了,汤怀远和剪大先生、徐中岳联手对付她的师兄,这件事情,她一到北京就知道了。(可惜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汤怀远的难言之隐,她是无从得知的。)

  要是她懂得一点世故的话,或许她还会谅解汤怀远的为难之处。可惜她又是被爷爷和王妈等人宠坏了的、刚刚出道的、不通世故的姑娘。

  汤怀远已经占了绝对上风,齐漱玉与宇文浩的身形都已在他的掌风掌影笼罩之下,只因投鼠忌器,汤怀远仍是未敢即下杀手。

  汤怀远心中烦躁,暗自想道:“这丫头不识好歹,没奈何我只好冒点风险,拼着误伤她了。”主意打定,陡地一声大喝,重重的一掌向齐漱玉左肩猛劈过去,使的是“隔山打牛”的功夫。

  隔山打牛在武学中名为隔物传功,功夫练到深时,隔着一重障碍(这障碍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也能伤及对方,但隔在中间的物体却不至受到丝毫伤损。当然所谓“隔山打牛”乃是夸大其辞,并非真的可以隔着一座山打死一条牛。隔一堵墙那还勉强可以。

  忽听得有人大叫:“汤伯伯手下留情。”是个少女的声音,声音充满惊惶。原来是楚天虹从家里出来了。她一出来,就刚好看见汤怀远对齐漱玉痛下“杀手”,她不知道这是“隔物传功”,焉得不惊?

  鲍胜、雷超二人见她出现,亦是又惊又喜,不约而同的对她发问。一个问道:“你爹怎么样了?”一个问道:“这小妖女是不是齐大圣的同党?”

  楚天虹是个聪明的姑娘,一听就明白了汤怀远为何要对齐漱玉施展“杀手”的原故,她无暇回答鲍胜、雷超,连忙接下去尖声叫道:“这位齐姑娘是救了我们父女性命的恩人,你们千万不可将她误会。”

  汤怀远由于没有把握,虽然业已出掌,心中仍在忐忑不安。听得楚天虹这么说,不知不觉,掌势缓下。要知他拼着冒误伤齐漱玉的危险,固然是因为不肯轻易放过白驼山的妖人;但另外一半原因,则是为了楚劲松死生未卜,他认定齐漱玉即使没有参与其事,至少也是父女同谋,老友若然死了,他也要从齐漱玉口中获知事情的真相,齐漱玉是“帮凶”,受点误伤亦是罪有应得。

  如今他一听得楚劲松没死,且还是齐漱玉救了他的性命的。他没有把握不至危及齐漱玉的性命,这一掌打下去呢还是不打,就难免犯疑了。

  宇文浩已经看出汤怀远是要不顾一切取他性命,趁这稍纵即逝的时机,立即倒跃出汤怀远掌力之所能及的范围。

  汤怀远的五根手指,刚刚搭上齐漱玉的肩头。

  齐漱玉好像皮球般给抛了起来,吓得楚天虹失声惊呼!

  但这霎那间,齐漱玉的感觉却是十分奇妙。她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就像腾云驾雾一般,又好像是给一只无形的巨手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似的,足踏实地之时,竟然毫发无伤。

  原来汤怀远用的乃是一股巧劲,将她抛出去的。由于宇文浩已经跑开,他自是不愿冒着没有把握的危险,在齐漱玉的身上试他的“隔物传功”了。把齐漱玉抓回去只有给自己添麻烦,他是特地用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放过齐漱玉的。

  汤怀远一掌推开齐漱玉,正要去追宇文浩,宇文浩已是先发制人,发出一枚独门暗器。

  他这独门暗器名叫香雾弹,一飞出去,便即爆炸,“轰”的一声,烟雾迷漫。所谓“香雾”,其实乃是一种可以令人中毒昏迷的“迷魂香”。

  宇文浩借着烟雾遮掩,早已到了齐漱玉身边,把齐漱玉拉走了。

  鲍胜和雷超刚刚站起来,他们首当其冲,吸进了迷魂香,登时晕倒。

  镖局里陆续有人出来,好在迷魂香并非剧毒,用冷水一泼,鲍、雷二人也就醒了。

  楚天虹道:“汤伯伯,我爹爹不能到镖局赴约,我是特地来请你过去的。”

  汤怀远见鲍、雷二人已经醒转,他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说道:“我也正是想去看令尊的,咱们现在就去吧。”挥一挥手,叫手下把两名镖师抬回镖局。

  楚天虹道:“徐姐姐,怎的你也这样巧跑来这里?”徐锦瑶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楚天虹道:“有什么事吗?”徐锦瑶苦笑道:“你家里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不幸事情,我的事情没这么严重,且待见过你的爹爹之后,我再与你谈心吧。”楚天虹七窍玲珑,猜到她几分心事,也就不再追问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回到楚劲松的寓所。

  楚劲松伤得甚重,幸在内功深厚,得到齐勒铭替他推血过宫之后,此时虽然尚未能够行动,却已有了说话的气力。

  “我听得外面好像闹哄哄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汤怀远还没慰问他,倒是他先发问了。

  楚天虹不想父亲为齐漱玉担心,说道:“没什么,是齐姐姐刚好碰上汤伯伯。”

  楚劲松道:“汤大哥,你没留难她吧?”

  楚天虹抢着回答:“我已经和汤伯伯说清楚了,汤伯伯当然不会留难她。我们已经将她送走了,她是坐马车走的!”

  楚劲松松了口气,说道:“怪不得我听见车子的声音,这么早就有马车经过,也是她的运气,嗯,她走了我就放心了。不管她的父亲为人怎样,她可是位好姑娘。”

  汤怀远道:“她的父亲就是齐大圣吧?”

  楚劲松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对我有仇,也对我有恩,这件事就此算了。汤大哥,你也不必去追究那个齐大圣啦。”

  汤怀远叹道:“这次都是我连累了你,实在过意不去。”要知楚劲松是他发帖请来的,那个“齐大圣”又是他的弟弟邀来镖局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自是不免内疚于心。

  楚劲松微笑道:“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汤怀远莫名其妙,苦笑问道:“楚大哥,你不是说反话吧?”

  楚劲松正容说道:“咱们是老朋友了,我怎会说反话。你想想,咱们最担心的是什么,如今我伤成这样,那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免役了。这不是因祸得福么?”

  楚天舒兄妹不懂父亲说的“免役”是什么意思,汤怀远则是懂的。所谓“免役”,那是可以用不着他去对付飞天神龙了。

  汤怀远道:“楚大哥,你觉得怎样,待我替你把一把脉。”

  楚劲松道:“没什么,伤虽不轻,大概死不了。倒是玉虚道长中了毒针,你应该为他多费点神。”

  汤怀远颇通医理,替楚劲松把过了脉,知道他所言不虚,内伤虽然甚重,却已过危险关头。

  玉虚子中毒昏迷,醒过来一阵又晕过去了,汤怀远仔细观察,拿起吸出的毒针看看,咦了一声,说道:“这似乎是穆家的毒针!”

  楚劲松心头一震,失声叫道:“穆家的毒针,不是唐家的毒针?”

  汤怀远道:“楚兄,你有所不知,陕北穆家,是新兴的暗器世家。所谓‘新兴世家’那是对唐家而言的。唐家号称‘天下暗器第一家’,他们的暗器功夫世代相传,享誉数百年。穆家的暗器功夫开始为人所知,到如今才不过是第三代。而且虽然已经到了第三代,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兴暗器世家的人也还是很少的。不过,据知道的人说,穆家的暗器功夫似乎是源出唐家,但若干种喂毒的暗器,穆家的暗器比唐家的还更厉害。毒针就是其中之一!”

  楚天舒暗暗佩服,心里想道:“汤怀远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当真是见闻广博,还在丁勃之上。”

  楚劲松呆呆出神,半晌忽地说道:“这就怪不得了!”

  汤怀远刚刚替玉虚子把过了脉,闻言诧道:“什么怪不得?”

  楚劲松一派茫然,那奇特的神情好像是混合着恐惧和悔恨。对汤怀远的发问竟似听而不闻。

  他的惊惧和悔恨是给“穆家的毒针”挑起的。

  昨晚他一回到家中,就看见齐勒铭抱着他的妻子,他心情的愤怒,可想而知。在怒火中烧之下,他想到的只是齐勒铭在“调戏”他的妻子,或许“调戏”二字不大恰当,因为他的妻子本来是齐勒铭的前妻,但无论如何,这也是对他的侮辱,一种报复性的侮辱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是不是还可能有别的原因。

  此际,玉虚子就躺在他的身旁,从中了毒针之后的玉虚子身上看到的情形,和当时他看到妻子的情形,何其相似!

  “莫非她也是中了毒针?”想到这点,他不禁恍然大悟了。

  本来中毒昏迷的迹象和被人点穴道的迹象是不同的,他是一个武学的大行家,假如当时能够细心观察的话,应该可以看得出来。但当时他被怒火遮了眼睛,又焉能仔细辨别?

  他继续想道:“当时齐勒铭只用一只手来对付我,甚至当玉虚子与我联手攻他,攻得险象环生之际,他也还是只用一只手。他不可能是因为要故意来侮辱我而甘冒性命的危险吧?他是不是为了要救治英男腾不出双手的呢?

  庄英男中毒针是在他回家之前,但此时他已逐渐猜到了几分当时的情况了,虽然猜的不是全对。

  他是这样猜想的:“穆家的毒针,齐勒铭是可以得到手的,但他不会用毒针来害英男,这想必是银狐干的勾当。我回来时,银狐已经被他赶走了。后来他用穆家的毒针来刺玉虚道长,那是另一回事。”

  汤怀远见他神情古怪,不觉有点担心,轻轻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说道:“楚兄,你怎么啦?”

  楚劲松瞿然一醒,说道:“没什么,刚才你是不是说到穆家的毒针?”

  汤怀远道:“不错。”

  楚劲松道:“穆家我是知道的,穆家的第三代得到家传暗器功夫的听说是一对姐妹,人称穆氏双狐,对吗?”

  汤怀远说道:“原来你虽然身在江南,对北方的武林情况也是如此熟悉。你说得一点不错,如今得到穆家暗器真传的就是江湖上称为金狐、银狐的这对穆家姐妹了!”

  楚天舒忽道:“不是银狐!”

  此言一出,徐锦瑶固然惊诧,但最惊诧的还是楚劲松。

  “你怎么知道?”楚劲松问他儿子。

  楚天舒道:“我见过银狐。我知道她和齐勒铭早已闹翻,我觉得她虽然有恶名,心地却似乎并不很坏。”

  楚劲松吃了一惊,说道:“你见过银狐?她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吗?”本来他想问儿子和银狐说了些什么的,但事关“情孽”纠纷,父亲也不便和儿子开口。

  楚天舒点了点头,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待爹爹玉体安康之后,孩儿再向你禀报。”

  汤怀远道:“最近震动江湖的一件大事是华山派的掌门天权道长被人害死,这件大事,贤侄想必也早已知道了吧。听说天权道长遇害那天,银狐曾在华山出现。玉虚子当时在华山作客,发现了她,还曾经和她交过手。许多人怀疑天权道长就是被她用毒害死的。”

  楚天虹也忍不住问哥哥道:“是啊,既然玉虚子和银狐有过这段过节,何以你认为玉虚子中的穆家毒针,不是出自银狐的暗算?”

  楚天舒道:“害死天权道长的不是银狐,她也没有和玉虚子交过手。”

  汤怀远道:“啊,那么我听来的消息是假的了?”

  楚天舒道:“消息不假,不过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和银狐十分相似的人,可能就是她的姐姐金狐。”

  汤怀远道:“你怎么知道如此确凿?”

  楚天舒说道:“天权道长遇害那天,我恰好路过华山。玉虚子和那个貌似银狐的女子交手,我是亲眼看到的。其后两天,我碰上了银狐,我并且知道在华山派出事那天,她曾在别的地方出现。还有,我曾仔细辨认,她和我那日所见的那一个女子,虽然十分相似,但也的确不是同一个人。”

  汤怀远点了点头,说道:“你这样说就解开我心里的疑团了。我本来也怀疑这枚毒针不应该是银狐的。第一她和齐勒铭早已闹翻,第二以齐勒铭的性格,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即使他没有和银狐闹翻,他也不屑借用别人的暗器!”

  楚天虹道:“那么玉虚子怎会中了毒针?”

  楚劲松也是疑团难释,说道:“玉虚子中毒针是在我受伤之前,我亲眼看见是齐勒铭用毒针刺伤他的。”

  汤怀远道:“我只说他不屑借用别人的暗器,但他当时何以会有穆家的毒针在手,这就非我所知了。不过昨晚之事与银狐无关,这点我倒是相信令郎的话。”

  楚劲松却是信不过银狐,暗自想道:“她和玉虚子没有过节,但和英男却是有过节的,齐勒铭抛弃了她,在她的心目之中,只怕到如今还是把英男当作情敌吧?这笔账恐怕她也是要算在英男头上的了。”

  楚天舒好似知道父亲的心思,说道:“我知道银狐一心想得回齐勒铭,但她要对付的只是齐勒铭,我相信她是不会伤害别人的。”

  楚劲松不说话,楚天虹却道:“哥哥,你凭什么这样相信她?”

  楚天舒道:“她后悔她曾帮齐勒铭做过许多坏事,如今她只是想挽救齐勒铭,我相信她的忏悔是真心说话。刚才我给齐漱玉那瓶药散,可以令到齐勒铭武功消失的药散,就是银狐交给我的。”

  楚劲松虽然还是不敢相信银狐,但听得儿子这么说,他是稍为放心一些了。从儿子的说话中,他亦可以猜想得到,他和齐勒铭结怨的原因,楚天舒从银狐的口中大约也已知道了。虽然至亲莫如父子,但这种涉及“私隐”的情孽纠纷,做父亲的在儿子面前也是不免感到尴尬。

  他咳了一声,清清喉咙,移转话题,问汤怀远道:“汤兄,你已经替玉虚道长把过脉,他的伤怎么样?”

  汤怀远道:“我甚感奇怪!”

  楚劲松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奇怪什么?”

  汤怀远道:“穆家的毒针,厉害无比,玉虚道长功力虽然深厚,按说也是难以活命。但我看他脉象,他中的毒却并不如我想象之深。现在我已点了他的睡穴。待他好好睡过一觉,我请京师第一名医赛华陀叶大夫给他治病,相信他可无性命之忧。”

  楚劲松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这或者是因为天舒已给他服了一颗灵丹之故。”

  汤怀远诧道:“什么灵丹?”心想穆家的毒针厉害无比,怎能还有别的解药。

  楚劲松道:“我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他不但有解毒的药丸,还有能治内伤的药丸,这次若不是得到他带回来的两种灵丹,玉虚子固然早已身亡,我只怕也是见不到你了。”

  说到此处,楚劲松把目光移到儿子身上,说道:“舒儿,你老实告诉我,这两种珍贵无比的灵药,是谁给你的?他又因何肯送给你这份无价的礼物?”

  楚天舒说道:“实不相瞒,这两种药丸都是齐勒铭的父亲齐燕然送给我的……”

  楚劲松不觉为之愕然,脸上挂着苦笑,嘴巴却是说不出话。

  楚天舒道:“爹,我是怕你不肯服齐家的解药,所以刚才不敢对你说。”

  楚劲松叹道:“想不到我险死还生,原来都是拜齐家所赐的。齐勒铭几乎杀了我,但我这条性命却又是他们齐家的人救的,这笔恩仇织的糊涂账真是不知从何算起!”

  当下楚天舒将他在齐家作客,被金狐用毒针暗算的事情,说给父亲知道。当然说的只是简单的事实,并非全盘托出。

  “给玉虚道长服的那种药丸,据齐燕然说,名为琼花玉露丸,虽然不是对症解药,但也可以减轻穆家那种毒针的毒力。爹爹,你服下的那颗药丸名为大还丹,齐燕然命名为大还丹,那是有意和少林寺的小还丹争胜的。”楚天舒这样告诉父亲。少林寺的小还丹是最有名的医内伤的灵药,武林传说是有起死回生功效的。

  楚劲松道:“这话倒也不算夸大,我本来是说话的气力都没有的,现在好得多了。依我看来,齐家大还丹的功效的确不在少林寺的小还丹之下。”

  汤怀远恐他伤神,说道:“药石虽然有灵,但你还是以少说话多睡觉为宜。”

  楚劲松叹道:“我哪里睡得着觉,还是陪你们闲聊吧。”要知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打击,此时正是心事如潮,焉得抛开思虑?

  汤怀远笑道:“我自有妙法助你安眠,但请你容我放肆。”

  楚天舒正自不懂汤怀远说的“放肆”是什么意思,楚劲松已是猛然一省,想了起来,说道:“对啦,你看我有多糊涂,连你的独门点穴功夫都忘记了。好,那就请你点我的安睡穴吧。”

  原来点穴也分为两种,一种是武功上用来伤人的点穴,一种是医学上用来治病救人的点穴。汤怀远兼通两种点穴功夫,以点睡穴来助病人康复就是他的拿手本领之一。武功上一般的点穴,点的即使不是死穴和伤残穴,时间久了,对身体也是有不利的影响的;但他点人的安睡穴,则只是帮助病人得到充分的休息,时间多久,对病人也是有益无损。

  说罢,汤怀远便即点了他的睡穴。他点的这个睡穴和耳门的玉府穴相差不过毫厘,而玉府穴则是死穴之一。楚天舒想道,若不是他先作了说明,只怕我也会给他吓了一大跳。

  汤怀远笑道:“好了,令尊这一觉包保他可以睡到明天天亮。”

  徐锦瑶这才有机会问他:“汤总镖头,白驼山的妖人是怎么一回事?”

  汤怀远说道:“白驼山在中印交界之处,据说唐朝的时候有个姓华的剑客,为避中原战乱,跑到那里隐居,后来就开创了白驼山一派。但近一百年来,白驼山的山主则是复姓宇文的一支人世代相传。论武功,白驼山原来的武功本不算邪派,但到宇文这一家族,不但练了邪派武功,行事也大违创派祖师的侠义之道了。近二十年变本加厉,故此中原的正大门派,就把他们视为妖人了。”

  楚天舒吃了一惊,说道:“白驼山的妖人做了些什么坏事,可否略举一二?”

  汤怀远道:“他们最大的罪恶乃是贩毒。”

  楚天舒问道:“贩的什么毒?”

  汤怀远道:“白驼山上有一种野生植物,名叫大麻,当作烟草吸食,据说能令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因此白驼山妖人把用大麻作原料制炼而成的一种药丸,叫做神仙丸。实际上是一种慢性毒药。”

  楚天舒道:“如此说来,神仙丸大概是和鸦片差不多的毒品了?”

  汤怀远道:“它的毒害比鸦片更甚,据说能令人迷失本性,服食过量,甚至会患了失心疯症而至死亡的。大麻在天竺被称为迷幻药,一个人若陷入迷幻的境界中,那就必将是身不由主,也容易被别人控制的了。”

  楚天虹伸了伸舌头,说道:“这可真是比鸦片更可怕了。”

  汤怀远继续说道:“白驼山妖人贩的就是这种美其名为神仙丸的毒品。二十年前,他们曾和中原的一些武林败类勾结,叫这些败类帮他们贩毒,据我所知,甚至有大名鼎鼎的武林人物,也因患上毒瘾以至给弄得身败名裂的。但事情已成过去,为存忠厚,是什么人,我不想说了。”

  楚天舒道:“既然二十年前,已经有人在中原贩卖神仙丸这种毒品,何以现在反而没有听说神仙丸的流毒情形呢?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吸鸦片的瘾君子很多,我也见过。但神仙丸这种毒品,我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汤怀远道:“这是因为白驼山妖人刚在中原开始贩毒之后不久,主持贩毒的头子,亦即白驼山上一代的山主宇文博就给天山派的剑客杨炎杀了。杨炎是和当时好几位成名的武林人物,一同去铲平了白驼山的制毒机关的。他们大破白驼山之后,要白驼山余下的一众弟子共立誓约,从此不许再制炼神仙丸!杨炎听说现在尚还活着,他是现任的天山派的掌门。”

  楚天舒皱眉道:“但白驼山妖人如今又在京师出现,他们当年所立的誓约恐怕是靠不住了。”

  汤怀远叹道:“我也正是有此顾虑。”

  徐锦瑶忽地说道:“你们说那位齐姑娘是好人,恐怕也靠不住了吧?”要知她的父亲是几乎给飞天神龙打死的,飞天神龙大闹徐家的那一天,齐漱玉是跟着他来到徐家又和他一起走的,徐锦瑶亦已知道他们是师兄妹了。故此徐锦瑶虽然对父亲不满,但对齐漱玉也仍是难有好感。

  楚天虹说道:“姐姐因何会出此言?齐漱玉虽然是齐勒铭的女儿,但父女却并非同一路人。这次她的确帮了我们一家的大忙,我不是早已告诉了你吗?”

  徐锦瑶淡淡说道:“她和父亲或许不是一路,但和白驼山的妖人却是一路。”

  楚天虹是曾经听见汤怀远把宇文浩骂作“白驼山的妖人”的,但前面的事情她尚未知,正因她心有所疑,故此才向汤怀远请教“白驼山的妖人”是怎么回事。

  此时,她虽然已经知道了白驼山的妖人是怎么回事,但心中的疑团却是更加重了。

  “汤伯伯,你以前没有见过那小子吧?”楚天虹问道。

  “没有见过。”汤怀远答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白驼山的妖人?”

  “寒冰掌与火焰刀是白驼山的独门武功,这小子两种功夫都会,恐怕他还不只是白驼山一个普通的弟子呢。而且他自己也承认了是白驼山的人了!”

  “那就奇怪了,齐姐姐怎么会跟一个白驼山的妖人联手?”

  汤怀远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徐锦瑶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却听见那小子叫齐姑娘做玉妹,齐姑娘也没否认。大概他们是结拜的兄妹吧。”

  楚天舒大吃一惊,说道:“他们真的以兄妹相称?”

  徐锦瑶冷冷说道:“你不相信,你可以问问汤总镖头。”

  楚天虹说道:“纵然如此,我仍是不能相信齐姐姐和白驼山的妖人做了一路。啊呀,不好,说不定是齐姐姐给他骗了。”

  楚天舒连忙问道:“汤伯伯,你的看法怎样?”

  汤怀远沉吟片刻,说道:“我也觉得奇怪!”

  徐锦瑶道:“奇怪什么?”

  汤怀远道:“奇怪齐家的人,怎能和白驼山的妖人有来往!”

  徐锦瑶道:“听说齐燕然的武功虽然号称天下第一,行事却甚妖邪。臭味相投,齐燕然和白驼山的妖人有来往,那也并不稀奇。”

  楚天虹道:“对,或许齐姐姐就是因为她爷爷的关系,和这个小子结识的。”她对齐燕然可说毫无所知,但她的内心却是希望这个过错是由齐燕然造成,和齐漱玉本身无关。

  汤怀远沉声说道:“不可能!”

  徐锦瑶道:“为什么不可能?”

  汤怀远道:“杨炎与一众侠义道大破白驼山之役,齐燕然虽然没有参加,但他却是早在杨炎之前,就和白驼山主交过手的。不过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我是从他的弟子卫承纲口中得知的的,卫承纲是他唯一的外姓弟子,此人亦即是飞天神龙卫天元的父亲,逝世亦有多年了。

  “据卫承纲说,齐燕然和宇文博相约在藏边的青螺谷秘密比武,双方约定,倘若齐燕然输了,齐燕然就得把武功天下第一的头衔奉送给宇文博,若是宇文博输了,就不许在中原贩毒。”

  徐锦瑶道:“那么一定是齐燕然输了!”

  楚天虹驳她道:“何所见而云然?”

  徐锦瑶道:“汤总镖头刚才说的,不是一直等到杨炎杀了宇文博之后,白驼山的妖人才停止在中原贩毒吗?”

  楚天虹道:“我说不对,要是齐燕然输了,他怎能直到如今仍然保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头衔?”

  汤怀远笑道:“你们不必争,你们都没有完全猜对。”

  楚天虹道:“是两败俱伤么?”

  汤怀远道:“也不是两败俱伤,胜是齐燕然胜了,但没有全胜。”

  楚天虹笑道:“那还是我猜得比较接近事实,但怎样叫做没有全胜呢?”

  汤怀远道:“结果他们斗了半天,齐燕然仅胜了一招。而且还是仗着他新得的一件名为藤蛇鞭的兵器方能获胜的。故此双方都退让一步,齐燕然家在河南,宇文博答应,不许白驼山的人踏入河南省一步,并包括不许他的党羽在河南贩毒。齐燕然则不干涉他在河南省以外的活动。”

  徐锦瑶道:“卫承纲是齐燕然的徒弟,他的话靠得住吗?”

  汤怀远说道:“我想应该是真的。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河南省的确是没有人贩卖神仙丸。”接着微笑说道:“江湖上的传言,是有许多不尽不实的。比如就拿齐燕然来说吧,不错,他的确是一个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但他的行事却非全属妖邪。”徐锦瑶面上一红,不再言语,原来说齐燕然行事妖邪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的父亲。

  楚天舒呆了半晌,说道:“原来齐漱玉手中的那条藤蛇鞭是有这么一个来历,但她却好像并不知道这个来历。”

  楚天虹道:“奇怪,齐燕然为什么不告诉他的孙女呢?”

  汤怀远道:“这倒没有什么奇怪,齐燕然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的武功一向也是被人认为天下第一的,但那一次他和白驼山主宇文博比武,却靠了藤蛇鞭才能胜得一招,他自是不愿和人提起了。据我所知,他正是那次从藏边回来后就闭门封刀的。”

  楚天虹道:“和自己的孙女儿说也怕失了面子吗?”

  汤怀远叹道:“他在儿子失踪之后,已是万念俱灰。我猜他之所以闭门封刀,与白驼山主之战未获全胜恐怕还只是次要的原因,更加重要的原因则是他的儿子误入歧途给他的打击太大了。或许也是因为他早已厌倦江湖,只盼能够与孙女相依为命,度过晚年,故而不愿和孙女多谈自己的过去吧。”

  徐锦瑶淡淡说道:“只可惜这位齐姑娘却是未能依顺她爷爷的心意,依然还是涉足江湖了。”

  楚天舒无心听他们的议论,只是在一旁呆呆的想。楚天虹见他如此神情,拉住他的手说道:“哥哥,你怎么啦?怎的好像傻了一般?”

  楚天舒道:“我是在想,在想……”

  楚天虹噗嗤一笑,说道:“我明白了,哥哥,你还是在想那位齐姑娘吧?”

  楚天舒正容说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是在想,如若汤伯伯所言,齐漱玉恐怕是还未知道白驼山妖人的来历的。她一定是上了那个小子的当了!”

  汤怀远道:“我的看法也是这样。”

  楚天舒搓搓手道:“那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我的命也是她救的,我总不能看着她坠入人家的陷阱呀!”

  汤怀远道:“你不必心急,我们镖局人多,我负责替你打听她的下落就是。白驼山那小子是乘马车来的,拉车的两匹白马是极为罕见的良驹,这就是一个可以侦查的线索。”

  楚天舒素知汤怀远耳目灵通,听他这么说,也只好倚靠他了。

  齐漱玉的确不知道白驼山的来历,对白驼山她所知道的只是宇文夫人告诉她的那些。但她心里也并非毫无怀疑的,她最大的一个疑团就是关于她的义母宇文夫人的。

  马车跑得飞快,已经走过了十里长街,到了什刹海(地名)的湖边。

  什刹海是京师著名的风景区,虽然不算郊区,却很幽静。此时旭日初升,湖边的行人寥寥无几。

  他们松了口气,几乎同时开口。

  “玉妹,怎的你会跟汤怀远打起来,你不知道他是震远镖局的……”

  “宇文大哥,这次真是多亏你了,我想请问你一件事情……”

  两人争着说话,宇文浩先停下来。他作了一个礼让的姿势,笑道:“好,玉妹,你先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说怎会知道我是女子?”齐漱玉问道。

  宇文浩哈哈一笑,说道:“其实我与娘亲早已知道你是女子了,只是不说穿,免你害羞罢了。”

  “干娘好吗?”齐漱玉红着脸又问道。

  宇文浩怔了一怔,答了个“好”字,接着笑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紧要事情问我呢,多谢你惦记家母。”

  齐漱玉脸上却是毫无笑容,继续问道:“昨晚你是和干娘在一起吗?”

  宇文浩道:“是呀,昨天我们搬到一个朋友家里,晚上和他的家人聊天,很迟才睡。”

  齐漱玉道:“迟到什么时候?”

  宇文浩道:“大概是三更过后,四更未到。”

  齐漱玉沉吟不语,宇文浩反过来问她道:“玉妹,你怎么啦,因何这样问我?”

  齐漱玉道:“没什么,昨晚我碰到一件奇怪事情,你先别问我是在什么地方!那时大约是三更时分,我一个人正想进入一家人家打探一件事情的时候,突然给一个人打中了我的麻穴,她用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泥丸。”

  宇文浩道:“是什么人?”

  齐漱玉道:“我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很像、很像……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说……”

  宇文浩先是作出惶惑的神情,接着装着恍然大悟的神气说道:“那个人很像我的娘亲,是吗?怪不得你……”齐漱玉面上一红,连忙说道:“我当然不会怀疑是干娘打我的穴道,但背影那样相似,我忍不住好奇,所以才说给你知道罢了。”其实假如没有宇文浩刚刚来救她“脱险”这件事情发生,她的心里的确还是有点思疑的。如今她却是不能不相信宇文浩的说话了。

  宇文浩笑道:“你莫多心,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怀疑干娘。我说的怪不得,不是这个意思。”

  齐漱玉道:“哦,那是什么意思?”

  宇文浩道:“的确有一个人和我的母亲极相似,我也曾经误认过她是娘亲。”

  齐漱玉道:“哦。有这样相似的人吗?她是……”

  宇文浩道:“她是和我的母亲同时出生的。不过,她们虽然是孪生姐妹,却并不住在一起,自小就分开的。我也只见过她一次。对啦,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是什么情形下被她打着穴道的?”

  齐漱玉可不愿意把“家丑”外扬,她一面思量哪些是可以告诉宇文浩的,哪些是必须隐瞒的,一面说道:“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宇文浩道:“就是为了来找你呀!”

  齐漱玉道:“你怎知道要来这儿找我?”

  宇文浩道:“你不是说过你要找扬州大侠楚劲松的儿子楚天舒的吗?昨天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们,楚劲松应震远镖局总镖头汤怀远之请,住在镖局后街他的一座别墅。

  “你两天没有回来,娘亲是放心不下。昨天我们碰上一位家父的朋友,他邀我们到他家里住。我怕你回到那间客店找不到我们,更怕你出了什么意外,因此娘亲叫我试一试来访寻楚劲松,希望能够在他那里打听到你的下落,想不到我一来就碰见你和汤怀远交手,这是怎么回事?”

  齐漱玉已经编好一套故事,说道:“不错,昨晚我是要来找楚劲松的,也是想不到我还未到门前,他的仇家已是先我而来,那时他们已经在屋子里打起来了。就在此时,我被打着穴道。天亮时我的穴道刚刚解开,又碰上汤怀远来了,他不由分说,就要捉我,或许他误会我是楚劲松的仇家吧。”

  宇文浩道:“那位楚姑娘好像说你是她父兄的救命恩人?”

  齐漱玉道:“我哪有那样大本领可以救得扬州大侠,我猜那是因为天舒的妹妹知道我是她哥哥的朋友,故而这样说,好让汤怀远放过我们的。”

  两人都是编造谎言,不敢实说,同样,彼此虽然也都听得出对方的话里似有破绽,但为了掩饰自己,也都不敢盘问对方。

  尽管心中藏着疑团,她还是愿意见到宇文夫人的。因为她的感情正在受着巨大的冲击。像是一只在暴风雨底下已经欲飞无力的燕子,她是只能希望赶快回巢。甚至不管那个巢是否她的旧巢,只要能够聊避风雨就行。有人爱怜,那就更好。

  唉,这一晚之间,她所经历的变化,也实在是太多了。一切的变化都来得那么突然,完全是她意想不到的!

  她想不到她以为早已死了的父母原来都还活着,更想不到在父母的身上她发现了那许多丑恶。或许她的父母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楚天舒曾劝告过她,劝她原谅父亲)。但由于她的感情受到前所未有的挫伤,她那脆弱的心灵目前还是不能接受她认为是“丑恶”的事实。

  小时候她多么渴望能够像别的孩子一样,父母双全。但如今她见到了双亲,却又不能和双亲同在一起。

  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是特别令人沮丧的。

  爷爷远在千里之外,丁大叔和王妈也都不在她的身边,谁能给她安慰呢?她想要寻找的师兄,又仍是一点线索都还没有。

  宇文夫人要认她做干女儿的时候,她是无可无不可的顺她意思认干娘的,但如今她对宇文夫人倒是不觉有点“亲人”的感觉了。

  马车继续前行,过了积水潭的那座桥了。

  “玉妹,到了!”宇文浩将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她瞿然一省,抬头四望,说道:“这个小岛的风景倒是幽美得很,你那位朋友就是住在这个岛上的么?”

  “不错,你瞧,那座大花园就是他家的!”

  “啊,这么大的园子,他想必非富即贵吧?”

  “那倒不是,他只是个破落户。园子里也没有什么花木,不过你若是爱静的话,倒还不错。”

  “啊,那太好了。我正想静养几天。”

  “不要我陪伴吗?”宇文浩带点嬉皮笑脸的神态和她说道。

  “不要,我只要干娘作陪。”马车已经停在门前了。宇文浩将她扶下马车,便即并肩而进。

  宇文夫人正在陪齐勒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在园子正中的一座小楼上。

  这座小楼正好是对着园门。

  齐勒铭听见车马之声,不觉抬头望向窗外。

  宇文夫人忽地格格一笑,说道:“妹夫,你最挂念的人是谁?”

  齐勒铭沉着脸没回答。

  宇文夫人微笑道:“你不喜欢我叫你做妹夫是不是?好,那我就暂且叫你做齐公子吧。唉,你最挂念的人大概不会是我那苦命的妹妹了,那么是那位早已抛弃了你的、如今是现任楚夫人的庄英男呢?还是你那位不肯认你做父亲的宝贝女儿呢?”

  齐勒铭强抑怒气,应声说道:“不要你管!”

  宇文夫人笑道:“我本来并不爱管闲事,可是眼前却有一个人找上门来,要我管她的闲事,你说是管好呢,或是不管好呢?”

  说至此处,宇文浩已经扶着齐漱玉踏入园门。

  宇文夫人这才蓦地提高声音说道:“你瞧是谁来了?”

  齐勒铭吓得跳了起来!

  宇文夫人将他按住,轻轻笑道:“安静一些,不是我不让你们父女相会,你应该知道你的女儿对你的感想如何,恐怕她还不愿意承认你是她的父亲吧?”

  这几句话像利箭一般刺伤他的心,齐勒铭颓然坐下。

  “你既然知道她不愿意见我,你把她抓来做什么?”齐勒铭双眼火红,瞪着她问。

  宇文夫人笑道:“你一开口就说错了,你看她像是被人强迫而来的么?”

  齐漱玉气力还未恢复,心灵的创伤更大,要不是宇文浩扶着她走,她的脚步都几乎踏不稳。

  齐勒铭惊疑不定,说道:“这小伙子是谁?”

  宇文夫人道:“是小儿宇文浩。你瞧他们亲热的样子,你总该相信不是我叫浩儿把她抓来的了!”

  齐勒铭道:“她怎样会认识你儿子的?”心里想说的却是:“你们怎样骗她上当的?”但因一来真相未明,二来自己是在人檐下,只好暂且忍气。但虽然他说话的口气较为缓和,脸上的神色仍是十分难看。

  宇文夫人道:“这你就暂且不要管吧,不过你应该相信我,我对你实是一片好心。”

  齐勒铭冷笑道:“你对我好心,我只求你放过我的女儿那就好了。”

  宇文夫人摇了摇头,说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设法把令嫒请来,还不是因为你挂念她的原故。”

  “你要得回女儿,恐怕还得靠我帮忙。”宇文夫人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对齐勒铭继续说道:“别的本事我没有,但你这位宝贝女儿对我的话倒是很能听得进去,这个忙我是有把握帮你的。你别心焦,等待一些时日,待她气平之后,我再慢慢劝她。那时你们就可以重为父女了。”

  齐勒铭再也忍耐不住,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要你帮这个忙。听着,你若不想逼我和你决裂的话,你就得马上把我的女儿放回去!”

  宇文夫人笑道:“只怕我请她回去,她也不肯回去呢。你仔细瞧瞧,他们是多么亲热。我的儿子也不至于辱没你的女儿吧。”

  齐勒铭冷冷说道:“说清楚点,你们到底想要怎样摆布我的女儿?”

  宇文夫人道:“别说得这样难听好不好,你瞧他们不是很登对么?咱们亲上加亲,那就越发妙了!”

  齐勒铭沉声道:“你也别以为我已在你的掌握之中,就必须听你摆布?你信不信我有把握与你同归于尽?我若用天魔解体大法,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你的酥骨散就会失了作用!”

  宇文夫人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倒是不能将他逼得太紧了。”当下笑道:“有话好好的说,干吗发这样大脾气?”

  齐勒铭道:“你不放我的女儿?我再明白的告诉你,我宁愿自己死了,也决不能让她做你的媳妇!”

  宇文夫人道:“唉,你一定要棒打鸳鸯,那我只好劝小儿暂且和令嫒疏远了。”

  齐勒铭道:“不是暂且,是永远!我愿意跟你们回白驼山,从今之后,不许你的儿子见到我的女儿!”

  宇文夫人苦笑道:“可不能操之过急啊,你瞧他们这样要好,怎能马上就要他们分开?再说,我还不想回山呢。这样吧,我把令嫒留在我的身边,减少他们亲近的机会,这样你可以比较放心吧?”

  齐勒铭道:“我就是不放心她在你的身边,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你要设法使她离开你,早日回家去跟她爷爷。”

  宇文夫人道:“你开天讨价,也该让我就地还钱吧?你既然看不起我们母子,亲事我是不敢高攀了,那就当作一宗交易来说吧!交易若谈不拢,嘿、嘿……”

  齐勒铭道:“谈不拢又怎么样?”

  宇文夫人道:“若谈不拢,我唯有撒手不管,听其自然!”

  齐勒铭道:“好,你划出道儿来吧!”

  宇文夫人道:“我可以设法劝你的女儿回家,但你得用一个人来和我交换。”

  齐勒铭道:“什么人?”

  宇文夫人道:“听说你以前有一位姓卫的师兄,令尊对他的宠信超过对你,你曾因此妒忌这位师兄。”

  齐勒铭道:“这位卫师兄早已死了。”

  宇文夫人道:“我知道。但他的儿子如今正是江湖上最出风头的人物,绰号飞天神龙的卫天元就是他了。”

  齐勒铭怔了一怔,说道:“你要我用这个师侄来交换女儿?”

  宇文夫人道:“不错,飞天神龙已经来到京师,我要你捕捉这条孽龙。”

  齐勒铭道:“你和他有何仇怨?”

  宇文夫人说道:“这你就不必管了。总之你要把卫天元抓来给我,我才能让你的女儿回家。”

  齐勒铭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宇文夫人道:“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再告诉你。”

  齐勒铭道:“他的父亲在生之时虽然与我不和,那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他好歹也是我的师侄,毫无理由的以大欺小,说不过去吧?”

  宇文夫人道:“随你的便。你若认为师侄比女儿更亲,那也只好由你。”

  齐勒铭心里想道:“卫天元是玉儿喜欢的人,我这次跑来京师,本来是想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的,怎能反而害他?”

  宇文夫人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你的女儿本来可以成为我的媳妇,我失了一个好媳妇,只要得回一个臭小子来作佣人,算来已是我大大吃亏了。你若还不答应,那咱们就只好做亲家了。”

  齐勒铭暗自思量:“我曾听见玉儿在梦中也叫师兄,她怎的又会喜欢宇文浩这小子?”但眼见他们“亲热”的情形却又不能不信几分。

  宇文夫人道:“说老实话,我还舍不得她呢。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干娘!”

  齐勒铭跳起来道:“什么,你是她的干娘?”

  宇文夫人道:“你不相信的话,待会儿你可以竖起耳朵来听。我就要下去接我的干女儿了。”

  齐勒铭道:“你不是要我马上答应你的交换条件吧?”弦外之音,已是有了可以商量的余地了。

  宇文夫人的眼角眉梢都露出了笑意,说道:“好,你好好考虑吧,我怎会迫你?你喜欢什么时候答复我就什么时候答复我,十天也好,半月也可,甚至等你十年八年都行!反正我是铁价不二,做买卖也必须双方同意,这宗买卖才能做得成的。

  “你要静静考虑,我不打扰你啦。你要考虑,我也要出去迎接我的干女儿了。”

  她满脸都是笑意,回过身袅袅娜娜就走出去了。齐勒铭留在房中却是心乱如麻,哪里能够平静下来?

  宇文夫人的意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期限不论,但却必须一边交人,一边才能放人。宇文夫人有他的女儿作为人质,等十年八年又有何妨?

  但宇文夫人可以等十年八年,他却怎能放心把女儿留在她的身边?多一天他就多一分担心!

  齐漱玉见到了宇文夫人,果然就好像看见亲人似的,扑入她的怀中,叫她干娘。

  宇文夫人抚摸她的秀发,柔声说道:“乖女儿,你受了苦了。不要害怕,你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你回到我的身边,我必定保护你,决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齐漱玉叫道:“干娘,你为何对我这样好?我、我、我……”她不知应该怎样告诉干娘才好。

  宇文夫人道:“玉儿,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的房间我已经布置好了,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休息。”

  齐漱玉深深感激她的体贴,不知不觉靠着她肩头,当真就像一个小女孩倚靠慈母一样。

  齐勒铭在楼上倚窗偷看,看到这样的情景,一颗心却是如坠铅块,往下沉,往下沉。

  “怎的她能够把玉儿哄得如此贴贴服服,难道玉儿真的是爱上了她那宝贝儿子?”

  倘若事情真的如他所想的话,这虽然令他伤心,令他愤恨,但他也不能不改变原来的主意了。

  他本来是要来帮助飞天神龙的,那是因为他知道飞天神龙是女儿的意中人,为了女儿,他才爱屋及乌的。

  但如果不是呢,他的做法当然可以改变了。

  “唉,我倒是宁愿玉儿嫁给卫天元的,但谁叫他不会讨取玉儿的欢心,却叫玉儿给别人骗了。这只能怪卫天元这小子运气不好,我是决不能容许玉儿嫁给白驼山这小妖人的,没办法!只好把卫天元抓来换回玉儿了。”

  心乱如麻,不知不觉触摸到贴身收藏的一件物事,好像触电一般,他的心头陡然一震,心中苦笑,把那件物事取了出来。

  是什么呢,是他童年时代的一本描红帖子。这本帖子是他爹爹送给楚天舒作护身符的,这护身符已经发挥了它的作用,救过楚天舒的性命了。昨天他之所以不杀楚天舒,就是因为在楚天舒的身上发现这本描红帖子之故,如今已是由他收回来了。

  这本帖子凝结着父亲对他的爱,是父亲把着他的手教他“描红”的。一个个的红字都好像是父亲的心血。

  昨天他曾对着这本描红帖子在心里发誓,不能再伤老父的心的。今天就忘了么?

  卫天元是他的父亲一手调教出的,他也知道他的父亲是把卫天元当成孙儿一样疼爱的。

  “在爹爹的心目之中,楚天舒的地位当然不能和卫天元相比,连楚天舒爹爹都不许我伤害他。要是我伤害了卫天元,爹爹他、他会怎样?”齐勒铭不敢想下去了。

  宇文夫人虽然没有告诉他,她要卫天元有什么作用,但他也可以猜想得到,决不会有什么“好事”,多半是要拿卫天元当作礼物,送给徐中岳或穆志遥。

  “唉,我伤爹爹的心伤得还不够吗?我怎能在爹爹的垂暮之年还让他受到这样重大的打击,把他视同孙儿的卫天元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但他若不把卫天元拿来交给宇文夫人,他就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他爱父亲,也爱女儿。他不能伤老父的心,更不能让女儿落在坏人之手。

  怎么办,怎么办呢?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的只是,他的女儿已经被宇文夫人骗来,女儿落在她的手中,他是不能不听她的摆布了。

  正是:误坠奸谋难自拔,逼将师侄换亲儿。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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