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回 心事浓如酒 情怀总是诗
2023-05-04 21:34:1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于是义和团面临了一个重要的决择:“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领张德成和曹福田是主张入京的。而柳剑吟以义和团客卿的地位,不便发言,但态度是不主张入京。因为入京之后,便为西太后所利用,危险甚多。他不相信满清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服从张德成的命令,先行潜入北京,与北京的义和团会面,打探风声。他准备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动身。

  柳剑吟始终不以入京为然,他觉得在北京发展义和团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队拉入北京是另一件事。义和团所说的靠符咒可御枪炮,骗得别人,骗不了他。他生怕一班没有武器的义和团,到了京城,会白白送死。因此他郑重叫左含英来问李来中的意见。

  李来中听了左含英的报告,和左含英传达了柳剑吟的见解之后,沉吟半晌不语。但旁人已看得出他心中起了一阵不小的波动,也有一分不小的喜悦。他蓦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横扫众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么不去?咱们成功啦!大英雄大豪杰做事情,何必像乡下妇人那样怕前怕后,怕蛇怕鼠?俺要亲自率领大队进北京!”

  李来中这一拍案而起,使得娄无畏很是尴尬,而柳梦蝶也很不高兴。至于其他头目,则有的狂喜,有的忧虑,但大家见李来中如此,都不便进言。

  娄无畏尴尬的是:柳剑吟是他的师父,李来中竟毫不尊重他师父的意见,在决定进北京时,连提也没提起他的师父;而且还似乎把师父比做“乡下妇人”,而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杰”。娄无畏虽不大关心义和团的事,但他在这事上是赞同师父的。“入北京和胡虏合作,这算什么英雄豪杰?这不是给人当英雄,而是给人耍狗熊!”娄无畏在心里暗暗生气,但也正因为柳剑吟是他师父,他不方便说出来。

  柳梦蝶虽没像娄无畏想得那么多,但她对李来中所说的“乡下妇人”的话很是不满,她觉得李来中轻视女人,好像只有男人才配当大英雄似的。她不高兴得连小嘴儿也鼓起来了!

  李来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本来是陕军将领董福祥手下的小武官,在加入义和团后,才一路扶摇直上,做到总头目的。在他的意识里,还觉得能到见皇帝,尤其能见到西太后,是一件足以荣宗耀祖的事。他心想,以一个小武弁出身,而能够令西太后特派专人迎入北京,和王公将相并起并坐,人生到此,还能不意得志满,睥睨群辈吗?因此他竟不权衡利害,竟要将义和团的主力,带到北京去耀武扬威一番!

  他也看得出娄无畏和柳梦蝶的不满,于是便欲急急打发他们出去。摆摆手道:“事情决定了。入不入京的事,就不须谈了。你们师兄弟多时不见,我不妨碍你们了,你们就到外面去叙叙吧。”他又含笑着对左含英说:“你也没事了,你若高兴就多在通州玩两天吧,你近来也辛苦了!”他作出通达人情,关怀小辈的样子,再摆摆手,这会议就算结束了。

  左含英没精打采地跟娄无畏、柳梦蝶出来,他见柳梦蝶还是爱理不理的,只顾低着头看路旁的花花草草,只好和娄无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但在闲聊中也有一件事情引起娄无畏的注意,师叔丁剑鸣的儿子丁晓已经出现,且见过了柳剑吟,还回到了保定城,整顿太极门,听说办得非常出色,已是名闻江湖。还听说他也很为柳剑吟出了一些力气,他的妻子就是梅花拳老掌门姜翼贤的孙女,而朱红灯则是姜翼贤的大弟子,因为这层关系,所以丁晓在义和团里也很吃得开。

  两人谈了一会,娄无畏突然看了柳梦蝶一眼,徐徐说道:“我有些小事情,要先走一步,你们多年不见,多谈一会吧!”

  娄无畏一去,左含英和柳梦蝶都觉得有点不大自然。左含英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多年不见,师妹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大师兄去后,她更是面色倏变,忽红忽白,看来竟像有重重心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不禁带着悲愤激动的声调对柳梦蝶道:“师妹,咱们从小玩到大,小时候也常常拌过嘴儿,但你从来不曾这样阴阴沉沉,爱理不理的,你不知道我这三年来多惦挂你!我自恨本领不济,不能像大师兄那样,匹马单枪到处找你。但这三年来,我白天里想着你,晚上做梦也梦着你。师妹,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恼我,尽管打我骂我都好,就请你别这样子冷淡我!咱们都是死里逃生,三年来久别重逢,你就是有什么事恼我,也得过一两天才发作呀!师妹,你到底有什么事恼我?你说出来吧!”

  柳梦蝶蓦地抬头,眼中含着晶莹的泪珠,哽咽说道:“三师哥,我并没有恼你!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对你,但我现在心里很乱,你待我好好想一想,再和你说吧。你今晚午夜,可以到女营来找我,咱们再好好地谈。”柳梦蝶说完了这些话,更显得忧郁阴沉,左含英也不敢拦阻她,只好柔声对她说:“是的,师妹,你看来精神很不好,是该先去休息休息了。今晚我再来找你吧。”这一对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就这样结束了他们阔别三年后第一次的见面。

  夕阳西下,明月东升。柳梦蝶回到女营后,就躺在床上,不眠不食,心中想着大师兄,也想着左含英。

  左含英长得更英俊了,他的影子在柳梦蝶心头,就像临风玉树在晚风中摇曳。她心里虽然舍不下左含英,但大师兄又那么需要人照顾。她忽然想起大师兄所说的心境垂暮的话,蓦地有一个想法在她心中泛起:“是的,左含英还年轻,又这样英俊,就是自己不理他,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孩子理他;而大师兄呢,却的确需要自己照料的。”她想了又想,觉得是应该牺牲自己,去完成他人幸福的时候了。

  这一夜,她在女营会见左含英。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情景,但却有不同的心情。她蓦地用一种急促的语调,对左含英说出了她的决定。她说得这样快,就好像生怕被别人截断了,以致影响到自己的决心似的。她说:“三师哥,许多话你不必问我,我也不必多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始终是你的师妹,我愿意对你很好,使你幸福,但我怕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应该告诉你,有一个人在你之前,隐隐约约的向我表达了他对我的心意。起初我不愿意接受,但我现在考虑了!”

  “谁?”左含英急问道。

  “就是大师兄!”柳梦蝶低着头微叹!她避开了左含英紧迫的眼光。

  “哦!大师兄!”左含英惊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能阻止师妹接近大师兄,但又不能抑制自己的悲痛。他蓦地回转了身子,匆匆地离开了,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第二天早晨,柳梦蝶接到了一封左含英留给她的信。信上说道,他不能在通州待下去了,也不希望再见到她。左含英在信上告诉她,他今天一早就要赶回天津。末了,还祝福她和大师兄幸福。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柳梦蝶昨晚虽下了极大决心,但其实却非常舍不得左含英。她读了左含英那封幽怨异常的信后,原本就已不大平静的心湖,更激起了极大的波浪,整个人顿时精神恍惚,欲哭无泪!

  刘三姑先前的话语突然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你到底喜欢谁呢?”她现在明白了,她喜欢的是左含英,尽管她故意冷淡他,但他一走却就给了她如许悲痛!这悲痛就是她爱左含英的明证。她也渐渐明白她对大师兄的情感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一种同情。自从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大师兄倾吐心情之后,她和大师兄的相处,就一直不大自然,总是觉得心头好像有一块石头压着。

  她又害怕左含英在受此重大的创伤后,没有气力抵御当前巨大的风暴;如果他碰上了强敌,还能够像以前那样机灵勇敢吗?“真是任性的孩子!”她有点怨起左含英来了。

  蓦然又有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要保护左含英。她觉得大师兄像一棵大树,已经可以独自抵御风雨,而左含英不过还是一个嫩枝。

  柳梦蝶的心情就是如此复杂又激动,她突然止住哽咽,匆匆收拾行囊,佩上青钢剑,藏好牟尼珠,也跟踪左含英赶到天津去了。她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两张字条,通知刘三姑和娄无畏。

  娄无畏当天晚上,也是整夜无眠,不过他在失落中却又有着欣悦:他在左含英回来的前夕,毕竟是下了决心退出了,他对自己能够有一份侠客的洒脱,不因自己的原故,去妨碍师弟师妹的幸福而感到欣慰。

  但这天晚上,他先接到左含英的留书,跟着又接到柳梦蝶的留书。左含英在信中祝贺他和师妹珠联璧合,同时说明自己从此要学他飘泊江湖,请大师兄原谅他不辞而行,也请大师兄原谅他从此不再和他见面。柳梦蝶则只是写了几行字告诉他:她去了天津。

  这两封信让娄无畏很是不安。“为什么师弟这样误解我呢?”他后悔自己伤害了师弟师妹的心。他想了又想,终于决定赶到天津去,当着师弟师妹解释明白。他愿意成全他们。他遂正式告知李来中,说有要事非到天津找他的师父不可。李来中本来想留住娄无畏,可是昨天娄无畏的面色很是难看,李来中也很不高兴。他见娄无畏这一说,还以为娄无畏和师父一齐反对他的计划,也就冷冷地说道:“你既然不愿在通州住,我也不留你了,但愿咱们能在北京见面。”

  娄无畏辞过李来中,便匆匆赶道,急急追踪,一路上但见头裹黄巾、腰缠红带的义和团,络绎往来,如洪流,如巨浪,他也不禁怦然心动。

  匆匆傍晚时分,他已赶到了天津。其时已是城门深锁,守卫森严。他不愿惊动守城的义和团,遂择了一处僻静之地,暗觑无人,涌身就轻飘飘的上了墙头。

  哪知他想避麻烦,麻烦却径自找上门。他上了墙头,正想下跃之际,蓦地有衣襟带风之声,来自身后,他久经大敌,不往前闯,反向后退,往旁一纵,竟再退出城外。这也是娄无畏自知犯了纪律,不愿引起冲突。

  哪知来人还是紧随不舍,竟似断线风筝似的,直跟着娄无畏身后落下。一面喝道:“什么人敢偷进城内?”说话之间,飒然掌风已朝娄无畏肩头按到。娄无畏急滑身卸步,“渔夫晒网”,丹田一搭,气达四梢,双臂一抱,右肘微抬,这是擒拿法中的“拆”法,娄无畏之意不在伤人,只求解拆。

  怎料来人身手竟自不凡,他刚一现肘,敌人竟微笑一声,疾如星火的用了左手“白鹤亮翅”,右掌向娄无畏中盘一挥,娄无畏急塌腰吸腹,急急后退时,来人已跟踪而上,“斜挂单鞭”,往下一沉,右掌立刻往下一切。

  娄无畏见对方来势甚猛,不愿硬接,急展开独孤一行所传身法,身形平地拔起,如巨鹰掠空,飞掠出二三丈外。

  娄无畏本待道出身份,消除误会。但他见来人,一连用了两手太极拳法,竟是非常纯熟,敢情有了八九成火候!他心中暗暗惊讶,怎的此时此地,会遇见一位太极名家!这身法手法,和自己的师父一模一样。他从不知道除开师父柳剑吟外,同门中还有如此人物?师叔丁剑鸣也不过如此,如果是他教出的,怎能有如此纯净功夫?如果不是他的徒弟,这人又究竟师出何门?

  娄无畏心中暗暗猜疑,故意不先说出身份,也立意不用太极本门功夫去应付,他暗暗盘算:且先用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法试试再说。

  来人见娄无畏身手不凡,也自惊讶!他深恐误伤了同道,这时虽已跟踪而至,却先不出手,再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赶快说出,以免自误!”

  哪知娄无畏并不答话,竟把门户一立,双拳一抱道:“你未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就急着出手,俺倒要看看你有多大修为,如此放肆!”

  来人见娄无畏并不理会,竟自挑战,心中也不禁暗气。他又怀疑娄无畏是敌方奸细,更是留神,遂愤然说道:“偌大一个天津城,俺就不曾见过有如此霸道的?若任你随来随去,莫不叫江湖人物看轻了守天津的义和团弟兄?俺没多大修为,但也不能让你这样放肆!”说罢把门户一立,就待交手。

  娄无畏存心试技,也就不再客气,马上走行门,迈过步,拉开式子,双臂箕张,狠狠前扑。他用的是独孤一行所传的大擒拿手法,只见一派凶猛犷厉,手脚起处,全带劲风。

  那来人不知娄无畏是什么家数,说是劈挂掌又不像劈挂掌,说是擒拿手又不像擒拿手,原来那正是独孤一行就鹰爪门的擒拿手,加以改变所独创出来的。来人资历尚浅,如何知道?

  但来人虽然暗暗惊奇,却毫不害怕,他的太极功夫,原是以静制动,就势破招的,不管你是何家何派,都紧守“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的秘诀对付。

  他不管娄无畏如何凶犷,他自是沉着应付,寸步不让。只见他身形展开,真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太极掌法,十分纯熟。只见两下子一换上招,闪、展、腾、挪,一攻一守,都是乍沾即合,进退闪避,俱都中规中矩,两人谁都讨不了便宜!

  这一动手,约有三五十招,功夫可就有点分出高下了。娄无畏虽然攻势劲疾,一派凌厉,却竟讨不了好处,反而有好几次几乎被对方的太极拳制住,若非变招快,阅历深,差点就吃了亏!

  本来娄无畏的功夫和来人原就不分上下,若论经验,还是娄无畏略胜一筹,但如何他反会处在下风?原来娄无畏因为看出来人是太极门的名手,存心较技,所以完全不使出自己太极本门的功夫,只以独孤一行所授的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来对付。

  独孤一行的大擒拿手和柳剑吟的太极掌本来也是功力悉敌,可是娄无畏学大擒拿手,不过五年,而太极掌则有十几二十年火候,如今只用五年的火候来对付怕也有十几二十年火候的来者,自然免不了有点相形见绌。娄无畏平日对敌,都混杂两家之长,所以特别厉害,而今却不敢露出一丁点太极门的身形手法,等于把本领封闭了一半,如何能不落在下风?还幸他基础极佳,大擒拿手法虽欠火候,也已得独孤一行所传的十之七八,所以还没有吃什么大亏。

  娄无畏心想,再这样打下去,难保不会落败,他想这玩笑也开得够了,不如给他戳穿了吧。他主意一定,突地身形手法一变,也使出了太极掌法来,一下子用了“玉女穿梭”、“如封似闭”、“三环套月”、“登山跨虎”等几手掌法,一式一式,滚滚而上。猱身进掌,一招一式,都显出他的太极功夫也差不多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娄无畏这一变招,来人不禁大吃一惊!急急纵身跃出圈外,把势一收,问道:“你原来也是我太极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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