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六回 深夜论英豪 筵前腾杀气
2023-05-04 21:32:15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再说柳剑吟和李家骏急急赶到三十六家子的小镇时,已见丁剑鸣正整装待发,旁边伴着一个鼠目钩鼻的中年汉子。

  柳剑吟急忙拉着丁剑鸣道:“师弟,你这是干吗?这样匆匆忙忙,又要到哪里去?”

  丁剑鸣竟不答话,一手拉过那家伙,先给师兄介绍:“这位是索大员外的护院武师,八卦掌的名家弟子叶澄清。他说事情已有眉目,贡物已有下落,要我们马上到承德去。”

  叶澄清也忙上前拜见,他口里连声道劳,但又说:“不必费心您老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贡物也已搜回,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待你们回去料理。”

  贡物搜回当然是假,索家那班人,虽然重视贡物,但却并不比要拆散丁、柳和武林中人的合作更为重视。他们是借搜回贡物之名,来骗他们回去。

  但他骗得了丁剑鸣,却骗不了柳剑吟,柳剑吟待索家护院说完后,才拉着师弟缓缓地道:“就是要赶去承德,也不忙在这一时,俺们还是让这位贵客暂待一时吧,俺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又回头吩咐李家骏:“请替我们暂陪这位贵客,哎,请恕俺村愚失礼,失陪!”他不顾那个家伙睁大眼睛,径自拉丁剑鸣走进内室了。

  进入内室,丁剑鸣忙问师兄究竟有什么话吩咐,为什么不可以在路上再说?他是奇怪师兄一向讲究江湖礼节,今天怎的失礼于人。

  柳剑吟睨了师弟一眼,扪须摇头道:“是英雄还是狗熊,总得分个清楚。莫非你要把狗熊当做英雄?和它讲什么礼节?”

  丁剑鸣满面通红,讷讷地说:“师兄言重了,我看他也是一条汉子。”丁剑鸣从未受过师兄如此抢白,心里自是非常不舒服!

  柳剑吟心里同样也十分不舒服。他给这位宝贝师弟老是相信索家人的毛病弄得哭笑不是。

  但他见师弟满面通红,也不好再说下去。他只说:“贡物的下落,我倒是真的探得水落石出。”当下便把昨晚见到独孤一行和钟海平的经过,详细的对师弟说。他也提到独孤一行要他们一个月后到辽东依兰三姓黄沙围去的话。

  但是,对当晚的事剑吟却瞒着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把和钟海平所商量的反清大计说出来。因为他准备和师弟做水磨工夫,慢慢讲,不马上和盘托出。

  不料丁剑鸣的误会却更深。他双眉一扬,竟自扬声说道:“师兄,如果要去辽东,你自个儿去吧,我还是要上承德。”他还说:“独孤一行凭空伸手和我较量,连太极旗也毫不留情面的拔去;在黑丛林中,又接二连三的和师兄较技,怎知他怀的是好意还是恶意?至于钟海平那个老杀材,一直就不把太极门弟子看在眼内,连这次我们以礼相访,他还要再三试技!如果说是别人那犹自可,说是这两个人,我可真的不能相信!师兄怎的就这样凭他们的三言两语,便轻信敌人?”他还猜疑道:“准是他们估量敌不过我们了,所以才诱我们到辽东去上当!”

  柳剑吟好说歹说,总说服不了他的师弟,这也难怪,丁剑鸣平生只吃过这两个人的亏。叫他怎能相信?柳剑吟心想,如果让他独上承德,有什么风浪,没人照应。他念着师门情义,不能不陪师弟走一趟了。而且他想独孤一行的关外之约,还有一段时日,到承德这藏龙卧虎之地走一趟,也许还可寻访一些江湖豪杰。

  于是他突然改变口风,毅然对丁剑鸣道:“即然如此,我陪你去。”于是两人又由三十六家子匆匆赶去承德。

  哪知这一去就卷起了漫天的血雨腥风。

  在他们赶到承德的第二天,索家父子就具帖来请他们二人。柳剑吟本想不去,可是他不放心师弟独自赴宴。而且丁剑鸣还说索老头子已经七十开外,几年来已经是深居简出了,这次为着关怀自己,大老远到热河,二十余年的交谊,加上这一分盛情,如何能够不到。

  可是柳剑吟却不能无所怀疑,索家既然说是搜出贡物下落,只消派个护院武师来详说情由,最多再加上“索善人”的儿子索志超到热河主持了,索老头子又何必亲自要来?这分明是不合情理,而非隆情高谊了。他想索老头子亲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凭着他和丁剑鸣的交谊,使丁剑鸣不得不来赴席。若真是如此,则可见索家必有所图,而且所图甚急。

  柳剑吟考虑再三,还是去了,但临行前却再三叮咛丁剑鸣小心提防,还要他一定带上佩剑,暗藏钱镖。丁剑鸣虽然嫌师兄多疑,到底还是听了师兄的话,不过却将剑藏在衣底。

  红烛高燃,华筵盛设。索家的避暑山庄端的是画栋雕梁,朱门绣户,一派豪华。围墙内翠柏参天,回廊曲折;暮春时节,承德虽然还是苦寒,可是宴客的精舍,绒幕低垂,夹壁熏着名贵的檀香,如兰似麝,竟是暖融融一室如春。丁剑鸣被款为上宾,纵日豪华,直如置身天上,甚是舒畅;可是柳剑吟耳闻弦歌之声,目睹豪华之色,心想这些享受,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汗所凝成,因而觉得十分不惯,甚至有点愤怒了。

  席上柳剑吟处处小心,索家父子劝酒时,他总是看着索家父子先喝之后,他才喝,而且任它酒味香醇,他也只是略一沾唇,便固辞量浅。然而那丁剑鸣对着美酒佳肴,却是大喝大嚼,心里暗想,若是酒中有毒,索家父子又如何能喝?既然索家父子能喝,难道俺们不能喝?心想师兄明明是海量,竟一再固辞,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他却不知,酒倒不是毒酒,可是其中却也有古怪,这酒是用特殊的药品炼成,饮后不消多时,便会令人慵慵思睡,气力消散,索家父子拼着“事后”醉卧多时,他们有什么不敢喝的。

  席上丁剑鸣也问起贡物下落的事,索志超说,北京名捕探出劫贡物的果是辽东人物,但贡物是藏在热河承德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那地方也是江湖人物聚居之处,只是还不知深浅,所以不敢动手,要等二位师傅到来,才好去起赃。

  这话分明是有破绽,赃物哪里不好藏,居然藏在靠近皇帝离宫之地?这话不止柳剑吟一听就知是假,连丁剑鸣也觉得有点离奇了。

  但索家父子既这么说,丁剑鸣自不便表示怀疑。其时堂下童仆正川流不息的走动,同席的好多武师也颇为陌生。丁剑鸣这才渐渐觉得气氛有点异于寻常了。

  酒过三巡,索老头子突然颤巍巍地站起来,说要宽衣。这时,里面又捧出了一盘菜肴,捧菜的是一个彪形大汉,看他脚步稳健,双目炯炯有神,就知道是一个武功根柢很好的练家子。

  其时索老头子旁边站着两人替他宽衣,已是离台少许。索志超也站起来,特别介绍这道菜,据说是关外难得吃到的滦河特产,鲤鱼做成的炸鱼丸子。

  人到台前,盘未上桌。那彪形大汉突然把盘一翻,盘中的鱼丸像冰雹般朝柳剑吟、丁剑鸣二人没头没面的泼来!细看之下,这哪里是什么炸鱼丸子?竟是硫磺弹子!硫磺弹子是武林中一种特别暗器,使的人用足内劲,掷在敌人身上,便会炸出一溜火光,而且弹中含有硫毒,见伤即钻,深入肌肤,端的是厉害异常!而这些做成鱼丸子大小的硫磺弹,威力虽是不强,但好处在不会波及他人,而中弹的敌手,一样也会受伤。

  那汉子一出手,既如冰雹乱落,又如金蛇飞来,看来是要把柳剑吟等人毁在这暗器之下。

  然而柳剑吟早有防备,对方的暗器乍出手,他已蓦然狂吼一声,双臂一振,便把那张大理石台面整个翻转过来!那张台面原本紧扣着精钢台脚,固定在那里,若非有水牛一般气力,休想轻易拆开;而今柳剑吟只一举手,整张桌面就凭空翻起,恰恰成了一面挡暗器的屏风,火花四溅之中,众人纷纷躲避,柳剑吟和丁剑鸣二人,竟然没有受伤。

  就在这个当儿,一阵劲风又夹头裹脑地袭来,柳剑吟情知身后有人暗算,急向右一斜身,一面轻舒猿臂,急把丁剑鸣带过身后,一面双足连环并发,“翻身提斗”,右掌上护咽喉,右腿啪的一声,就把暗袭的敌人踢了一个大筋斗。

  柳剑吟趁来袭敌人倒地,其他敌人还未近身之际,早铿然一声,拔出了青钢剑,摸出了金钱镖,一面促着师弟赶快拔剑。

  祸起筵前,变生不测。丁剑鸣哪料到索家父子翻脸成仇。他起初还愕然不知所措,竟然不知应付。幸得给师兄一带,避过险境。他这才恍然是什么一回事,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佩剑也随着出鞘,大喝一声:“无耻暗算,老子与你们拼了!”

  但这时,敌人已纷纷亮出兵器,那些童仆和同席的武师,竟然大半都是官方搜罗的武林叛徒,江湖恶客,而且更有清宫的特选侍卫和索家串同,来对付这两位太极名手。

  柳剑吟闪目张望,只见四面窗门已闭,桌椅杂乱的堆满地上,同时室小人多,自己已被敌人团团围住。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清宫卫士,已然分由四面袭来,当前一个手使劈风尖刃刀,尤其厉害,竟隔着桌子,盘旋飞舞,直向柳剑吟咽喉肩胛斫来。柳剑吟微退一步,身后竟又几乎碰着一张椅子,而左面铁尺,右面单鞭,也已齐齐袭到。

  柳剑吟四面受敌,虽是恼恨异常,但他知道生死拼斗,较量武功,可动不得怒气,乱不得心神。因此他反凝神沉气,待四柄兵器,堪堪袭到之际,他不慌不忙的将太极剑一举,迎风扫尘,左荡右决,连扫带扎,几声啸响,四样兵器,都给荡开。他和丁剑鸣并肩一立,两柄剑吞吐抽撤,一向左伸,一向右展,就像两条飞舞的银蛇。

  室小人多,桌椅横乱,那些皇宫卫士、索家武师,虽然群斗群殴,但兵器却施展不开。倒是柳剑吟等人,展开太极剑法,随势就伸,但见倏然而来,寂然而去,动如脱兔,静如处女,那些人反给他们迫得节节后退。其时,只听得满屋子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只见满屋子都是黑绰绰的人影。有的人给桌椅绊到地下,有的人给太极剑磕飞了兵刃。柳剑吟、丁剑鸣二人,以守代攻,饶是敌人众多,也兀自奈他们不得。

  混战移时,柳剑吟突然一碰师弟道:“随我来,闯出去!”他一挺青钢剑,展开了变化无端、虚实并用的招数,身形步法,神妙莫测。本来在房屋之内,纵使地方宽敞,但到底不比空旷之地,可以随意施展,更何况屋内还有横乱放置的桌椅。形势虽然不利,可是柳剑吟不能束手待毙,若不往外闯,苦斗哪能持久,而且也不是个了局。他仗着炉火纯青的武功,展开太极十三剑的招数,真是如臂使指,不论宽敞之地,或狭窄之境都可运用。他一挺青钢剑,竟以寡敌众,专拣敌人的罅隙进攻,并不硬碰硬接。只见他翻身进剑,飘忽如风,剑到身到,恍惚之中见影不见人,左边一兜,右面一绕,霎忽向东,霎忽向西,待敌人兵器来时,他的身躯又已经翻到后面去了。敌方虽然人多,但在斗室之内,却容不下所有的兵器同时袭来,他就这样专从敌人隙罅之处冲出,剑招发出,直如云涌风翻,锐不可当,不消半刻,已给他冲近东边的大窗。丁剑鸣跟随着他的步法战法,居然也能不即不离,紧靠身后。

  柳剑吟扑近窗户,当者辟易,屋内的敌人,不禁哗然!乱声叫道:“外面的伙计,羊牯闯出来了!留神呵……”话犹未了,柳剑吟左拳已砰的一声把窗户击碎,跟着“白蛇出洞”,剑身随进,但见青光一闪,柳剑吟已穿出窗户。

  动作虽快如闪电,但其间柳剑吟已使出了浑身绝技,他明知屋外必有许多敌人,这一穿户而出,脚未沾地,外面必然已是暗器齐发,防不胜防,稍一不慎,非死即伤。即算窜得出去,敌人也必定乘势奇袭。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剑吟显出了非凡的本领。正当他剑身随进时,右剑竟在身子悬空之际,使出了一手“回风扫柳”的剑招,舞起一圈清光,只听得叮当连声,那些如飞蝗般袭来的暗器,竟都给磕飞了!而他左手也没闲着,他的掌心早扣着十二枚钱镖,在窜身之际,左掌一撒,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刷!刷!刷!钱镖直朝窗外撒去!

  此时只听得外面“哎呵”连声,敢情有人已给钱镖打中。柳剑吟就趁敌人躲闪之际,庞大身躯,随钱镖去势而落地。柳剑吟这一扑出,就如猛虎出笼,横剑四面一扫,但听得剑尖上“嗡嗡”一阵啸响,好几件兵器便都给扫开。柳剑吟百忙回顾,只见丁剑鸣依然无恙的随在身后,才定下心神,暗叫一声“好险!”

  但柳剑吟虽跃出屋外,却还未脱出重围。在索家承德别墅内埋伏着的皇宫卫士及江湖恶客,竟有三、五十人,家丁健仆还未算在内,其中颇不乏一流好手!刚才因在屋内难于施展,而今到了空旷之地,那些长短兵器竟前后左右纷纷夹击,比在屋内时,还难应付!

  柳剑吟奋起神威,挥起青钢剑,就如银龙入海,十荡十决,可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又遇好手相缠,他竟是仅能自保,冲不出去!

  这一战直打得翻翻滚滚,地转天旋,柳剑吟使出太极十三剑精奇招数,腾、挪、闪、展、撩、挡、扎、刺、劈、抹、沉、掳,剑光如虹,沙飞石舞,他猛觑准当前一人,突地“推刀上步”,剑招如电,轻轻一点,就点中那人穴道,更不迟疑,随手把剑一转,“夜战八方”,荡开了围攻的兵器,趁当前敌人已倒,便从缺口急疾窜出。

  这一招也是救急险招,原来柳剑吟在当时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势之下,他已顾不得伤人,也很难重伤敌人了。纵许刺着一人,但若收剑稍慢,如何能应付得了前后左右的夹击。

  他这窜出决口,急涌身前跳,一跃数丈,不料方一落地,树阴之内,便传出呼呼声响,一条镔铁拐杖已挟风打来,这人正是承德离宫的卫士小队长,硬功极好,力大非常,镔铁拐杖一抡,“雪花盖顶”,直奔柳剑吟天灵盖打来。

  柳剑吟虽苦战多时,但心神不乱,他听风辨器,就知敌人械沉力大,犯不上和他硬接,便蓦地一塌身,“卸步掳杖”。敌人一杖打空,身子已向前倾,哪禁得住柳剑吟一掳一带,正是“任他巨力来打我,牵动四两拨千斤”!敌人水牛似的身躯,竟给他借力牵动,倏的直跌进柳剑吟怀内!

  柳剑吟哪容得他挣扎,左手双指疾如星火,已霍地点了他的麻软穴,马上轻舒猿臂,夹着他的衣领,一把便抽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前后的敌人已蜂拥而上!

  柳剑吟这时,已完全定了心神,他将擒获的敌人一抡,运转如风,竟把敌人当做兵器,向追兵直舞过来,这一抡开,直吓得四面敌人纷纷后退!

  柳剑吟仗利剑,挟人质,大喜叫道:“师弟,还不随俺闯出去!”哪知连喝三声,竟听不见丁剑鸣的答话!柳剑吟忙凝神一看,只见丁剑鸣在敌人围攻中已是摇摇欲坠,支持不住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柳剑吟急忙翻身仗剑,再杀入重围,营救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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