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潜龙湖边现鳞爪
2025-01-14 17:59:15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江苏吴下,七子湖边,住着一位才高学富的秀才,名叫凌伯萍。他不但人品秀雅,而且富甲一乡。说起来,他的田亩并不算多,却有些商铺开设外郡,很能赚钱,如古玩铺、当铺、绸店之类,以此他得以坐拥巨产,隐居高卧。

  凌伯萍家中人口很少,只有一妻一女和些奴仆。他的妻是小家碧玉,和他结为夫妻,内有一段奇缘。据说凌伯萍性耽游览,不幸有一年南游湘汉,误上贼船,又教叛主恶奴所卖,险些丧了性命,被古刹寄居的一位老儒所救,才得免死。这老儒名杨心樵,也是隐居避仇的人。膝下只有一个爱女,小名春芳,尚在小姑,独处无郎。父女二人在江边古刹,设帐训蒙,春芳也住在庙内,为父执炊。这一日凌晨,突有个穿长衫的少年,从这小庙别庑内,水淋淋出现,手里还提着一把剑。杨心樵父女大惊,看这少年通身水淋,肩负重伤,庙门阶地上又发现斑斑血迹。这父女慌得严词诘问少年。少年书生长揖诉苦,自称凌伯萍,身是秀才,江行遭难。杨家父女把他救了,更衣敷药,假舍养伤,十分尽心。少年陌路获救,恩同再造,自然衷心感戴。杨心樵爱他年少多才,潜动了相攸之心。后来少年伤愈,春芳姑娘便由乃父主婚,嫁为凌伯萍的妻室。

  却不意春芳嫁了过去,杨心樵才发觉东床娇婿家境如此豪富,而自己女儿乃是续弦,并非原配。一年以后,又觉察,凌伯萍行踪可疑,猜是江湖人物。措大心事,顿感齐大非偶,老贡生心中不以为幸,反以为悔。可是这懊悔之情,又不能对女儿透露。光阴荏苒,春芳姑娘嫁凌伯萍不到两年,便生一女。老儒杨心樵心中郁闷,积忧成怨,不久生病,病重死了。春芳姑娘十分哀毁,凌伯萍极尽半子之劳,把岳翁好好安葬。这是已往的事了。

  春芳娘子和凌伯萍这夫妻俩的日常生活,可谓以财自娱,不羡神仙。夫妻俩整月地课奴艺花,督婢刺绣,度着隐逸生活。既不结纳官府,又复谢绝交游,服食起居极备豪奢,而且悠闲。

  服侍春芳的,有婢女,有佣妇;服侍伯萍的,有书童,有干仆。宅中还有门房、管事、厨役。而且还有个通房大丫头,名叫宝芬,是凌伯萍姑母送给的。这个十八九岁的使女竟很有力气,胆量也极大,敢独行黑道,敢在半夜入花园折花。服侍凌伯萍的书童,共有两个,内中一个叫宝文的,年才十六七岁,也很胆大力强,曾和宅中厨子老冯打过架。厨子老冯三十多岁的汉子,反被宝文小孩子打得直叫唤。

  春芳娘子看似蓬门少女,实则系出名门,治家相夫,井井有条,这些仆妇全都敬服她。她和凌伯萍伉俪之情很深,有时看来,凌伯萍倒像惧内。

  春芳娘子是个很俊美的女子,生得细腰削肩,眼波盈盈,一双手纤纤洁白,手指甲长有半寸多,隐透肉色,润如春葱。偏偏她丈夫伯萍秀才也养着长长的指爪,刷洗得晶莹如玉。夫妻俩春闺无事,有时要比赛指甲,看谁养得指甲长,谁修得爪甲好。有时春芳娘子故意逼着丈夫伸出手爪来,自己替他修剪、刮磨,更要用凤仙花、指甲草,给丈夫染成红指甲盖。她脉脉含情地说道:“这样,才像个姑娘哩。这样,我看着才喜欢!”

  春芳性好绘画,凌伯萍性好围棋。春芳也在抚女治家之暇,就拈笔调色,画得很好看的桃花。凌伯萍饮酒赏花,高兴时,常登七子山,找清凉寺僧下棋。

  却有一样,凌伯萍虽得艳妻,仍喜远游。每半年必要出门一次。这一出,少则逾月,久则两三月;甚至流连忘返,延迟至五六个月的时候也有。

  春芳娘子爱恋良人,不忍久别,便委婉劝他:“丰衣足食,在家安居多好?何必跋涉风尘,再受那番惊险?”

  凌伯萍含笑听着,我行我素,到要出门时,仍要出门。春芳娘子忍不住又娇嗔劝阻,伯萍便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叫我长侍妆台,终老温柔乡里,做你的脂粉奴隶吗?况且我也不尽是闲游,我也须到铺子去,算账收息。我只是偶遇名山秀水,顺路一逛,有干仆照护,再不会出错了。”又笑道:“上次不出岔子,你我也不会结成夫妻哩。”

  春芳娘子摇头:“收租收息,你不会打发管事人去,何必定要你出门?”春芳娘子情深妒重,便猜疑丈夫勤勤出外,必非无故,也许他在外面另有外家。因伯萍出游,总带着干仆凌安。春芳就用种种方法,向凌安密诘真情:“你们主人不断出外游逛,都是做些什么?”

  凌安垂手肃立,回禀道:“大爷好逛山水,又喜欢访古庙,找有学问的和尚道士,和他们谈论佛经密典。大爷和出家人说的话,小的也听不懂。”又道,“大爷不净是闲游,有时到自己铺子里,问问账,算算花红,也是常有的。”春芳不信,仍然穷诘凌安:“我不信他好逛山水,怎么我叫他陪我逛西湖去,他不愿意呢?你们大爷别是在外面私地里有外宅吗?”凌安低头正色道:“奶奶别多疑。大爷可不是那样的人。”春芳哼了一声道:“我若从别人口中访出来,我可不答应你!”

  春芳娘子仍不放心,又命贴身使女,向别个仆人打听。她有时故意向凌伯萍闹,试着用话诈他。凌伯萍那时必然含着诡秘的微笑,说道:“芳姑娘,实话对你说吧,我家里还有一对呢。你不是继室,你是第三个。在杭州还有一个,在苏州又有一个,在江州还有一对呢。”

  春芳道:“说真格的,我也不嫉妒你们,你何必瞒我?我一个人在家,像个孤鬼似的。你一出门,你想我多么闷得慌?外头若是真有人,我说实在的,你倒不如把她接进来,也好跟我做伴。”

  凌伯萍听了就笑,仍然故意装出正经神气道:“你若想找个做伴的,还不容易。我再给你娶上一个。一个够不?若不够,我给你娶两个。……现放着仆妇丫鬟一大群,你又像孤鬼似的了,你哪里是闷?你是要拴上我,你把我拴在床腿上,好不好?下回我要再出门,我一定带着你,你就放心了。”

  春芳娘子是个聪明女子,她丈夫说的话是真是假,虽不可知,可是他们情深情薄,却能从无形中体察得出。凌伯萍实在对她心无二念,爱眷良深。他即便性好出游,他的心神确是记挂着这一妻一女。若诬赖他有外家,春芳娘子也觉不像。但是凌伯萍总好像别有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聪慧的春芳,实在于无形中感觉出来了。

  凌伯萍的衣兜袖口,以及枕畔被底,春芳娘子曾偷着检索过,并没有发现类乎女人的信物,像秀发、弓鞋、丝巾、锦囊、钏钿、环佩等,伯萍身边一向没有。女人们测验丈夫的情爱,可以从他对待别个女人的神情上揣摸出来。凌伯萍不喜欢接近女子,他确像一个不二色的少年稳重男子。家中侍女不少,美姿容的也有两三个。伯萍对她们,委实是拿出家主的面孔,正颜厉色地讲话,决不带轻薄之态。

  凌伯萍的书房也不喜欢叫女眷进去,只有那个通房丫头宝芬,有时奉主妇之命,到书房送过茶水夜肴。凌伯萍却也不以为然,曾嘱春芳:“免了这节吧。如果要茶水,我自然叫宝文进来要。”春芳娘子咬着指甲,想道:“他……不像那种人哪?到底怎么回事呢?”

  并且伯萍的书房,好像就在白天,也不乐意叫仆妇、丫鬟进去。春芳娘子是主妇,她要到书房看看,自然没人敢拦。不过春芳自己也懒怠常去。去了,伯萍就起身迎送,夫妻间倒成了宾主似的。伯萍居然说:“请坐!宝文给奶奶斟茶。”这样子,书房之中是伯萍为政,内宅之中是春芳娘子为政。并且这书房,伯萍在家,就一个人在里面鼓鼓捣捣。不在家,就把书房门一锁,钥匙交给书童宝文看管,以便随时拂尘清扫。

  春芳想:他一个人在书房,都做些什么呢?她曾经抽冷子进去看他。有几次目睹他悄然独坐,捧卷沉思,也有几次见他在书房内自己舞剑。春芳忍不住询问:“你一个人关在屋里,也不嫌闷吗?”伯萍那时必起身逊座,笑着说:“我闷惯了。”又道,“闷得慌,我才想出门逛逛,无奈娘子又不准哪。”春芳无话,搭讪着手指宝剑说道:“你还会舞剑,你倒舞得很好。”伯萍扶桌笑道:“你不知我文武全才吗?何止舞剑,我还会耍刀花骗你呢。这才引起春芳娘子不放心,想来私访我。”夫妻俩说起笑话来了。

  偶有一次,看见凌伯萍独在书房,收拾书箧,书童宝文和干仆凌安给打下手,帮忙。这不仅是书箧,还有几只铁叶包角的皮箱。伯萍将它打开,正从里面翻弄出许多文件册子和零星纸条。春芳娘子恰巧进来,看见这个就问:“这些纸片子都是什么?”伯萍直起腰来,把手中东西放下,笑道:“请坐!这个无非是些旧信札、旧单据罢了。也有铺约、房地契等等。好久没整理了,有的潮霉,打算晾晾。”回顾书童、干仆道:“你们先出去吧,晾一会儿再装箱。”干仆、书童齐声应道:“嗻!”垂手退出去了。

  春芳娘子做出不愿意的面孔道:“这些东西应该好好收藏。你把它放在书房里,你放心吗?”伯萍笑了,随说道:“可不是,如今我有了家了。现有掌印夫人,我还放在这里做什么?”春芳不悦道:“我没挑你那些过节儿,我只怕你把要紧契据丢了。你又常出门,这个书房空着没人住,万一下人们手不稳,给你偷出去呢?”伯萍道:“他们敢!”忽又笑道:“你不知道,你那前房姐姐在着的时候,这些东西本放在内宅她那里,她殁了以后,内宅无人主持,我就把这些东西都移入书房了。现在你来了,你是我家的主妇了,这些东西自然该搬进去,交给你掌管。”

  于是书房中几只箱笼,都由书童搭入内宅,把钥匙交给了春芳娘子。却另有一具小箱,凌伯萍搬了出来,暗中交给了干仆凌安,春芳娘子并不晓得。春芳娘子是细心人,把这些箱笼吩咐女仆都安置好了,当时也不打开细看,只把钥匙好好地收放起来。一日凌伯萍不在家,春芳便开箱细看了一遍,内中都是些单据文契,还有些不相干的旧信,没有什么可疑。

  又有一次,春芳娘子偶然信步来到书房。她本是纤足妇女,脚步甚轻。又不喜穿木底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直等到一推书房门,来到门口,忽见凌伯萍一手扶着书桌,坐在椅子上,眼看着那个干仆凌安说话。凌安竟倚着桌子,也大模大样,坐在那里。一主一奴脱略形迹,平起平坐,正像是深谈什么事情。忽门扇一响,凌安突然站起来,急忙道:“奶奶来了!”立刻垂手而站,往旁边一退。凌伯萍回头一看,也不知不觉站起身来,说道:“你……你做什么?”春芳娘子道:“我不做什么。”秀目一转,看了看,竟一扭身回去了。

  凌伯萍忽觉不是味,急急跟了出来,叫道:“芳姐,芳姐!”春芳不答。凌伯萍追上来,手抚春芳的肩头,徐徐笑道:“你怎么走了?”春芳一甩手道:“什么样子,拉拉扯扯的!”又看了伯萍一眼,见他面红色变,她却又赔笑道,“你们是商量事,我回头再来。”姗姗地回转上房去了。凌伯萍望着春芳的背影,半晌才重回书房。凌安还在门侧,垂手而立。凌伯萍生气道:“你怎么不关门,这多么没有意思。”

  这一天,春芳娘子把宅中大小仆妇婢女,挨个叫来,挨个问了。这个仆人凌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主人为什么另眼看待他?假使凌安是个少年俊仆,倒有一说。这凌安却是三十多岁、浓眉巨目、气象赳赳的一个汉子,倒像个护院的打手,不似富室俊奴。春芳连问数人,都说凌安是个老家人的儿子,他父亲在宅内,听说有三辈子了。主人对待他,是与众不同。春芳听了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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