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避仇家狮儿砺爪
2025-01-14 21:08:0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光阴如脱弦的箭,倏忽过了十年。

  直隶省中部,文安、霸州一带,在数百年前,本是宋金的边关,有名的白沟河,正是宋金的界水。在霸州城附近三十里外,有一座镇甸,叫作信安镇,当年也是边围重镇,一到明清,便成为畿辅闲村了。可是民风强悍,犹有燕赵健儿之风,居民又很能恤邻扶患。镇内大街上很多铺户商店,又有定期市集,倒也热闹。街西夹巷内,有一户人家,共十间房,分成两院。正院六间灰房,是本镇祥记磁店马掌柜住着。另有小跨院,别走一门,这却是四间草房,两间北房,两间南房,原归房东自住。在八年前,这房东移入老宅,把四间草房赁给新由霸城搬来的客户了。

  这客户共只三口人,倒租住四间房。并且在八年前,这客户刚搬来的时候,几乎是三个空身人,任什么也没有。一个长身量、大眼睛的壮年男子,同着一个二十几岁的洒脱妇人,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两个大人每人提着一个小包袱,小车上推着小小两个铺盖卷。看样子像是逃荒的难民,看衣履却比难民干净,看神气又面带忧劳之容,估不透男女三人是干什么的,也不晓得搬到这里,是要投奔谁。

  乡下人久居故土,邻里街坊谁都认识谁。骤有异乡人移入,一见面就看出眼生;既看出眼生,便免不了打听。“这一家子是哪村里搬来的?干什么的呢?是哪家铺子的掌柜新接家眷来着?”当这男女三口坐着小车子进镇的时候,是由信安镇福来客栈的店伙陪同来的。多嘴的人围着看,趁便向店伙打听。店伙却也说不甚清,只知这三位客人由霸州城内联号福星栈店东给引荐来的,据说:“他们由打去年,就从外乡好像是北京城吧,辗转流落到咱们霸州来了。在福星栈住了半年多,好像是投亲不遇,扑了一个空,困在店中了。他们就在店中闲住。女的给人洗衣裳,揽外活;男的批些杂货,按日子赶集摆摊,将就糊口。”

  这样讲,他们三口是很穷苦的了。店伙说:“这男的很耿直,女的很正派,别看是投亲不遇,困在店中差不多快一年了,他们居然没欠下半文房钱。店东因为这个,很怜恤他们。听说他们要在咱们这里租房落户,做小生意;店东一时行好,就指引到你们新安镇来了。他们不但租这四间民房,他们还要等机会倒两间铺面哩。”

  多嘴的邻人听完了这话,很满意。有那多心的人,忽觉着不对茬:“他们有多少钱,要倒铺底呀?他们倒得起吗?”店伙听了一怔,摇头道:“这个咱就不知道了,反正人家有钱,没钱不会租四间房,还要掏本钱做买卖。”邻人道:“做什么买卖呢?”

  店伙道:“那谁知道啊?反正是能赚钱糊口的买卖,什么买卖不是人干的?干什么不能吃饭?”霸州人口角强硬,一说话就像吵架,其实他们是惯用反诘语,以问为答,来驳对方。

  跟着又有一个邻人矍然地提出疑问:“他们是两口子吗?好像女的岁数大吧?”

  店伙连连摇头道:“不不,人家是叔嫂,光棍小叔子,领着寡妇嫂子,带着一个没爹的侄子。”

  另一邻人道:“噢,那就莫怪要赁四间房了,人家三口人还是两个房头呢。”

  乡民只管议论,这三口客户已搬进新寓。当地男子在门外打听,邻家妇女就一而二、二而三,溜到人家屋里去问,人们都胡乱猜疑,这一男一女许是夫妻,赶情凿真了问,人家并不是,就看神情,也觉得不似。老娘们问了又问,才知道这是一出苦戏。这个光棍小叔子,从小在家务农,他的胞兄出门作幕,十来年没有音信,都以为人已不在了。直到上年,忽听人说,胞兄没死,已在北京做官发了财,娶了小婆;又赶上故乡闹蝗灾,他和嫂嫂商量,这才变卖财产,亲送嫂嫂、侄儿,出来寻兄。哪知人言不可靠,到北京扑了空,不但发财的话是谣言,连他胞兄是存是殁,也生了疑问。这一来,在北京,没找到胞兄,他们叔嫂侄儿三口,反害得欲归不得,流在外乡了。他们出来一年多,望风捕影地寻兄,很受了些困苦。幸有余财在手,才免为路殍。他们又摸到霸州来,也是误听乡亲的传言,说是他胞兄现在霸州做官。哪知霸州的州官只是姓氏同音。现任州官姓稽,他们却姓纪。

  乡村中人喜刺探别家的细事,若不打听明白,大有死不瞑目之慨。经王大娘、李四嫂,不嫌讨厌,彻头彻尾打听明白之后,左右邻人这才放了心,都叹息说:“大婶子是个苦命的人哪。我想你们当家的,估摸做了大官了,死是不会死的,倒是保不准他要娶小老婆。哼,如今儿做官的人都讲究个三房四妾的呢。大嫂子,你也想开着点。”

  新客户赔笑答道:“大娘说得对,我是往开处想,娶小老婆就娶吧。”

  那偎在母怀的男孩子,翻着漆黑的小眼说道:“娘娘,我爹爹不娶小老婆,我爹爹也不会做官……”

  那个年轻男子忙过来拉着小孩子的手道:“小孩子,少说话,来跟叔叔买东西去。”把小孩扯去了,单剩下纪大嫂应酬邻妇。

  娘儿三个整天不出门。区区四间小屋倒有三丈见方的空院子,乡下的房都有宽大的敞院。母子俩把二道门一关,也不知天天做什么。出门上街的,只有那个小叔子,名字叫什么蔚叔。这纪蔚叔据说名叫纪蔚宗,搬到信安镇之后,很谦和地跟街坊联络。闲过些天,便批发些零星货物,赶集摆摊,针头线尾、腿带子、叶子烟,什么都卖。人们看了,又觉纳闷,这一家三口,指什么过活呢?就指着那点点小摊吗?后来才听说,人家手里原有些存项,人家还打算租地、赁铺房、开小铺哩。

  半年过去,新来客户渐与居民相安,不再遭人猜疑,不再被挂在齿颊间了。纪蔚叔跟街面上的人物渐渐有了交情,纪娘子也跟邻妇处得很好,乡妇爱小,纪娘子也不惜小费,一挂线,半块烟锭,很邀得四邻的欢心。那小孩子纪宏泽也渐渐关不住了,偷空摸空,从家中溜出来,找街坊小孩玩。

  起初纪宏泽跟人不合帮,常常吃亏,大孩子欺负他,一天总有两三次哭着回家。小些的孩子,又被他打哭,叫人找上门来。他的手溜洒,小孩子比他大个一两岁,也打不过他。但是乡下小孩会合群,一个吃亏,两个帮打,纪宏泽总是吃亏的时候多。他娘很恼,反要打他,骂他没出息。纪蔚叔叹息劝道:“大嫂,你不叫他出门,岂不把他圈坏了?孩子正在贪玩贪长的时候,你把他憋屈病了,可又后悔迟了!”

  这话说得纪娘子泪往肚子里咽,想一想这话很对,小宏在外头挨了打,回家再挨打,到了夜间,必要发呓症,踢被说梦话哭叫。白天顺了心,晚上睡觉,他立刻会不闹。纪娘子因此又不舍得再打了。纪娘子便屈意哄慰,设法把自己的孩子烦恼岔开,再找邻孩,说一顿好话,管那半大孩子叫大哥,央告他们:“哥哥们多照应我们的孩子吧,他年纪小,他爹没在家。”或者拿出食物果饵,贿买邻孩。一来二去,这些顽童也会拘住面子,不忍再欺生了。

  小宏这孩子起初寡不敌众,孤掌难鸣,就是有力气,也要受气。人家学他的口音,管他叫小侉子,一唱百和地哄他。现在日久熟悉,他的母亲又会哄慰邻孩,近邻的小孩渐受感动,把他算入本街,也成了本街上孩子群的一分子了。他们拾柴火、挖野菜、摘地梨、放牲口,也叫着小宏,一面做活,一面淘气玩闹。有那半大的孩子,成群结伙地和邻村打群架,比武,扮戏,偷果园子,闹坟地比胆子。小宏人小胆大,也想参加,可是人家嫌他岁数小,“他们家里大人太胜”,仍不肯邀他。

  如此,直荒废了前后两年,纪大嫂长吁短叹,纪蔚叔忙忙叨叨,纪宏泽却得畅心纵欲地大玩了两年。越是东奔西钻,他越觉环境时变,触目皆成新鲜。于是,在信安镇定居之后,过了一年,他的蔚叔已经租好了“门脸”,开起小铺来。他的娘也跟着忙,包货包,称分量,生涯渐有一定。这天过了正月十五,他的蔚叔已给他找好了书房,他的娘也给他做好了新衣服,新书包,并且,蔚叔也给买来一部龙文鞭影,和几本三百千、仿本、笔砚,要打发他上学。

  他的娘不甚放心,因为学塾还隔着一条街,地远稍僻,她不愿小宏野跑,比隔街还远,她心旌悬悬,问蔚叔道:“近街没有书房吗?”

  蔚叔答道:“有倒是有,那位胡先生年纪大了,好喝酒,管得不严,耍起酒疯来,又无故乱打学生。倒是北街王先生,今年刚四五十岁,有耐性,教得好。好在隔壁张家那个学生也跟着王先生念书,正好同伴,大嫂放心叫他去吧。”

  纪娘子点头应允道:“要说呢,孩子认几个字,比一字不识好。咱们也不求他考秀才,中举人;只要能够念家信,能够自己写信,就够了。咱们的孩子还是……咳!”把全盘心思寄托在这一声“咳”中了。

  纪宏泽已经玩荒了心,野鸟入笼,不肯上学。又听说入塾规矩如何大,先生动不动要打板子,正和一般村童相似。这天早起,他娘给他洗脸,梳辫子,换上新衣服,挎好书包。他的蔚叔在一边等候。纪宏泽心眼里发毛,好像书房如地狱,先生就是阎王。他懒洋洋地挨磨,忽然看见他娘眼圈中含着两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了。纪宏泽人小心不小,他便觉十分不安,叫了一声:“娘!”

  纪娘子道:“孩子,我就指望你了。你要好好上学,长志气,不要逃学。”

  纪宏泽答应了一声,他的蔚叔拉着他的手道:“走吧。”纪宏泽出了家门,到了巷口,回头一看,他的娘送出家门,直到巷口。蔚叔一挥手,径带侄儿见先生,献贽敬,把这欢老虎似的小孩送入寒窗冷砚边。

  乡塾两间,有胡须的王先生坐拥皋比,有二三十个拖小辫的小孩,在那里提笔写字。静悄悄没有声音,纪宏泽直觉发毛。蔚叔和先生谈话,纪宏泽立在身边,东张西望。满屋的小眼睛都盯着自己,有的坏孩子冲自己挤眉歪眼。纪宏泽转过头来,旋见先生立起,引新生到大成至圣牌位前面,烧香叩头拜圣门,拜老师。先生给纪宏泽找了一个座位,在歪桌破凳上坐了。蔚叔跟先生客气几句,走了。剩下宏泽,顿觉塾中空气既冷又闷,勾得人发烦。偷看同学一眼,又偷看先生。先生是个黄病脸,有胡须,手指爪很长,似乎不甚厉害。同学有的还冲他咧嘴——那个邻村小孩,跟他打过架;还有东邻小孩,跟他一块淘过气,原来他们全拘在此处了。

  第一天温性,坐了半天,便提早放学了。已到吃饭时候,纪宏泽如飞鸟出笼一样,倒不能撒欢,一步步走回家来,他娘已在门口等候着了。纪娘子把他拉到身边,问了许多话,回到屋中,一面吃饭,一面还是盘问。纪宏泽只是怔怔地,没精打采。纪娘子试摸他的脸,似有点发烧。遂哄他出去,找邻孩玩耍。像这样,直过了三天,先生才命执笔描“上大人”,又过了两天,他才念起“尧眉八彩,舜目重瞳”。

  几月过去,纪宏泽度惯了书房生活,方才又欢起来。渐渐与同学结伴,下了学,凑到一处玩。这比那伙野孩子还热闹有趣,人多心思多,淘气的法子另是一样了。

  纪宏泽上私塾念书很欢。纪蔚叔开小铺,买卖也很好。纪大娘子不做外活了,乡镇地方外活也小,倒是小杂货铺零包卖货,包糖包,切烟丝,也得用人。他们叔嫂不用徒弟,只自己对付,纪大娘子也成了大忙人。乡镇仍喜早眠,一到黄昏,小铺上门板,纪蔚叔就锁门回家,说是教侄儿打算盘,催着写仿温书。一到近子刻,纪蔚叔又回柜,那时纪大娘子分包的零货小包也打奌好了,就由小叔带到柜上。街坊们都说这叔嫂两个好。

  纪宏泽随着村童入塾念书,到十一二岁,也该念出什么来了。听老师说,这孩子很聪明,就是贪玩,不肯用功;倒练出一笔好字,唯独背书,他怕得透透的,好像没耐性,不肯熟诵。并且他人大心大,心专往别处转,很够淘气了,贪玩胡闹,谁都赶不上他。他身子骨很结实,面色微黑,二目有神,先生说这孩子坏就坏在眼上,一对大眼骨骨碌碌地转,外面不哼不哈,一肚子调皮心眼。这孩子个儿不高,力气也不见得大,可是同学们全打不过他。他有了外号,同学们管他叫小纪猴。为什么叫他纪猴呢?倒不是因为他会上树,乡下孩子全能爬树摘枣掏雀,因为纪宏泽和同学们摔跤玩耍,只一动手,他立刻佝偻下腰,缩背,曲肘,一手掩胸,那一手就去拨打人。同学们年纪比他长的,力气比他大的,只要跟他一抓闹,总被他占了上风,他专会摔人。

  小同学们全知道纪猴太诡,你就捞不着他。你打他,他会躲,你只一扑他,他弯着腰不知怎么一闪,准把你诓一下子。你只往前一栽,他小子准得翻起来,把你上手一推,下腿一绊。弄不好,摔你一个狗吃屎,他小子就乐着跑了。因为这个,同学们骂他是猴崽子。

  同学中那个北街的二黑,就吃过大亏。刚一动手,纪猴的头就钻在二黑的胸前,被纪猴拿头一顶,下面一绊,二黑整个跌了一个跟头,摔哭了,直叫妈。二黑的叔伯大哥大铁都十四五岁了,跑上来就抓小纪的小辫。小纪又这样一扭,那么一转,同学全说小猴要吃亏,哪知大铁到底没有抓着小纪,他的脚叫小纪踩住,两手照胸口一推,大铁仰面摔倒了。

  二黑和大铁合起来,小纪且招架,且跑。忽然有行人经过,大声喝彩。这个行人是个布商,就说道:“好哇,两个打一个,这是谁家的孩子,别是把式匠的儿子吧?”终于闹出大人来,这场孩子架才罢。

  小纪这时不过十一二岁,同学中有比他很大的,还显不出他来。村童上学,不过念杂字学写算;上过一二年,最多三四年就罢了。小纪却不然,他的母亲、叔父还想大供给他。于是一晃到十三岁,他还是念书,除了两三个财主儿子,同学中可说顶数他学问大了。他虽然刚刚十三岁,在学塾中已熬到二学长的地步了,“四书”读罢,又是《左传》《诗经》,并且也开了讲。先生给他讲《左传》、讲《大学》;他说《大学》真要命。他还是耍小聪明,不很用功。他的全部精神不在学塾中,实在下学后。他如今也熬成孩子头似的了,他也跟邻近学童结成一伙,一下了学,便成群结伴,到各处乱转,想出法子来玩耍。削竹片为刀,缚竹枝做马,耍棒弄棍,一到黄昏,就胡闹起来。

  若到夏秋收获时间,村塾照例放假,先生也回家忙,学生也回家忙,只有这不种地的纪家,人家越忙,他们倒越闲在,小孩子更闲在。纪宏泽在这假期间,没有同学和他做伴,他就独自一人,孤踪乱窜,跑到邻村玩耍,或到河边洗澡捞虾。

  信安镇有葡萄园、瓜田、枣林,纪宏泽每每光顾,不但偷摘,而且毁坏。他虽然是小学生,倒成了野孩子了。他的母亲和叔父也渐渐看出他淘气来了,但他蔚叔经营着小铺,他的母亲也不能时时跟着他,也就没法,只有说劝罢了。他又把好话当作耳旁风,大眼珠乱转,自想主意,好话坏话全不听。

  一天下学,纪宏泽不知到哪里淘气,惹下了大祸,被人家打了个鼻青脸肿,觉得回家没法交代,在外面盘桓不归,直耗到酉戍左右。他母亲等他吃饭,越等越急。偏偏这天纪蔚叔又跟人下棋去了,她实在不放心,就找到街上。半路上正遇见蔚叔,忙问:“七弟,你看见小宏没有?”

  纪蔚叔也慌了,说道:“他还没回家吗?大嫂您请回,我立刻就找。他上哪里玩去了?”说着,大步走了下去。

  纪蔚叔到各处喊叫搜寻,并且逢人打听,直找了一两个时辰,反倒在离街半里地一座土谷祠旁,寻见小宏一人徘徊。纪蔚叔大声喊叫,他竟不答声。纪蔚叔怒极:“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叫你不答应?”就揍他两下,立刻揪他回家。

  刚进巷口,纪大嫂兀在口外伫望。她出来得急,没加衣服,被夜风一吹,身上抖抖地打战,心上一团急火。远远望见两条黑影,便叫道:“是小宏吗?是七弟吗?”两条人影全不搭腔,一直走过来,正是他二人。

  纪大嫂一见孩子寻回,早忘了一切,心花骤开,上前一把抓住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到底上哪里去了?可是洗澡去了?怎么不回来吃饭!”

  纪大嫂惊喜忘情,拖住纪宏泽,就往家中走,却忘了一声不言语的纪蔚叔了。纪宏泽这小孩子仍然一声不哼,甩开母亲的手,一头钻入里屋,竟脱鞋要睡。这样孩子见识,如何瞒得住大人?被母亲拖到灯影一看,原来面目有伤,血迹斑然,不用说,在哪里惹事,挨了打了。

  母亲心痛,又气又恨,叔叔更恼骂道:“你这书怎么念的?你不知道你娘就只你一个吗?你不知你的爹……你这孩子怎么不学好,往下道走!你到底惹了什么祸,叫人打得这样?你是偷人家的果园子了吧?”

  母亲与叔父严词诘问,他仍是一字不说。他倒倔强得很,打也不说,骂也不说,哄也哄不出实话。索性饭摆在面前,他明明饿,也不拿筷子了。闹了半个时辰,母亲看着心疼,只得把这场事隔过去。母亲重给热了饭,给他再端上来。他这样才偷瞥了一眼,见他娘眼中含泪,他这才羞羞惭惭,挨到桌前,低着头吃饭。

  第二天晚上,母亲、叔叔长篇大论给他讲道,哄他学好,别再惹祸。他一对大眼骨骨碌碌的,脸上似乎不受一点感动。他的叔叔又重到学塾,拜托先生。如此,纪宏泽也老实了十来天。

  但他转眼又忘了,玩伴找他。邻村的小孩在某某土岗,安下埋伏了,土坑中埋着石子,要乘夜前来,跟本村打架,“他们要偷营”!

  本村的军师就是纪宏泽,他不出马,大元帅有勇无谋,无才聚众,这些小孩只可回家睡觉了。那么这一场大战,只可高悬免战牌了。小纪接得小将的密报,立刻又跃跃欲动,把竹片刀拿出来。可是“事机不密”,有好几个小孩的“家里大人”知道了,忙把自己的孩子老早拘在家中,也给纪大嫂送话,“他们要打群架”。

  那个大元帅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叫他爷爷打了一顿拐杖。只剩下纪宏泽,孤掌难鸣,部下也星散了。他还是不死心,在巷口彷徨,往各家探头,唱出他们的集众的军歌,想把玩伴啸出家来。被他的纪蔚叔寻到,厉声叫道:“小宏,你不回家吃饭,在人家门口闹什么?”

  纪宏泽翻了蔚叔一眼道:“小黑借我的仿圈了,我找他要仿圈。”

  小黑的姑姑开门骂着出来,忽见纪蔚叔,立刻告发他们的密谋。纪宏泽便被蔚叔捉回家去。母亲、叔叔都跟他讲道理,说了许多话,“你要知道,你不是乡下野孩子。你怎么引头打群架呢?”他低了头,一声不哼,也不知道这些话打动他没有,脸上表情却是那么木然漠然。纪大嫂哀叹了一声,流下泪来。

  又有一次,纪宏泽不知在外面干了什么,脸上没伤,可是回家嗒然若丧,待了一会儿,就忙着削木棒,击石做戈,好像又吃了亏,要打算报仇。他的娘看出情形,就防备下。并且明知问不出来,也不再问,只泛泛劝解,略略提示:“你跟人家孩子可不一样啊,你知道吗,人家可是有爹有娘。”说到这“爹”,纪大嫂声音哽塞,眼泪直转。

  纪宏泽偷眼一看,不禁自语:“哼,又掉泪了,哭不够!”

  “哭不够”三字,本是他心中的话,可是一时忘形,竟说出声来。纪大嫂突然立起,面泛红云,她勃然大怒了,骂道:“你,你,你这个没心肝的奴才!”纪大嫂浑身打战,气得手脚冰冷。

  纪宏泽看出不好,扭身要溜。纪大嫂喝道:“小铃子,你给我站住!”

  纪宏泽感觉到母亲动了真怒,他究竟是孩子,他立刻夺门要跑。纪大嫂往前一赶,只一步,到了纪宏泽身后。纪宏泽失声一叫,还想支撑,被他娘像捉小鸡似的擒住,只一带,纪宏泽跟头踉跄,栽到内间。纪大嫂回手关上屋门。

  屋中微有声息,旋即听见小纪失声一叫,立刻又没有声息了。如此,直到晚饭后,纪蔚叔在铺中饿得肚子叫,还是不见家中送饭来。纪蔚叔只得提早上板,连账也没算,就回家了。家门竟没有上闩,纪蔚叔进了院,回身闩上。一看正房,屋门交掩着,推了推关着呢,纪蔚叔忙叫了一声:“大嫂!”

  屋中人半晌才哑声答应,立刻开了屋门。纪蔚叔急道:“大嫂怎么了?”纪大嫂早已扭过脸去,退到内间。纪蔚叔道:“大嫂,饭熟了没有?”在堂屋打转,忽一眼看到内屋,这才明白了。小纪正在内屋当地跪着呢。

  纪蔚叔道:“小宏,你又惹你娘生气了。”偷看纪大嫂,面色苍黄,两眼通红,在床上坐着喘息,满脸都是泪,连衣襟都湿了一大片。小宏在地上跪着,浑身是土,手面有伤。纪蔚叔还道是他在外面打架了,哪知纪大嫂恨儿不争气,把小纪大打了一顿,打完又罚跪,已然闹腾了两个时辰了。这孩子口中就不肯说出半句求饶、知悔的话来。要罚他跪,他更倔强起来,打死他,他也不下跪。纪大嫂伤心断望已极,几乎要自杀。母子俩关上门闹,大加责罚,不许出声,小纪也不肯出声,又没有人劝,母子全下不得台阶。直等到纪大嫂拿出刀子来,小纪方才害怕。方才下跪,可是到底不告饶。

  纪蔚叔代为求情,把小纪拉起来。纪大嫂痛哭起来,说道:“七弟,我一点指项也没有了!这孩子越大越没出息,您听他说什么,他挖苦我又哭了。我实在不争气,一想起来,就不由得掉泪。别人没笑话我,他倒笑话我,这东西多够浑!小铃子,你越大越叫我伤心。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身上担着多大的债!你胡吃闷睡,你跟人家比吗,我这个娘本来也不配做你的娘……”

  纪蔚叔立刻变了色道:“大嫂哑声!”又低声道:“大嫂别跟他小孩一般见识,您是最有打算的,您不是早把主意打好了吗?现在他十三,还有三年,到了那时,您再看。”

  纪大嫂呜咽道:“我哪还能管得了啊!这孩子又不好好学能耐,又不好好念书,从小看大,三岁至老。这孩子从前还差不离,哪知他由打去年,一上学更学坏了。还叫我有什么法呢?想到我姐姐,先一步去了,他爹别看是……他们全比我强,我如今是活受罪。哪一天我才熬出来呀!”

  纪大嫂吞声掩面痛哭,不使哭声外扬,双肩耸动,连嗓子都哑了。纪蔚叔急得抓耳搔腮,看了看小宏,又看看纪大嫂。心中也自叹恨,因劝道:“大嫂,小孩子都有这么一个犯浑的时候,他如今十三,由十一二到十三四,正是小孩子犯糊涂的时候。他已然有大人的心路了,还没有大人的见识,一定要胡闹。我记得我小时,也有这么两三年。大嫂是最有骨气、最有见识的人,您别看在一时,小孩子总忘不了贪玩,犯浑。好在他如今练的初步功夫却还差不多,您再多忍耐,再看他三年。别的话千万少说,您早先打的那主意很对。”

  这叔嫂含泪对谈,纪宏泽明知是议论他,他也迷迷糊糊想起旧事来了。他也曾盘问过大人,大人从来不叫他问,一问就打岔。现在他也听出好歹话来了,他们大人话里话外,还含着别的意思,他可就推测不出了。可是母亲对自己不满,他是知道的。他也想讨母亲的喜欢,无奈一玩起来,他又情不自禁了。并且他又想:母亲本来好哭,说她好哭,也是实话,怎么就值不值生这么大的气?我说的是实话啊!

  纪蔚叔直饿到半夜,才把母子安慰好,把小宏私劝私哄,费了五车唾沫,小宏这才过去,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说了四个字:“娘,我不了!”

  入睡以后,母子躺在枕上,纪大嫂涩着嗓子,又讲了半晌。这可是多此一举了,她正翻来覆去地比喻,纪宏泽早已鼻息重浊,扯起鼾声来了。

  自经此次,纪宏泽好像也略受感动,很安静了七八天。但是不久,他又闹事了。这一次大概又是跟人打架。早晨起来,他母亲给他先梳小辫,次打脸水,梳洗干净了,才打发他上学。母亲拿着梳子,给他拆开发辫,刚要往下通了,他带出护疼的样子。乃至用梳子一梳,竟格格不下;强通下来,随着梳子掉下来一缕头发;又一通,又是一缕。母亲停梳细验,才知道他的头发直掉落十分之二三,不用说,又跟人揪小辫,打死架了。他才十三岁,他竟这么好勇狠斗。母亲唉哟了一声道:“好孩子!你!”料着也是白问,只得好歹给他梳上,打发他上学。

  到了晚上,对纪蔚叔说了。叔嫂二人苦苦盘诘,严加劝责。这孩子还是那么拧,一言不发,把耳朵交给母亲、叔叔。纪蔚叔也不禁失望道:“你这孩子怎的这么不听人劝呢?你爹爹一辈子好汉,你母亲精明强干,都是很爽利的人,怎么单单你这孩子,又硬又拧,又不学好!”

  可是,自从那一回母亲动怒之后,他就怕见母亲落泪。因为他这位母亲,与别家母亲不同,从来溺爱他,没有加责过。纪宏泽脱口失言,讥诮母亲好哭,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痛心。他口头上尽管倔强,他可是不敢看母亲眼泪汪汪的那模样了。

  母亲一哭,他立刻受不了,抓耳搔腮,恨不得把母亲的嘴堵上,把眼泪也给止住才好。纪蔚叔渐渐体验出这一点来,暗告纪大嫂:“这孩子不是没心,只是口硬,不肯认错罢了。”

  纪大嫂叹道:“但愿他有心,我才不白活着!”

  又过了些日子,突然又激起大波大浪。时候正值大秋,学塾又放秋假,小学生们随同家里大人全都上地了,连王先生也回乡收粮去了。于是纪宏泽又成了闲人一个。每逢纪宏泽惹是非,多在阴历五月麦收、七月大秋放假的时候。现在又到了惹事时候了。

  纪宏泽竟拿着三只真镖,满野地乱跑。这不是儿戏的假镖,竟是真镖。他拿着这三只真镖,一把竹片假刀,独戏无伴,一头跑到隔村场院那边。他噌噌地爬上树,他上树的功夫比村童都高。他攀枝踞树,往下试打一望,望见了人家的院落,正在喂猪。相隔足够数丈,他要试试腕力。同时他模仿乡下戏台中武生武丑武花脸的本领,他就一扬手,“着镖!”镖奔小猪打去了。

  他的腕力居然不弱,他没有白练,小猪“唧”的一声,掉着尾巴乱跑。猪主人立时听见乱群的声音,壮男壮妇全都“下地”收割去了,村舍中只有老弱。一个老妪、一个梳丫髻的女孩跑出来,看见小猪屁股上插着一只带布条的冰钻,登时叫起来,要给猪拔下。这猪负痛乱跑。在灶下做饭的主妇也被闹出来:“谁扎的?谁扎的?”

  正在乱嚷乱骂,往门外寻找,骄阳下照,树上的人影在地,忽被那小女孩瞥见,叫道:“奶奶,奶奶,你瞧树上有人!”

  纪宏泽一抱树,出溜滑下平地,一溜烟跑了。可是他丢了一只镖,这只镖成了赃证。

  他又一阵乱钻,钻到人家葡萄园,他要施展他飞檐走壁之能,盗取人家的葡萄。顽童们惯用秫秸劈成细篾,做成筷子篓的形状,缚在长竿上,可从园外偷摘人家的葡萄嘟噜。细篾小篓留有小口,探到葡萄嘟噜上,齐蒂只一拧,就摘下一小嘟噜。

  小纪嫌这个竹篓形小力软,竟用鸟笼改造,制成一个大篓,把人家大嘟噜葡萄一拧,就拧下一大串,足够一二斤。他说:“看园的老头子好骂街,本够可恶。现在换了他的女人,这老婆子更是可恨,小孩子在她葡萄园左近一走,她就跑出来骂,她把人全都当作偷葡萄的贼了。这不可不惩罚她。”

  巧极了,葡萄园外没有半棵树,定是主人防人攀树来偷,把树砍掉了。可是园中有巨树,他人上不去,距墙根很远,小纪居然想出法子来。他在墙外只一跑,又一攀,就能上墙,然后用绳子照树上一抡,做成活套,挂在树枝上,小纪就借力一悠,悠到树上。然后居高临下,大摘葡萄,且摘且糟蹋。

  葡萄园有狗,小纪竟加以贿赂,给它投下食物,狗不再咬他了,反拿他当好朋友,在树下摇尾乞怜,另发出欢迎之声。小纪瞎胡闹,在树上以孙大圣自居,大摘大吃。饶他心眼多,到底忘了一样,跳墙上树易,摘了这些大嘟噜葡萄,要想回去,可就不大容易。他只顾打算入园上树,忘了“饱载而归”时怎样下墙头。他回不去了。

  狗在树下欢迎他,久等食物不再投下,狗就发出低哼,尾巴摇得更急,而且跳前跳后。小纪在树上彷徨四顾,有心下地,又望见园门上锁,这仍得翻墙,但园中地窄,竟没有向上蹿的余地。他抓耳搔腮,盘算逃走的办法。

  忽然看见看园人从屋中出来了。却又不是那个老婆子,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娘儿们,脸上还抹着红红白白的,原是老婆子的侄女儿,怄气回家。这女人因园中无人,就在葡萄架旁蹲下小解。忽然听见树叶子簌簌作响,又见狗冲着树摇尾巴,这女人未免有点疑怪。忽然“啪嚓”一响,小纪怕人家看见他,就往叶密处一钻,兜中的葡萄有的掉下来,吓得他手忙脚乱,索性满兜葡萄全落下来了。

  那女子大骇,慌忙提衣要起,没有起好,竟坐下来,坐了一屁股泥。小纪忍不住扑哧一笑。女子大怒,系好衣裤,找了一根木棒,站得远远地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偷看老娘撒尿?”

  小纪笑道:“谁看你来?”

  女子越怒,扬着木棒奔来骂道:“好小兔羔子,你还笑?你就没有姐姐妹妹吗?你的姐姐妹妹就没有撒过尿吗?你他娘的偷看什么?”

  那女人起初当是野男子,她心中只是奓着胆。小纪一还口,她听出童子音来,倒放了心,越往树下凑来,一个劲地骂。最恨小纪偷看她了,她把偷葡萄的事倒没搁在心上。

  小纪道:“我看你做什么,看你又有什么稀罕?”小纪的笑声,闹得这女人满脸通红,手持木棒仰望,要认准小纪的面目。小纪借枝叶把脸护起来,女子已看出是个十几岁的小孩,骂道:“我看你咋着下来,你滚下来,奶奶打不死你!你给我滚下来!”

  小纪道:“你快回去洗洗你那身上的尿去吧,我都替你怪脏的。”

  小孩子不知男女之嫌,十分调皮,女子恼羞成怒,教唆狗咬人。狗又不听支使,小纪也没有下树的举动。这妇人嗔极,撮碎砖来打小纪。小纪不依,就把成嘟噜的葡萄往女人头脸上砸。

  女人大嚷起来:“这是谁家的小兔蛋,你还要造反?偷了葡萄,还打人。你等着,我叫人去,把你吊起来,打个臭死。”

  妇人示威之后,调头就走,故意推门弄锁,却在葡萄架后,静等小纪下树,她想痛打他一顿出气。小纪十分诡谲,仍不下树,笑着说:“大娘儿们,你别冤小爷,我看见你的衣襟了,哈哈,哈哈,藏不住了。”

  妇人使诈语,纪宏泽也使诈语。妇人藏不住,忍不得又跳出来骂:“反正你小兔羔别想下来了,奶奶跟你耗了。”

  纪宏泽在树上笑道:“小太爷也跟你耗上了。你瞧吧,太爷这一辈子就不下来了,看你有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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