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钱叶

 

2021-05-18 10:39:25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王渐愁眉不展，看来他实在是没什么可愁的，他鲜衣怒马，精神抖擞，行囊富足，身后跟着三个仆人。
　　这三个仆人是金陵王家的三个大管家王福、王寿、王禄。
　　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用费心，衣食住行都由这三个大管家包了。他还有什么可愁的？
　　他愁的是这趟差事，要是让他去苏杭游玩，那没什么可愁，玩就玩，玩上个天昏地暗才好。要是让他去喝酒赋诗，哪怕是做针黹绣花织，他也不会愁。要让他去斗剑比武，他也能慨然前往。可这回，让他一个人去关东，去求亲。他这么大个人，怎么对女人开口？
　　他一路顺风，一日来到关东驿马亭。
　　驿马亭是个镇，是关内人下关东的必经咽喉之路。
　　驿马亭有个大酒楼，叫“驻步楼”。
　　关里人走到这里驻步，回头三望，留恋关内那柳绿桃红；关东人走到这里驻步，回头看那飘洒飞雪，千里冰封。这里的生意很旺兴。
　　驻步楼很高，有三层，楼柱很粗，一人抱不拢。说是这里的亭柱梁木都是用关东的万年松做的，可这里的桌椅都是有江南水乡的竹篾编的。
　　王福、王寿、王禄把王渐公子请上三楼。
　　一楼客座已满，人声嘈杂，喧嚷热闹，显然是鱼龙混杂的铺面。二楼有一些人在吃酒闲聊，人比楼下少些，衣着也光鲜些。三楼上只有两桌有人，一桌上是一个翩翩公子，长得很是英俊，独自一人要了一桌酒席，在那里慢慢地吃喝。还有一桌也是一个人坐着吃，但不同的是，她身后站着七人。这七个人都垂手肃立。这个女人自己一个人在吃，也吃一桌酒菜。
　　她有点闷闷不乐，好象没有食欲。每挟起一口菜，她总是先看看筷子头上那口菜，象看毒药，象在叹气，又愁眉不展地把它吃进嘴里。她长得很漂亮，属于楚王所中意的那种细腰女子，穿一件绸衣，饰几条流苏，头上乌云斜垂，如掩半边丽色，双眉一蹙，恰似西施捧心。她双手十指尖尖，柔荑似笋，人十分娇媚，又有无限春思。
　　王渐就看得呆了。
　　王渐家是金陵王家，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但这女孩子的俏丽、闲愁，他却是头一回见。
　　王渐就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女孩子。
　　旁边那翩翩公子不管别人的事，自顾自在大嚼。他用大碗喝酒，一会儿就干了三五碗酒，也闹得个面红耳赤。
　　这时，那小姐突然向王渐一笑，这一笑把王渐笑成了大红脸。王渐马上低下了头，不再抬头瞅那女孩子。谁知那女孩子袅袅婷婷，放下杯箸，起身向王渐走来。
　　王渐情愿她向自己走来，但就是心怦怦乱跳不已。这女孩子向他启齿一笑，让他忘了关东，忘了关东还有个关家。
　　女孩轻启朱唇，说道：“公子贵姓？这是去哪里呀？”
　　王渐想答话，但欲言又止。他一个贵公子，怎么好意思向一个女孩子讲自己要去关东，千里迢迢去求亲？
　　女孩子笑一笑说道：“我来猜猜如何？”
　　王渐虽是贵家公子，家中也常奴婢成群，但那都是些低眉顺眼的女孩子，是侍候他起居的熟头熟脸，所以就不如此时见这女孩时心里那畅快。他又觉得这女孩子十分好看，尤其是那两条蛾眉，淡黛青蛾，带几分文雅之气，那一双俊目，羞涩中又似有无限情意，她那么美眸一顾，让王渐公子心里泛热，不由的又是羞成个面红耳赤。
　　他就木木讷讷道：“小姐，你……你怎会知道在下要去哪里？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干什么？”
　　那女孩子眉毛一扬，双眼睁得好圆，她嘴角带笑，分明半是惊讶半是嗔，她笑道：“那就来猜猜如何？”
　　女孩子坐在王渐桌边，把他的杯盘向王渐身边挪了挪，就向后一伸手，身后仆从递上来一条上好丝绢，她顺手用来擦抹了桌子，再随手一丢，把它扔在地上。她从袖里掏出一小小的瓷瓶来。瓷瓶是大肚子扁口瓶，她把瓶口向下，轻轻抖动几下，便从瓶口滚出三枚铜钱来。
　　这是明代的三枚五铢钱，当今天下通用。
　　但见她把这三枚铜钱一抖，三枚钱便向空中飞去，在空中炸出一声砰地脆响，便跌落在桌上，巧巧地又分成了一排，都在旋转，好久不落。
　　这女孩子一声喝：“停！”
　　这三枚铜钱恰似长了耳朵，齐齐地停落。
　　这铜钱组成两字一背。
　　女孩向王渐嫣然一笑道：“公子，请问吧？”
　　王渐看女孩子掷钱那手法，显见是功夫不弱，但能把这三枚铜钱一掷而旋，这却又是极巧的手法，他自忖无法办得到。他本不欲与这女孩子纠缠，但见她露这一手功夫，就十分好奇，想看看她还有什么稀奇古怪，莞尔一笑道：
　　“好，那就问，你知道我是谁？”
　　那小姐目光注视三枚铜钱，思忖一番道：“非玉，非金，亦王，亦金，金陵王，你是金陵王家人？”
　　王渐点了点头。
　　那女孩脸色突然一变：“你是去关东？”
　　王渐又点点头。
　　女孩子嘿嘿一笑，脸如凝霜：“你活这么大，从没离过石头城，这一次千里迢迢，去关东干什么？”
　　王渐脸色绯红，直如一羞涩少女，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了。
　　那女孩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去关东求亲哪，对不对？关东富豪有三家，关东王关云飞，关东侠客宋一轮，关东一美小凤鸟，小凤鸟是女人，但已是三十可人，你总不会去求她为妻。宋一轮有女儿一人，但已嫁人，只有这关东王关云飞的女儿未曾嫁人，她叫关娇娇，是不是？”
　　这女孩儿一番话直说到王渐心里去了，说得他哑然无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象偷东西被人当场捉住。
　　这时，那边桌上的翩翩公子突然放下手中竹箸，向这边望了一眼。
　　女孩儿笑道：“你求关娇娇，你知道她几岁？你知道她属什么？你属兔，她属鸡，你知不知道？”
　　王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属兔？”
　　女孩儿轻轻二笑，说道：“金陵王么，谁不知道？”
　　王渐道：“你还知道什么？”
　　女孩儿正色道：“我还知道你想去关东去不成，你想去相亲相不成，你这辈子不会同关娇娇成亲……”
　　王渐吃惊，张大了嘴，半晌才问道：“你说我将会同谁成亲？”那女孩儿风情地一笑：“我，你同我。”
　　王渐只好问：“你是谁？”
　　女孩儿笑得惨兮兮的：“你得记住我，我叫钱叶。”
　　钱叶是金陵大户钱家的小姐，是王家老爷夫人再三斟酌过想娶的儿媳妇。后来，只是因为想多生孩子，钱叶才算被撂下。就是这个钱家小姐擅笔墨丹青，她的画与王渐的绣织金陵城内齐名。
　　王渐知道这回是遇了冤家，谁见过女人挡男人的道，谁见过女孩儿站在男人对面，大言不惭地说你得同我成亲？
　　王渐瞅她，自然象遇上了怪物。
　　钱叶仍在笑吟吟的望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钱叶？我们家一共有兄弟八人，我有五个哥哥两个弟弟，他们都叫钱根、钱枝、钱柯、钱梧、钱杈、钱梢、钱毛，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才叫钱叶，你说是枝是根重要还是叶重要？”王渐不回答，他的心一阵阵紧缩。钱柯，青年侠客，乌龙山一战，使三十七骑尽铩羽而退，成为当代天下难得一敌的少年高手，传闻他一口武当剑已难有其敌。钱毛，行走江湖，神出鬼没，皇宫内院可以畅然行走，江湖大户任其来去，是天下武林人人谈之头疼的人物。钱家七子，天下难敌，无人敢惹。她这是在向他暗暗示威么？
　　钱叶见他不声不响，笑道：“父母之命有了，但无媒妁之言，你这婚姻就缺一半，你说对不对？”
　　王渐不说话，看她耍是什么把戏。
　　钱叶一递眼色，身边的一个虬髯仆从走向窗口。就从窗外叭地飞来一物，破窗而入。甫一落地，这物又滚上几滚，一下爬至椅边，踞于椅上，椅子不动不摇。
　　这是个胖胖的侏儒，他长着一只大脑袋，下颏上吊垂一堆赘肉，笑嘻嘻地看着王渐：“你就是王渐？”
　　王渐也笑了：“我就是王渐。”“金陵王？”“金陵王家。”
　　侏儒笑了：“好，好。”
　　这时，楼梯咯咯吱吱响起来。
　　这响声极怪，象刺耳已极的噪音，象千万只老鼠在磨牙，在咬这木楼梯。不是老鼠在咬，只是一个人走上楼梯，他每踩上一阶楼梯，就皱下一眉。也难怪他皱眉，听声音谁都觉得这楼梯早已朽坏，马上就会坍塌。走上来这个人是个瘦子，是浑身没有几斤肉的瘦子。他奇瘦，个头奇高，脸色阴沉，马上过来，坐在那个侏儒的椅背上。他飞身纵上椅背，没一点声响，人如飘絮。一张椅子坐这两人却正好，侏儒坐在椅子上，小腿却放在椅面上；瘦子坐在椅背上，双腿放在椅腿边。
　　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叫人好笑。
　　但王渐没笑，他笑不出来。
　　江湖人谁见到这两个人也不会笑，谁也笑不出来，如果对方一动手，你的头马上就滚落在地上，你还能不能笑？
　　王渐神色肃然：“二位前辈见礼了。”
　　他恭恭敬敬向这二人施了一礼。
　　侏儒笑道：“好，好，他倒知道咱是前辈。好，好。”
　　瘦子不笑，仍阴沉着脸，问道：“你怎么知道咱是前辈？如果不认得，就这么奉承，你不觉得累？”
　　王渐赔笑道：“二位前辈是阴山二友，天下闻名的武林宗师，在下理当敬礼的。”
　　侏儒拍手笑道：“好，好。这小子会说话，难怪这丫头看上你了。”
　　瘦子不语。
　　钱叶仍吟吟而笑，对王渐说：“你有父母之命，让你去娶关东王的娇娇小姐为妻，是不是？”
　　王渐不知她想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钱叶小姐冷冷一笑，回头说道：“来！跟他说说老爷、夫人的吩咐！”
　　就上来了那个虬髯仆从，恭恭敬敬地口述道：
　　“老爷说：小姐要嫁金陵王家那个绣花的小子，就让她嫁吧，反正有一个人会做针黹，有一个人会弄画，日子也可过得去。夫人说：‘丫头嫁人，还是心细些好，会体贴人，那王家公子善做针黹，人心想必是好的……’”
　　钱小姐一声断喝：“好了，够了！”
　　那虬髯仆从面上没什么表情，向后退了几步，不再言语。
　　钱叶又向王渐一笑道：“公子，你瞧，咱也有父母之命。”王渐觉得不妥，但又想不出怎么说，只好呆呆地看着她。
　　钱叶道：“你有父母之命，我也有父母之命，可你没有媒妁之言，我却有媒妁之言。”
　　王渐奇怪道：“你？你……你哪来的媒妁之言？”
　　这时那一胖一瘦两人突然齐声说道：“是我。”
　　这一声很低，但声响极强，楼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耳鸣。瘦子阴沉沉道：“难道我算不得媒妁？”
　　王渐道：“在下不敢这么说。”
　　侏儒笑道：“那可好极了，既然王公子承认了，咱们就定下个吉时好不好？我看现在这时辰就不错，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在酒楼上给他们二人成亲如何？”
　　瘦子道：“行。”
　　一声“行”之后，马上见那气势咄咄的钱小姐一片羞涩，满面绯红，露出大家闺秀那一派羞涩来。
　　王渐没话可说，只是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