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灵前誓言

 

2021-05-18 11:20:03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天很亮，在凤凰城里，有一处大宅院。
　　这宅院是今天刚刚买下的。
　　这宅院很大，是凤凰城的大户曹荣的。
　　曹荣并不想卖房子。
　　但一早上来了五个人，五个人都是赶山人。
　　曹荣迎上去，而且脸上堆满了笑。他知道这关东山的规矩：“一躺楼”的人不能惹，补袜子的女人不能惹，赶山人不能惹。惹这三种人，要不要你的命了？
　　所以他恭恭敬敬地让座，很热情地叫上茶，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赶山人有什么吩咐。
　　赶山人道：“想求大户一件事。”
　　曹荣道：“好说好说，请讲出来，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就是。”赶山人道：“想买下你这套院子。”
　　曹荣一愣，他不想卖房子，他这房子是风水之地，他不想卖房子。
　　曹荣道：“这……这……这个……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好不好？”
　　赶山人道：“没什么可商量的，你看？”
　　院里来了两辆马车。
　　“把你的东西、细软装上车，由这些兄弟帮你，无论你去买房子还是住店。”
　　曹荣苦丧着脸：“我不想卖房子。”
　　赶山人道：“你如果再说一句不卖房子，马上你，连你老婆、老娘，全家一十二口人全部杀死，埋在后花园里。你卖不卖？”
　　曹荣苦着脸：“卖，卖！”
　　赶山人道：“好！多少钱？”
　　曹荣心惊胆战：“你……们给我一点银子就是。”
　　赶山人道：“废话！这房子到底多少钱？”
　　曹荣道：“也就值万把两银子吧……”
　　赶山人道：“好！给你二十万。”
　　曹荣愣了，不敢相信，二十万？哪里去找这好事？
　　一刻钟后，四辆马车拉着曹荣全家老小走了。
　　曹荣的手紧紧攥住怀里的二十万两银票。
　　这是他讨要的京都宝华斋的银票，天下也是到处有银号，随时可兑现的。
　　门前搭起了丧棚，排上了挽幛。曹府转眼间就办了丧事，象变戏法似的，门口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赶山人缺的绝不是金钱，赶山人缺的也绝不是朋友。有钱，这丧事就办得很隆重。有朋友，丧事就办得很热闹。
　　大厅里挤满了人，赶山人都仍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只是腰上系着白带子，头上系着孝条儿，手里提着灵幡。
　　来吊唁的朋友都在大厅里。
　　门口有人报：“冰冰带姐妹们到！”
　　赶山人中的虬髯汉子，也就是赶山人的三哥宋超抢前一步，迎出厅堂。
　　冰冰忙敛衽答礼。
　　冰冰带着五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母老虎，还有一身绿、一身黄、一身红、一身藕荷色衣服的女人。
　　有女人进来，大厅里顿时无声。
　　都知道冰冰与曹春生前交好，都知道冰冰吊唁非比寻常。
　　大厅内的赶山人一个个竖起虎眉，瞠目而视冰冰。就是这个女人，让他们的大哥甘心为她去死，为这个女人死了赶山人的大哥，不畏虎豹豺狼的大哥，值也不值？
　　他们全看着这个冰冰。
　　女人毕竟是女人的样儿。
　　冰冰款款移步，一步一摇，那腰肢是软的，那步儿是轻的。她云鬓逶迤，眉尖蹙愁，象是有无数话语要向人们诉说，却丢下了极多心事。她光艳照人，那姿势极象个捧心蹙眉的西子，惹人爱怜。就有赶山人的汉子在心中暗暗喝彩道：好女人！
　　冰冰站在了灵前。
　　她没哭，只是看着一片白雪似的丧幛，看着黝黑似铁的棺椁。冰冰跪下，奉香，磕头，告祝。
　　没人听见她告祝的是什么。
　　因为她是在低低讷语，是在向死人说她的心里话。
　　冰冰的眼睛湿润了。
　　她站了起来，想向外走。
　　突然她面前闪出一个人，这个人是赶山人中的老六。
　　冰冰居然也认得他：“是你？老六？”
　　老六道：“冰冰姑娘与大哥就这么一点缘分么？”
　　冰冰顿时面色肃然：“老六，你想干什么？”
　　冰冰大概也同这大厅上来来往往的吊唁朋友一样，以为老六会对她有不敬之举。吊唁客中人恍惚以为看明白了，老六这是要冰冰为曹春殉情，情人之死，哀心断肠，冰冰哀思不永，顿时使赶山人绝望，非逼着冰冰在灵前自谢于曹春不成？别忘了这实在有些过分，而且无论怎么说，冰冰毕竟是长白山下补袜子女人的头领。
　　母老虎剑眉一坚：“老六，你想怎么着？”
　　老六道：“不想怎么，只是想问姑娘，大哥一死，姑娘总该有点表示才对？”
　　母老虎道：“头也磕了，礼也送了，心意也尽了，你还要什么表示？”
　　众宾客中有人也大不以为然。但赶山人是丧家，丧家无理闹三分，这也是情理，众人自然无法插言，只是暗暗地替冰冰不平。
　　冰冰这时才说话了：“老六，你要我干什么？
　　冰冰说了两句，就有人在暗中赞叹，你看，人家这才是女人。讲话那音调，那神情，哀婉凄艳，让人不忍卒听，知道美人伤情，十分让人爱怜。这样的女人，男人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老六是硬汉子，居然丝毫不为冰冰的姿容所动，他冷冷道：“你只要来看看大哥，冲着大哥的脸上笑上这么一笑。也就算尽了你的心意。”
　　众吊唁人顿时哗然：让这断肠人在曹春灵前，对着死人面目去笑，这岂不是太叫人为难了么？
　　众人中有的大声表示不平，有的看着赶山人的三哥宋超，看宋超是不是去制止老六胡闹。
　　宋超居然不动声色。
　　母老虎抢上一步，刚要讲话，被冰冰喊住：“站住，退下去！”母老虎躬身而退。
　　冰冰冷言道：“老六，我与你大哥生前不薄，你何必要我为难？”老六道：“大哥为你而死，你为何苛刻如此，竟吝惜这一笑？”冰冰道：“你是在逼我？”
　　老六道：“不敢，只要姑娘对大哥脸面一笑，老六这里就自裁于此，以谢过姑娘。”
　　老六喝道：“打开棺盖！”
　　棺盖就被打开。
　　老六道：“请吧！”
　　冰冰只好移步，因为众赶山人都在看她，众吊唁的来客都在看她。
　　冰冰站在棺材前。
　　她看见了棺材里曹春。曹春死得很平静，脸色红得如血。手也是红的，在白色尸布裹衬之下，极是吓人。
　　冰冰道：“这是为什么？”
　　老六道：“为了你，大哥与毒疯婆婆比试服毒……”
　　众吊唁人这才恍然，原来为了这个冰冰姑娘，病虎曹春才得罪了毒疯婆婆。他也是不自量力，毒疯婆婆第一擅毒，然后才是疯疯张张的行止，才是那一身鬼神不测的武功，才是那变化多端的计谋。他病虎曹春怎么敢去和毒疯婆婆比毒？
　　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可是，毒疯婆婆已经三十年不在关东出没，也不插手江湖上事，这一次怎么又复出江湖了？
　　众人就议论纷纷。
　　冰冰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老六看一下宋超，宋超一声喝道：“向冰冰致谢！”
　　众赶山人都跪下了，都跪向这个冰冰的女人。只有老六不跪，老六从腰里掏出一根棍子，这是根索拨棍。
　　母老虎变色道：“老六别胡闹！你想干什么？”
　　老六道：“我只等冰冰姑娘向大哥笑上一笑，我就自杀，去追随大哥。”
　　老六的话很决然，众赶山人中竟无一个人来劝说老六。
　　众人都等着冰冰，等着冰冰向棺材中尸首已冷的曹春一笑。冰冰仍盯着曹春那张红红的脸。
　　冰冰的脸上已有了泪。
　　这泪水是懊悔？是情爱？是仇恨？是怜惜？谁说得清？
　　老六道：“姑娘请吧？”
　　冰冰慢慢仰起了头。
　　冰冰的脸色仍然是冷的。
　　大厅中吊客如云，这些人大都认得冰冰。冰冰，冷冷的女人，补袜子女人的老大，谁见到过她笑？
　　冰冰道：“老六，你知道，我从来不笑。”
　　老六道：“大哥等着你，一笑并不难。”
　　冰冰道：“我从来不会笑。”
　　老六道：“姑娘的主意不会变了？”
　　冰冰摇摇头。
　　众人中有的叹息，有的不满。
　　老六向棺材中的曹春看去，顿时泪洒如雨。
　　老六嘶吼：“大哥，大哥！我办不到，我办不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大哥，她对不起你，大哥！”
　　老六棍头一转，一招“龙头向腹”剌去。
　　众赶山人都跪下，悲声四起：“老六！六哥！”
　　众人看着老六，眼见得老六是不能活了。
　　冰冰与五个女人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老六道：“三哥，三哥！”
　　宋超趋前，跪在老六面前，泪眼模糊：“六弟，六弟有话……你说！”
　　老六喘息着，生命已在渐渐离去：“三哥，别与‘一躺楼’为难，女人……不值得……”
　　老六阖目而死。
　　赶山人都是汉子，一个个看着死在地上的老六。
　　赶山人不怕死，哪年村子里不死人，哪个赶山人不是默默地趴在山里死去？
　　赶山人不畏死，可象老六这样的死，让他们心酸，他们流泪。冰冰居然在这时带着她的五个女人向外走。
　　宋超断然一吼：“站住！”
　　冰冰六个人在众人环视下站住了。
　　宋超的虬髯居然每一根都在抖动，他冷冷地一笑，对冰冰道：“冰冰姑娘，难道六弟的死，你居然一点也不心动么？”
　　冰冰的脸昂着，不去瞧宋超。
　　她长长一叹，这一叹蕴人生无限感慨：“死算什么，能死总比活着受罪好。”
　　赶山人怒视着她。她居然无视大哥的最后请求？她居然无视六哥的视死如归？
　　她居然如此不屑于善待赶山人？
　　宋超唰地掏出棍子，缓缓说道：“六弟，我发誓——”
　　众赶山人跪向老六：“六哥，我发誓——”
　　宋超一执衣袖，唰地一棍劈下，衣袖被他以棍为刀，割成两片，他手执这一片衣袖，道：“六弟，我发誓，赶山人从此不再补袜子！”众赶山人齐吼：“赶山人从此不再补袜子！”
　　赶山人是水，补袜子的女人是山，水围着山转。
　　赶山人是树，补袜子的女人是山，树离不开土。
　　谁听说过赶山人不进补袜子的女人屋，谁听说过补袜子的女人没赶山男人的帮衬？没了赶山人，她们还叫什么补袜子的女人？没了赶山人，她们门口那高挑的一只袜子远远地向林子招呼谁？
　　想不到赶山人能和补袜子的女人绝交。
　　宋超道：“我下令！凡我兄弟，再不入补袜子女人屋内一步，违者死！”
　　众赶山人起身，凛然遵令：“不入补袜子女人屋，违者死！”冰冰怎么办？母老虎这些女人怎么办？
　　母老虎与另外四个女人显然很是吃惊，她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冰冰的脸色是冷冷的。
　　她向母老虎与四个女人道：“还好，我们不光是会补袜子，是不是？不然这一回我们一定会饿死。”
　　冰冰向棺椁走近。
　　赶山人中有三四个人护住棺椁。
　　冰冰伸出她的纤纤玉手，抚摸着棺椁，叹道：“大哥，大哥，谁知你心？”
　　冰冰转身就走。
　　她仍是那么款款移步，一步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