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1-12-10 18:49:28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最近也是人懒了一点,府里的事很少管了,由着他们胡闹去,才弄得这么没上没下的,以后倒要加点精神管一管。小鹃!”
  “婢子在!老太君请示下。”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丫头,长得很玲珑精干,而且一直就站在王妃的背后,可见她是王妃身边最得力的侍儿了。她可是规规矩短地退了两步,才跪下来回话的,王妃笑了笑,道:
  “你说对张妈这件事,咱们应该怎么个处理法,才能不落人笑话?”
  小鹃着实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王妃想是知道她的难处,笑着道:“说好了,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个底子,只不过是想知道一下你的看法如何?”
  小鹃顿了一顿才道。:“太君,王府里一向有规矩,张嬷嬷所犯的过失只是犯上而已,最多是罚两个月的例钱或者再加上一两个月的苦工……”
  她说得很牵强,而且也是很轻的了,但心中仍然感到不安,但是如此,已经引来了一对怨恨的眼光。
  那是两个中年妇人,她们虽是站在大厅的两侧,但都是王府中有头脸的大红人,因为她们是跟张妈、秦妈一起陪嫁过来的,算是王妃的贴己私人。
  正因为她们是王妃的娘家人,所以王府中的人,平时对她们也很客气,养成了她们骄狂自大的习气,除了几个主子之外,几乎没人在她们眼睛中。
  所以张嬷嬷被人困了送回来,她们会认为是奇耻大辱,不过秦嬷嬷因为在王妃面前为张嬷嬷说项而受了罚,使得这两个学了点乖,不敢随便开口了。但是她们听了小鹃的话,仍然忍不住怒目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怪她太不给她们这班老姊妹的面子了。
  但是这情形却没有漏过王妃的眼睛,也使王妃感到了心惊,她没想到自己身边的这四个人居然跋扈成这个样子,在自己的当面尚且如此,难怪张妈在外面会无法无天了。
  王妃压抑着自己的怒意,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她们的骄气压一压,否则,她们更将作威作福了。
  于是不动声色地道:“李妈、孙妈。”
  那两个婆子连忙夸前两步道:“奴才在。”
  王妃道:“你们认为小鹃所说的处分如何?”。
  问到她们的身上,她们却又不敢表示意见了,王妃又催了一遍,李妈才壮着胆子道:“奴才以为很合适。”
  “孙妈,你呢?”王妃的脸转过来。
  “奴才也是一样,认为很合适。”
  王妃冷笑一声:“既然你们自己以为很合适,为什么刚才又狠狠的盯着小鹃看呢?”
  两个人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道:“奴才没有。”
  “没有?我亲眼看见的,还会冤枉了你们不成?哼,我知道你们四个人,仗着是跟我过来的,平时里颐指气使的,作威作福,已经不是一天了,人家受了你们的欺负,不敢来告诉我……”
  那两人吓得脸色如土,连连磕头道:“奴才不敢!”
  “当着我的面,你们都敢使眼色,还有什么不敢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你们还敢赖,掌嘴十下,自己动手。”
  李妈跟孙妈不敢再说了,每人结结实实的给了自己十个嘴巴。王妃这才叹了口气道:“你们实在太不像话了,在王府里都是这个样子,出去还不更要端成王母娘娘似的了。尤其是张妈,更是可恶,我派她出去是因为郡主刚成家,要她多操点心照顾着点,她倒去做老封君了,幸好遇见那位谭姑娘是个有担当的,要是老实点的,不是叫她给压了下去,让人说我们王府里不知道有多么仗势凌人呢?”
  别人都不敢说话,还是那两名女官之一开了口道:“老太君这顾虑是对的,娘娘一直告诫我们,说位高易遭忌,我们凤仪宫中的人,到了别的宫里,要特别的谦和,这才是母仪天下的模范。”
  王妃点点头道:“可不是吗?娘娘是一国之母,都如此的谦逊虚心,我们在外面的人倒神气起来了。”
  那女官道:“老太君则这么说,王爷和几位国舅为国之栋梁,虽然位居极品,但公忠体国,虚心下士也是备受天下称道的。再说老太君怜老恤贫,仁慈之名,在京师谁人不知?”
  另一个女官也道:“老太君若不是一个明是非,讲道理的人,那谭姑娘也不会把府上的人困了送来了,这件事错非是您老人家,换个人也真没这么大的雅量能忍受下来的。”
  总算这两张嘴能说会道,把王妃的满腔怒气说得平息了下来,轻叹一声:“话虽如此,但是这批奴才太可恶了,若是不好好惩治一下,我刘氏一门的名声就给他们破坏尽了!小鹃。”
  小鹃忙上前道:“奴才在这儿。”
  王妃道:“我也不必再见张妈问什么了,你去传我的话,张妈掌嘴二十,由一等月例降为三等,仍然拨到张家去侍候郡主,派在粗使打杂工作,掌过嘴后,你自己押着她回去,向那位谭姑嫂致歉,同时也去看看郡主,告诉她我明天看她去。”
  这个惩罚太重了,尤其是第二项,由一等月例降为三等,那倒不是银钱的差别,而是身份上的差别。
  她们都是自幼卖身,终身为奴的,尽管她们已经嫁人生儿育女了,但是在名份上,始终是下人。
  不过下人也要分等的,像张妈她们,因为是王妃的陪嫁丫头,侍候了主子几十年,地位已经很高了。
  她们虽然还到府里来侍候,但是只管管事而已,自己不必操劳,甚至于饮食起居,都有人侍候她们,等于是个二等主子了,也因此才养成她们目空一切的骄态。
  一等月例,每月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但降为三等,却只有一两了,张妈自然不会心疼银子,她们每月的各项进账、分外的赏赐以及外头的孝敬,比这多上不知多少,可是降到三等月例后,那就是失去了以前的地位,沦为粗使的仆妇。
  这一降从天堂跌到了地狱,无怪乎小鹃到外头一宣布,张妈的脸色整个变了,几乎无法相信,怔了半天后,她还挣扎着要进去问问王妃。
  小鹃冷笑道:“张嬷嬷,老太君为了你,已经生了大半天的气了,你害了自己不说,连秦嬷嬷、李嬷嬷她们都跟着倒了楣,挨了一顿好罚……”
  “我不信,王妃对我不会这么绝情的,我要去问问。”
  “张嬷嬷,你要弄清楚。你已经不是一等管事大奶奶了,没资格进去了,老实点认了罚吧,别给我们添麻烦,来人,掌嘴。”
  那四个随来的婆子已经为张妈所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正是出气的时候。
  听见小鹃的吩咐后,上前老实不客气,劈劈啪啪的一顿巴掌,等到小鹃喊停的时候,已不止二十下了。
  不过也没人去计较这些了,当小鹃押着张妈,回到了探花府的时候,谭意哥正在湘如的屋子里闲聊。
  谭意哥没提惩治张妈的事,湘如也不便提,所以当夏莲来同报说王府派了小鹃来回话的时候,湘如多少有点不安,谭意哥却从容自然叫请。
  湘如连忙看看夏莲,从她的眼色中看出事情很顺利,她才放了心。小鹊到了里屋,郡主跟谭意哥都站了起来,问了王妃的安,小鹃恭敬地回答了,然后再向湘如跪下请安问好,湘如道:“见过谭先生,她不但是我的姊妹,更是我的闺中良师益友,一肚子的好学问。”
  小鹃忙又跪下叩头见礼,谭意哥倒不好意思了,勉强受了半礼,让小鹃在脚凳上坐了下来才道:“鹃姑娘,我很失礼,把张嬷嬷送到王府上去,王妃很生气吧。”
  小鹃道:“是的!老太君的确很生气,但也非常抱歉跟感谢,老太君气的是张妈她们太跋扈了,抱歉的是没有把她们教导好,所以叫婢子特地前来谢谢谭先生的管教,还请谭先生不要介意她们的无礼。”
  接着又把王府如何惩治张妈的情形说了,湘如吁了一口气道:“娘果然是明白事理的。”
  谭意哥却毫不意外地道:“我早就知道王妃是贤明不过的,这结果早就在我意料之中。”
  湘如倒不禁愕然了道:“妹子,你早就知道这结果?”
  谭意哥笑道:“不错,不信的话,你可以问秋苹,我已经把张妈回来后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秋苹满脸钦色地道:“是的,谭先生说张妈回来后,罚到后园看门去,说那个地方人少,一则便于她反省思过,二则也让她的面子上好过一点,若是在别的地方,跟别人一块儿工作,不仅面子上难看,心里也不好过。”
  湘如不禁笑道:“妹子,我真服了你,你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么知道娘一定会把她贬回来呢?”
  秋苹道:“是啊!当时我也不信,我说张嬷嬷不一定还会回来,再说回来之后,到那儿去也不合适,她是一等管事嬷嬷,而原来管园门的老徐妈只是个三等仆妇,可是谭先生叫我等着瞧好了,错不了。”
  湘如笑道:“妹子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娘对张妈的处分一定是如此呢?老实说,我都没把握,要是我把人送了去,都不敢望娘能做到这一点。”
  谭意哥一笑道:“由女知母,我从湘姊的一切,就知道王妃绝对是深明事理的贤母,所以我才会把人送到王府去。”
  湘如道:“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吧。”
  谭意哥道:“当然是略为牵强,但是不管我对王妃是否了解,那结果绝不会出我的预料,因为我惩罚的是一个桀傲慢上的仆妇,王妃如果接受了,只会赢得谦虚知礼的美名,没有人会说她怕我,反过来她要是为我这种举动生气,也只能放在心里,表面上仍然要接受我的措置,否则她就会担上倚势压人、不明事理的恶名,没有人会做这种傻事的。”
  湘如不禁苦笑一声道:“妹子,你的心机真深。”
  谭意哥庄容道:“这不是心机,而是处事的手法,一则是我必须借此立威,再者我发现家里的人都有一股子傲气,这是很不好的事,如果再不加收敛,愈来愈盛,就容易出事情,轻则得罪人,重则惹祸生灾。”
  湘如有点惭愧地道:“是的,妹子,这多怪我没把他们教好。”
  谭意哥一笑道:“湘姊,这倒怪不得你,因为这些人在你的面前都很恭顺,你根本无从去发现他们待人接物的真正态度,这种盛气凌人的架势,以王府中过来的人尤甚,就更应该加以收敛了,因为玉朗只不过是个新科探花,身未膺爵而门人有公侯之傲气,这最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气量大的不予计较,却会在心里对主人生出鄙视。气量小的挟怨报复,而做主人的还不知道怨自何生,祸尤之来无方,莫此为甚。”
  湘如听得满身都是冷汗,连声道:“说的是!说的是。妹妹,真谢谢你发觉这个大漏洞,若是爷因此受了什么牵累,那我就是张家的罪人了。”
  小鹃也不安地道:“谭先生的话说得实在高明,老太君一直告诫大家要谦和待人,我们还以为是她老人家平易近人,却还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恶果,婢子回去,把话禀上老太君,相信她老人家对府里的人会特别严求的。”
  湘如道:“正是,小鹃,你告诉娘,对家里的人务必要严加管束。别看爹现在是王爷,底子硬,不怕人中伤,若不能在德行上服人,迟早是难保富贵的。”
  小鹃笑道:“这虽是好话,但是却不便由婢子转述,而且婢子口拙舌笨,也说不清这篇大道理,还是老太君明儿来了,您自己说吧。”
  “什么?娘明儿要来?”
  小鹃道:“是的,郡主出去了两个多月,京里的人那个不是在盼着念着的,连宫里的娘娘都三天两头的派人出来问着,老太君因为不方便接郡主进府去,却又想念郡主,只有来看您了。”
  “这怎么敢当呢,应该我去给娘请安的。”
  小鹃笑道:“这不行,您是重身子,不适合到别家去的,虽说母女之亲,到底是两姓了,老太君怕郡主不清楚,特地要婢子禀上一声,亲戚家不必去走动了。”
  湘如道:“我省得,当初大嫂怀了身孕时,娘就不准她出门,说是怕冒渎了别家的门宅!这根本就是迷信,娘怎么会信这一套!”
  谭意哥道:“这倒也不算迷信,当初兴出这个规矩的人,原意并不在此。那是因为重身子的人,行动多少有点不方便,略有个闪失,别家可负不起责任,那是有钱都无法赔的,后人牵强附会,才扯到风水上去了,其实妇人生儿育女,乃为祖宗血食的延绵,是最神圣不过的,何来血污之说?”
  湘如笑道:“妹子,什么事到你嘴里,都有一篇大道理,那天我要把几个京里有名的女才子请回家来,让你臊臊她们,她们只不过能吟几句诗,就神气得不得了,跟你一比,可差得远呢。”
  小鹃道:“可不是吗,老太君一则是想念郡主,二则也是听说了谭先生的高才,说巾帼队里,出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才,急着要来看看。”
  谭意哥忙道:“那可是真的当受不起了,应该是我们先去给老人家叩头请安的。”
  湘如笑道:“妹子,还是让娘来吧,你上那儿去可实在麻烦,第一,进门时就给人作难,若是让你从边门悄悄地进去,既没那个道理,又是对你不够恭敬,但是要走正门,则赞礼生又无法替你这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通报唱名,这不是彼此都不便吗?”
  谭意哥听了奇怪道:“官客们投帖拜见,门上照职衔唱名,堂眷们难道也要照这个规矩?”
  湘如道:“在别家是没有这些个琐碎的,就是我家有点麻烦。那是因为我有个做娘娘的姐姐而惹来的麻烦,爹成了国丈,娘成了国太,家人都成了皇亲国威,因之也得遵从皇宫大内的体制,门上的黄门官,是内宫中派来轮值的。说来是一种荣幸,也是对爹的一番尊敬,可不知道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亲戚朋友,没事都不上门,实在也是受不了门上的盘查考问。”
  小鹃道:“可不是吗,五十丈内禁止闲杂人等逗留喧哗,到了三十丈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律走过去,进门后,有执事宫监照列唱名通报,一道道地传进去,简直是烦死人,有许多人来过一次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朝廷为了表示敬意,赐下的这全付銮驾,可实在让人受不了。”
  谭意哥笑道:“我想朝廷真正的意思,是体恤国丈老太师的意思,让他老人家在公馀之暇,可以不受搅扰,休息一下,否则以老太师的地位与喜欢帮助人的脾气,要不是门上盘查得严紧一点,每天上门的人,怕不把门框都挤破了。”
  小鹃笑道:“说得也是,就这样,每天也还是有不少人,情愿降尊穿了便衣,山一边的便门进来的,所以弄得那儿又杂又乱,谭先生自然是不能从那儿走的,从大门进去,又是不胜其烦,要不是有着这层噜苏;太君昨儿就派轿子来接您了。在郡主的信上,王府里的人对谭先生都是闻名已久,谁都巴巴的想看看你呢。”
  她不愧为大门第中出来的,讲话不但得体,而且极为婉转,谭意哥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无衔无职,家世孤寒,在门上盘查时很不方便。但是经她如此一说、倒不显得如何了,不过谭意哥心中也有了个计较与认识。
  尽管自己从来也没有为身世而产生过自卑的心理,一身傲骨,自觉没有不敢去与不能去的地方,但是在京师,却仍然有她到不了的地方,那是体制所限,无法勉强突破的,民女不得入宫,这是早就有明令规定的,以前对这规定从不留心,也没想到会跟自己发生关系的,现在却受到了考验了。
  王府不是皇宫,却因国丈之尊,御赐銮驾,所以跟大内皇宫一样对进出的人有了限制。
  谭意哥当然可以从边门进去,但是她不屑为,她在心中发誓,一定要争口气,堂而皇之的非从大门进去不可。
  刘国太果然在第二天下午来了,这位富贵极品的老太太倒是没一点架子,人很和气、慈祥。
  对你自己的女儿固然是怜惜万分,对谭意哥也是十分亲热,拉着她的手,亲亲切切的问个不停。
  谭意哥很从容地回答着,心头却在别别直跳,因为这位贵夫人所问的话并不容易回答。
  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有名的女才子,诗词歌赋都很来得,嫁人生儿育女之后,书本上的功夫也没有放下,她的女儿从小就是由她自己课读的,大女儿湘绮很聪明,过目成诵,才德品貌无双,经常为太后召入宫中伴驾,因为天子选后时,第一个就选中了。
  吴氏一门得以成为皇亲国威,封王拜相,得力于这位老王妃不少,所以王妃听说了谭意哥的高才之后,忍不住要来考较一番。
  这一考使得老少双方都很满意,王妃固然为谭意哥的对答如流,诗书滚熟而惊讶,而临时指题,要她口占一两首即兴,也是题出诗成,不假思索,这份捷才,尤其使得老王妃倾倒。
  谭意哥则不仅为老王妃的慈祥所感动,也着实为她的肚子里的学问所折服。
  王妃到底是上了年纪,见多识广,虽然不如谭意哥敏捷,记忆也不如谭意哥好,但她有一项是谭意哥所不如的,那就是她的阅历以及批评诗文的眼光。中肯妥切,指出谭意哥几处瑕疵,使得谭意哥心服口服。
  老人家足足盘桓了一个下午,才高高与兴地回去了,谭意哥却几乎憋出了一身汗。
  送走了老王妃,回到了屋中,湘如笑道:“妹子,我娘没使你感到讨厌吧,像个考官似的,剌剌地问个不休,好像存心要叫你下不了台似的。”
  谭意哥忙道:“那里!太君的山藏海纳,着实使人钦佩,倒是我的才疏学浅,好几次被她老人家问得答不上来,真没想到她老人家有这一肚子好学问。以前我的老师陆象翁老夫子是有名宿儒,但是跟老太君比起来,恐怕还要差一点,我实在佩服。”
  湘如笑道:“妹子,你要是认为娘的学问比你高,那可是被她唬住了,她是想到今天要来,昨天一定找了几部冷僻一点的书本,猛啃了一阵子,今天才来找你献宝的,那知道居然没能难住你。”
  “怎么没难住,我不是有好几处没答出来吗?”
  “只不过几处而已,你不知是那一年看过的了,居然还能记得这么熟,那可是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相信你那些疏漏的地方,娘自己也没能记得住,所以你说忘,她也就马马虎虎,略而不问了,要是她自己知道的还会放过这个机会吗,早就搬出来卖弄一下了。”
  谭意哥一笑道:“湘姐,瞧你把老太君说的。”
  湘如道:“我自己的亲娘,我还不了解吗?他老人家喜欢读书是不错的,爱考人,爱钻牛角尖,专出冷点子难人,也没什么恶意,只是表现她不落人后而已,而且她只是找些小辈作难,顺便教训两句,以她的辈份,一则鼓励,一则警惕,用心倒也不坏。”
  谭意哥道:“这也是的,年轻的后辈,听她教训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教训的都在理上。”
  湘如笑道:“不过我看今天对你,娘可是口服心服了,她那些教训的言词,一句也没出口。”
  谭意哥的脸上涌现着真诚的神色道:“老人家对我的诗几句批评实在中肯,指摘我的缺点,入情合理,那可是真学问,这不是临时急就抓得来的。”
  湘如道:“那倒是,她老人家近来因为上了年纪,思路也不如前,自己作的兴趣也少了,多半是看人家的机会多。但是看了总得有句话,就是说好吧,总也得挑出好在那儿,才能让人心服,所以她专在批评上下功夫,研究鸡蛋里挑骨头的功夫。”
  谭意哥笑道:“还有专门鹅蛋里挑骨头的功夫?”
  湘如笑道:“怎么没有,翰林院里那些老夫子们就是专门在这上面下心思,什么地方用典不当,什么地方平仄不切,不管多好的诗,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可是要他们自己来作,诵出来的句子却又狗屁不通。”
  谭意哥低头笑笑,湘如也觉得自己最后用词太俗太粗,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了笑道:“不得了,我现在也是越来越糟了,什么粗话都学会了,这都是跟爷学的,要是给姊姊听见,一定得挨上一顿狠教训。”
  “娘娘对你管得很严吗?”
  “严极了,一点都不能犯,可也把我憋苦了,我生来就是个不受拘束的了,因此我最怕进宫了,几乎是动辄得咎。幸而每年我才去两三个月,那是圣驾出去秋狩,我就应召入宫为伴,那两个月简直就是受罪,现在我出了阁,大概不会再要我进去了。”
  谭意哥笑道:“湘姐这脾气跟玉朗倒是对了劲,他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湘如笑道:“可不是,有一次他对我说,我跟妹子你该对调一下就好了,他说妹子是很讲规矩的人,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战战竞竞,一点都不敢随便。”
  谭意哥道:“他一定是很受拘束了?”
  湘如道:“那倒没有,他说自己的性子太野,太不重视细节。一直就没有人好好地约束他一下,多亏遇见了妹子你,才使他上了正途,所以他对你是又敬又畏,而且他对妹子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有一股天生令人就正的气质,跟你在一起,不必你开口,人自然就会受到响影而庄重起来,不敢随便逾越。所以他才说我们该调一下,能选你也进宫去一下,跟我姊姊相处一阵子,你们一定很投缘,因为你们是同一类的人。”
  谭意哥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也不敢比姐姐,娘娘母仪天下,庄严天生,我只是强制着自己……”
  湘如道:“妹子,这话我就不同意了,没有人是天生就做皇后的命,我姊姊只是运气好而已,可是气质却是天生的,就像妹子你一样,虽然没在富贵之家,但是谁又敢瞧不起你,你们天生有一种使人不敢轻侮的气质,这可是学都学不来的。”
  笑了一笑,湘如又道:“妹子,我说这话可不是捧你,从我娘的态度上就可以知道了,娘该不能算是没见识的吧,可是她跟你谈话时,态度一直很规矩,很正经,没有开一句玩笑,那就是为你的气质所慑。”
  “老太君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又是长辈,怎么会随便跟我开玩笑呢?”
  湘如笑道:“那你可错了,我娘是个很随和的人,也很喜欢跟晚辈年轻人开开玩笑,说说笑话,今天她不是拿我的肚子,说了不少的笑话吗?只有对我大姊,她从来都不开玩笑。”
  “皇后乃一国之母,皇家礼法庄严,不容冒渎,自然是不能以嬉笑对之。”
  “母女至亲,在私下里,笑谑两句也是天伦之乐,老太后就是个最爱开玩笑的人,我娘进宫的时候,她们老姊妹在一起,说话也很随和,互相打趣两句是常事。有时圣驾在,也会揍趣说笑几句。就是在我大姐面前,他们很少开玩笑,何况这也不是大姐进宫以后才开始的,从小,她们母女之间就是一本正经的。”
  “那大概是娘娘生性较为严肃,不苟言笑之故。”
  “也不是这原故,我大姐有时也很风趣的,只不过她生来有一股使人不敢冒渎的气质,你也有这种气质,妹子,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吗?”
  谭意哥怔了一怔,她不是没有这种感觉,在以前,在她沦落乐籍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虽然她的职业身份很低贱,可以说是男人狎侮的对象,但是她却很少碰到客人对她失礼的情形。
  那些光顾的客人在她面前彷佛都改变了气质似的,不像在别处那样的穷凶极恶,那样的肆无忌惮。
  他们总是低声下气地跟她一起聊天,谈谈诗词,或是十分激赏地听她唱曲子,弹奏乐器,即使是浅斟低酌,召她去侑酒的时候,也都是规规矩短的。
  只有几个人,像及老博士,像陆象翁先生,他们对她较为亲切一点,但那是一种老祖父对孙女般的怜爱,没有其他狎侮的成份。
  有时谭意哥也曾私下自问过:“是不是我对人太冷傲,是不是我的态度太严谨了?”
  不过她相信自己不会的,虽然,她从没有像曲巷中别的姊妹那样,撒娇使媚,卖弄风情,但对客人,仍然是很亲切,很和气,也很温娴的,很少摆出一泓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嘴脸。
  这可以从她的名气越来越大,登门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事实上得到了证明,而且很多客人来过一次后,经常前来光顾,若是她待人倔傲,那些人不会花了银子来买冷落的。
  可是那些客人在她那儿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友情,一种智慧的,心灵的,艺术的享受。
  难道她真有一股使人不敢狎侮的崇高气质吗?
  谭意哥不禁惶惑了,这种气质在吴湘绮身上不算稀奇。她那高贵的出身,良好的教养,足以培育出一个淑女的庄严,但是产生在她谭意哥——一个歌伎的身上则未免令人不可思议了。
  对于自己的性格与气质,谭意哥终于得到了一些证明,这虽是侧面的,但也是直接的。
  第一个给她这种感受的是张玉朗。
  来到京师,住进了探花府后,跟张玉朗的见面机会自然是多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面。
  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很少有进展,甚至于距离还越来越远了。
  虽然湘如她们还有意地促成他们两人相处的机会,每当张玉朗跟她谈话时,家里的人总是躲得远远的。有些事并不需要张玉朗来跟她相商的,但湘如总是推给张玉朗,要他找谭意哥去。
  有些事则是必须要找到她的——张玉朗虽是在兵部军机房行走,但他是探花及第,文字酬酢的聚会,总是少不了他的一份,何况今上颇好文事,廷臣也就热衷于此道,上林初雪,禁苑花开,总免不了有一番吟诵,张玉朗必然召侍之例。
  皇帝喜欢做,只是才情不怎么佳,但贵为天子,拿出来的东西不能太丢人,因此这润饰捉刀的担子,常落在张玉朗的身上。
  常常是明天有什么宴会,前一天就会通知张玉朗,他就得准备三五首新作,在可能的范围内,先拟妥题目,抄录好了第二天先着人送进宫去,也有是皇帝先作好了,着人送出来,先给张玉朗看看,该如何修饰,润泽,又是张玉朗的事。
  能够替圣驾代笔,这自然是件很光荣的事,但张玉朗却深以为苦,这种事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以免圣天子的天威受损,因此就不能找别人请教。
  代制的诗词要清新,要言之有物,还要快,因为宫中的人就在家中等着,皇帝也在宫中等着,总不能让皇帝等得太久。
  以前湘如还可以帮点忙,她常常进宫,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对自己的姐夫口气,都摸得十分清楚,作成的诗词常博龙心大悦。
  谭意哥来,湘如则因分娩期近,不耐苦思,这个担子就落在谭意哥的头上。每当官中有人送个锦盒来,就是张玉朗可以进入谭意哥所居独院的时候,因为那地方是唯一的禁地,禁止任何人前来打扰。
  对于这件工作,谭意哥也很感兴趣,但也是对做诗填词感兴趣而已,她很自重,虽然跟张玉朗已有过肌肤之亲,而且所有的人也期望着他们能够再进一步多亲近一些,但是谭意哥却把感情的防线守得很紧。
  诗成词就,张玉朗也被赶出了院子,连多谈一下都不准,而张玉朗对她也十分的恭顺,第一二次是谭意哥的暗示下送客,以后则是张玉朗自动地告辞。
  他不是对谭意哥无情,每次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都孕着火样的热情,只是他们相处时,张玉朗的恭敬之情也愈显着,那不是装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其次是探花府中的下人,自从张嬷嬷之后,王妃与湘如对谭意哥的支持消息传出去,家里的人才知道这位美丽的先生在大家心中的份量。
  因此,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是必恭必敬的,不敢有一点冒渎。开始时,这是人为的,时日稍久,大家的庄敬都成为发自内心的了,那不仅是为了她动人的威仪,也了她的明察秋毫。
  京里是个很能传事的地方,很快的,大家都知道张探花府上有个美丽,多才而能干的谭先生。
  女先生已经很别致了,更何况美丽而多才呢,所以这位谭先生倒是颇能引发一些人遐想。
  自然,关于谭意哥的出身也是无法瞒人的,听说她只是一名官伎,当然不免有人嗤之以鼻,认为一名娼伎,纵好煞也有限,怕是大家传言渲染过甚。
  但是在湖南三湘做过官,曾经为谭意哥座上客的人却是另一种说法了,他们对谭意哥极尽推崇,说她胸藏慧珠,貌似天仙,文采风流,正而不淄,虽是身在伎籍,却守身如玉,无能狎侮者。
  这个说法当然末必能使人相信,不过甲如此说,乙也如此说,而甲跟乙并不认识,相互之间,也没必要串通着说话,因此,也增加了可信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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