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县吏访贤窥盗
2025-01-14 20:36:37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两个月过去,凌伯萍率凌祥回来,带回不少东西,装了两口大皮箱,一只小皮箱,一直抬入内宅。自从春芳娘子发过话,不再在书房存放东西了。凌伯萍含笑对春芳娘子道:“娘子多寂寞,多辛苦了!”

  春芳笑道:“大爷路上多辛苦了!”笑着,他遂将小皮箱打开,内有一千二百两银子。伯萍对春芳说:“你收起来吧,这是今冬的用度,足够了吧。”问起来,乃是从故乡收进来的租子,也有一部分铺账,说是透支。

  那两只大皮箱没有当时打开,只叫凌祥抬到内室套间放着。春芳娘子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凌伯萍道:“有些布匹头,还有几卷子字画儿。”

  春芳好画花卉,就要拿出来看。伯萍道:“是山水,还没有装潢呢。”

  又过了几天。忽一日,干仆凌安进内宅回话,匆匆数语,转身退出。凌伯萍不知怎的,盯了他一眼。凌安转身退出来,进入外书房小院。凌伯萍在内宅踱了一个圈,忽然顺脚往外走,在厅心往来散步,抬头看天,跟着,干咳一声,又顺脚踱到外书房。

  外书房门已开,凌安正在里面,手拿一把掸子,忽坐忽站,眼看外面,样子很浮躁。那一个干仆凌祥也从后园急急匆匆地穿院过来,到书房院内。

  凌伯萍负手闲踱,向内宅瞥了一眼,迈步直入书房内。坐定,大声问话:“凌安,你扫地了没有?”

  “扫过了。”凌安答了一句,脸对着凌伯萍,主仆相看,忽说道,“院子还没扫完呢。”抽身退出,向凌祥说了几句话。凌祥点点头,俯身操起一把扫帚,站在小院门边,用这扫帚轻一下重一下扫地。扫一会儿,直起腰来,看看内宅。

  伯萍坐在书房椅子上,听凌安回事。听罢,仰脸想一想,沉吟,啜茶,又嘱咐了一些话。主仆一坐一立,一问一答,声音低微,只听见外面凌祥扫地的声音。

  直到午饭时,凌祥方才扫完了地,凌安也出离书房,来到门房。主人凌伯萍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桌子,低头寻思,从书架上信手拿起一套书,慢慢走进内宅。书童宝文正在屏门徘徊。春芳娘子正在绣榻上裁剪衣服,听伯萍进来了,也没有抬头,只信口问道:“你上哪里去了?”

  伯萍道:“没上哪里去。”顺手把书放在桌上。春芳娘子道:“我叫宝文请你吃饭,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说话时,那书童宝文溜到门房去了。使女宝芬却从厨房走来,回禀道:“奶奶,这就开饭吗?”

  春芳娘子徐徐叠起衣料,伸足下地,向凌伯萍一笑道,“人家等你吃饭呢,你又溜了。估摸是又上书房发呆去了吧?走吧,吃饭去,你听,这不是小桐叫你了?”

  饭开在中堂,使女宝芬带着小桐姑娘,已然早早地坐在椅子上等候,一见面,小桐就叫道:“爹爹,我吃那个,宝芬不给我夹。”宝芬道:“那个辣,吃不得。”

  夫妻俩坐下,和这爱女一同用饭。小桐这小孩子很唠叨,吃着饭总问话。平时伯萍必引逗她说笑,今天伯萍没有言语,低头忙忙地吃饭。

  饭后茶罢,凌伯萍在上房榻边,倚着被垛,半躺半坐,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春芳娘子要接着剪裁衣裳,说道:“大爷,借借光,你上这边来,别碍事。”伯萍就一欠身,挪了挪窝。小桐凑在他跟前说话。

  春芳娘子忽然说道:“伯萍,你怎么了?”

  伯萍道:“唔?我不怎么着。你怎么忽然问起我这个来?”春芳道:“我看你闷咕嘟的,好像很腻,你心上不好受吗?”凌伯萍把精神一提道:“我腻什么?你这是胡猜呢。”

  春芳道:“哄,你连孩子都不搭理了。你也不看书,你瞧你像泥塑似的……”

  伯萍忙一扪胸口道:“不是,许是刚才吃饭吃急了一点,胸口有点膨闷。”春芳道:“你喝点四消饮吧。小桐起来,别跟你爹爹起腻了,听见了没有?你爹爹胸口不舒服……要不,你就出去遛遛呢?好久没上清凉寺了,你找他们下棋去吧。宝芬,你告诉前边……”

  凌伯萍笑着摇头道:“怎么今天芳娘子直往外赶我呢。我吃饱了饭,犯食困,实在不愿动,躺一会儿就好了。”信手把桌上那套书拿来,打开布套,抽取一卷,往榻上一倒,闲翻起来。

  春芳娘子命宝芬把小桐领到花园去玩。她自己也不裁衣了,收拾起来,偎着伯萍坐着,低头赔笑道:“我给你揉揉呢?”柔情似水,恩爱良深。

  伯萍笑道:“吓,我又不怎的!我说,你也倒下来,陪我躺一会儿吧。”笑拍鸳枕,要并头昼眠。虽在深闺,究当白昼,春芳娘子不禁红了脸,道:“你又来了!”

  当此时,干仆凌安正忙着进城。

  这一天,凌伯萍白昼整天没有出门。一到夜晚,凌伯萍老早地睡了,并独寝在内书房。

  到了第二天,凌伯萍起得很迟,漱洗之后,似乎更没精神,很带倦容,又像熬了夜。春芳娘子看着他的面色,问道:“昨夜你没睡好吧?”伯萍淡然一笑,没有作声。

  午后,凌安从外面进来回话。凌伯萍挥手道:“知道了。”

  过了两天,凌伯萍又精神起来。春芳娘子只道他一时发烦,现在必是把个烦劲过去了。

  但是,突然这一天,干仆凌安很匆遽地进来回禀:“县里的二老爷来拜,还同着县里的陆文案陆师爷。”

  凌伯萍愕然,他素来不与官府往还,二衙蓦然来见,有什么事情呢?目视凌安,面现迟疑道:“你替我挡驾。”

  不过县尉绝非闲来访贤,挡驾无效。凌伯萍终于无法,皱眉道:“我就见见他,可是往哪里让呢?”忙穿衣冠,走到客厅,忽又停步,对凌安说:“往外书房让吧。”

  凌安摇头不以为然,早把客厅门开了。主仆急入厅内,看了看,也还罢了,就命凌祥拂尘,命宝芬备茶。凌伯萍扣好衣钮,徐步迎接。那二老爷和陆师爷已经下了小轿。

  二衙是个干员,姓宋,三十多岁,南京人。陆师爷很瘦,浙江余杭人,四十多岁了,留着短胡须,样子很酸。此外还有长随两名,持帖随轿。凌伯萍把长随看了一眼,以生员见父台之礼,上前拜见。

  宋老爷早抱拳大笑,口称:“凌仁兄,凌先生!”又回身介绍与陆文案相见。二客笑容可掬地说道:“久仰阁下是县境的隐士高人,我久仰得很!”几人遂进了客厅。

  凌伯萍疑心二衙此来,必有所为。等到寒暄了几句,宋老爷竟开门见山,直陈来意,不过是半公半私两件公益的事情:其一是编撰县志,求凌秀才入志局。其二是修筑文庙,请凌财主题捐。凌伯萍心上一块石头落地。

  宋老爷从长随手上,把捐册取来打开,恳请伯萍捐题。陆文案也从长随手上,把志局编纂条例讨来,递给伯萍,恳请他担任一席。

  凌伯萍看了看,只允捐钱修庙,不肯应聘修志,赔笑说道:“治生粗识之无,不懂志例,实在不敢滥竽。”取过捐册,拈笔题捐纹银二百两,将撰志条例重递给陆文案道:“实在对不起,老大人多多原谅!”

  陆文案笑道:“凌先生,你就不要推辞了。我们是奉县里太爷谆命,前来拜请的。太爷说了,小弟们如果请不出来,太爷还要亲来致聘的。”

  宋老爷又说:“关书和聘礼,县里也备下了,连同谢桐老、蔡范翁、顾鹤生……和阁下你,一共十三位,本月初一,一准同时奉上。由初一起,就算开局。太爷还要出宴诸位。这是本县公议的事,伯萍兄你推辞不掉的。况且这是桑梓要公,为了表彰乡贤,你更不该推辞的。”

  凌伯萍为了难,这有两件难处,其一纂志书须有真文学、真史才;其二,入志局须与官绅共事。凌伯萍站起身来,很趑趄、很焦灼地说:“治生实在不敢应命!治生一来年幼;二来寡学。治生不过是略知八股试帖诗,但是撰县志须有真才实学。治生区区幸窃一芹,躬耕自守,近来连岁试都不敢赴,我怎么敢秉笔呢?”

  陆文案笑道:“我们全晓得凌先生的古作是好的。你的诗颇近晚唐,你的古文也颇得半山神髓,你不用推辞了。”

  凌伯萍峻辞却聘,二县吏坚辞劝驾。一促一拘,僵持良久。那两个同来的长随,在客厅门旁侍立不动,两对眼贼眉鼠相,东张西望,不时偷看凌伯萍的脸。凌安、凌祥忙走进来,往门房里让。这两个长随冲着宋老爷、陆文案一努嘴,好像有吩咐,不能离开。凌安不管那些,扯衣襟,低声硬往外请:“门房泡好茶了,二位下来歇歇,喝一碗。”俩长随笑而摇头,越劝越不动,凌安话声越大。

  凌伯萍眼光一扫,立刻站起来,道:“两位上差太辛苦了!请到外边坐吧。凌安,给两位上差泡茶,拿点酒钱。”

  两个长随看了一眼,不动。凌伯萍板着面孔还在说,陆文案忙道:“你们下去吧。”

  长随这才嗻了一声,很规矩地退身倒步,出了会客厅,悄对凌安说:“你不知道,这位陆师爷脾气太大,没他的话,我们不敢离开。”遂在门房坐下喝茶,跟凌安互谈主人,偷偷地骂陆师爷。

  陆文案和凌伯萍谈话,仍然劝驾修志,也随意闲谈到别的话头上。宋老爷谈着话,坐久了,就站起来,在屋中走遛。“千溪万马图”也引起宋老爷的注目,连声夸好,凑了过去看,且赏鉴,且问:“谁画的?从哪里买的?值多少钱?”

  凌伯萍答说:“朋友祖传的。折价赠送的,说不清谁画的。”

  宋老爷顺手把那“古铜蛙”“玉观音”两件古玩拿起来,观赏不已。这古铜蛙是前些日子陈设的,玉观音是新近才摆在几上的。这地方原本摆着那棵碧绿色的白菜,如今绿白菜改放在内宅了,却将玉观音换在此处。

  宋老爷和陆师爷一个坐谈,一个走来走去看古玩。凌伯萍口里答对谈话,眼睛是追着看古玩的。

  这两个新客,谈起来没完,屁股好粘,过了很久时候,都无倦容。敦聘修志的事仍未解决,县衙定要致聘,秀才决计不干。因为这个缘故,两个客人想必是受命谆切,不得一诺,不肯轻回。

  这时候内宅也晓得了,现在饭时已过,客不言别,主不留馔,做主人的还在饿着肚皮奉陪。做主妇的心上搁不下了,打发婢女,来问听差,怎么还不请示宅主,到底备饭不备饭呢?

  凌安命凌祥陪着长随,自己抽身进内,回禀主妇:“这来的人是县衙门的师爷,要请咱们大爷写什么,咱们大爷不写。他们一死麻烦。刚才下人上去站了两次,大爷始终没叫预备饭,想必是交情过不着,不能留饭的。”

  春芳娘子听了,咬着指甲想:你们大爷从一清早,任什么也没吃,直陪到这早晚。怎么的,这客人也太没眼色了。其实就留他们吃顿便饭,也不要紧呀。凌安道:“许是大爷不愿跟他们套近乎。”

  春芳娘子道:“就为这个,甘心挨饿么?凌安,你再上去看看。索性你说,上边开饭了,把客人催走也就罢了。”

  凌安道:“只怕催不走,下人刚才也这么说,大爷只拿眼盯我,我没敢说。”春芳娘子道:“不要紧,他要不答应,你就说是我的主意。真是的,老这么饿着,人不受伤吗?凌安,你就去说吧。”

  凌安嗻的一声答应,退出内宅。但是他并不进客厅,却在客厅外,附窗窃听。此时厅中二客也没再谈修志,只泛开来讲今说古,和凌伯萍闲扯。凌伯萍耐住性子诺诺奉陪。

  又耗了一会儿,凌安心中焦灼、猜疑,忽然屏门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使女宝芬。春芳娘子等不得,又催下来了。凌安咳了一声,道:“这位大奶奶也真难办,大爷就饿这么一会儿,大爷没急,她倒急了。”宝芬抿嘴一笑道:“你瞧不惯吗?告诉你,只小桐先吃了,大奶奶也陪着挨饿呢。大爷要不陪着,大奶奶一个人吃不饱。”

  婢仆窃议,刚走进屏门,凌伯萍秀才招呼送客了。凌安、凌祥急忙出来。那两个长随也就出了门房。

  陆师爷和宋老爷先后上轿,向凌伯萍举手告别走了。凌安、凌祥掩上大门,忙问宅主,究竟怎么回事。凌伯萍摇头挥手,进了内宅。刚走进屏门,又抽身转奔客厅。二仆跟到客厅。

  凌伯萍站在客厅屋心,环顾四壁,看到万马图和古铜蛙,不禁自语道:“唔,不会呀!”眼光一落,落到桌上,还放着那份修志条例,凌伯萍又不禁摇了摇头。二仆全凑过来,请问。凌伯萍一脸懊恼,不肯回答,只说:“回头告诉你们。”两眼凝定,陷入深思。然而使女宝芬进来了,说:“大爷,大奶奶请您呢。”同时,春芳娘子听见客去,也寻出来了。

  夫妻见面,凌伯萍忙站起身来,把精神一提,道:“怎么,你吃了饭没有?”春芳娘子道:“谁吃饭啦,我这不是等着你了。来的是谁呀?怎么这么老半天才走?你看都快到未刻了。我叫老冯把菜都热了,快进去吃饭吧。越等你,越不来,把我饿死了。”

  凌伯萍脸上犹带迷惘之态,春芳娘子情不自禁,要过来拽伯萍。忽觉忘情,又把手垂下来。

  这时二仆已退,只有使女宝芬还在旁伺候。凌伯萍默默地跟着妻子,进内宅开饭。春芳娘子且吃饭且问:“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凌伯萍只说是县里人,要找自己捐候。春芳道:“捐多少?”伯萍道:“二百两。”

  春芳道:“好在是公益的事,捐就让他们捐吧,怎么麻烦了这大工夫?可是争执多少吗?”伯萍道:“可不是,他们不但捐钱,还叫我做文章。”

  一时吃罢饭,喝了茶。凌伯萍对春芳说:“我还得赶紧给他们做文章去。”春芳道:“做什么文章?”

  伯萍信口答道:“是县志的序闲篇罢了。”说着,站起来,到书房去了。

  春芳信以为真,就没到书房打搅,并且嘱告小桐:“你爹爹做文章了,你在后院玩吧,别去起腻了。”

  凌伯萍在书房,没有作序,修志的事到底被他拒绝了。现在他捧头深思,只揣摸二县吏和两长随的态度、神情和用意:“到底他们干什么来的呢?”

  凌伯萍潜起了戒心。跟着二县吏各自来了两三趟。干仆凌安也连进了两次城,跟宅主夜谈过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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