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量天尺

2021-05-18 12:07:20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于停坐在自己的家里。
　　桌上摆满了酒菜，都是上好佳肴。正中摆着一只鸡，旁边有八个菜，有鱼有虾。
　　砰——门撞了一个洞，木板屑飞向屋内。一个人闯了进来。
　　于停只是一扬手，把那些向菜桌飞的木屑击飞。
　　进来的人是胡飞，他冷冷地盯着于停。
　　于停一笑：“奇侠？”
　　胡飞点点头。
　　于停道：“坐。”
　　胡飞以手一引，一张椅子便渐渐来到身边。他稳稳地坐下。
　　于停突然一笑：“想不想喝酒？”
　　胡飞道：“想。”
　　于停仍笑：“敢不敢喝酒？”
　　胡飞道：“敢。”
　　于停道：“好！那就喝。”
　　胡飞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喉咙里。
　　于停突然大笑：“好！吃不吃菜？”
　　胡飞道：“吃！”
　　于停道：“如果你不吃，就再也吃不上这样的好菜了，因为我把厨师杀了。”
　　厨师果然死在厨房，地是用羊毛毡铺的，墙上糊满了上好的苏杭织锦。
　　于停道：“我喜欢干净。”
　　胡飞不语，只是看着死去的厨子。
　　于停道：“我杀了他，他的命不属于他，而属于我。他是河豚王，天下河豚宴一绝的河豚王，他没毒死别人，却毒死了他自己。他做河豚时不小心，把洗河豚的毒弄到指甲里了，后来他用这指甲剔牙，他就死了。他死了之后，家里人把他埋了，我把他给救活了。你说，他的命属不属于我？现在我要死了，就要他先死一步……”胡飞听说过河豚王，那是天下四大名厨之一，也知道他早就死了。在河洛那个最有名的酒楼上有匾，匾上的字是：死了河豚王，谁敢再吃豚？这十个大字使那酒楼比河豚王活时更兴旺。
　　于停道：“你看他，双手没有指甲。因为指甲出卖了他，让他这个河豚王名声扫地，他就把指甲都钳掉了……”
　　胡飞一看，果然十根胖胖的手指上没有指甲。
　　于停和胡飞又坐在桌边。
　　胡飞欲言又止，双方既然都明白，又何必多言？于停在笑，大讲这些菜：“这是鸡，是琉璃鸡。你可以从外一直看到内，连肚里那五个蛋也可以看到心里。这是河豚王的一手绝活儿，你今天不吃，再也吃不到了，天下再无人能做得出这琉璃鸡。”
　　胡飞看那只鸡，果然玲珑剔透，看上去晶莹如玉，内中的五只蛋隐隐透出金黄色的蛋黄来。其精巧让人以为天工，不忍下箸。
　　于停神色黯然，道：“其实这里的每一道菜都是天下绝佳的菜肴，你不吃，恐怕今生再也品尝不到了。”
　　胡飞注目桌上。鱼是鲫鱼，怪的是一只盘子，鲫鱼五条都只有一乍长，却头都朝盘心，浸于冰水之中，口中仍唼喋饮水，鱼身上只有大揭片的上下两片肉是熟菜，而鱼身及内脏却不曾有落入锅鼎之苦，不知这鱼是如何做的？吃上一口，鲫鱼片肉鲜异常。大虾也极怪异，通身呈三色，红、黑、绿。于停道：“这大虾也有名堂，叫‘三元公公’。将丝绳捆系住虾身，从虾尾处以细火烤炙，虾头聚中间，置一水碗，碗内装红酒、绿酒和黑酒。三酒被虾吮吸，渐渐干净，炙火从虾尾一点点烤上中段，直到虾头，便干酥了虾皮，而虾体内皆是酒意。有酒意而无酒，有酒意却无酒气。这‘三元公公’醉虾乃是天下奇菜。”
　　于停就先品味虾，再让胡飞品尝。果然别有滋味。
　　量天尺放下了筷子，哈哈大笑道：“好，饱了，吃得好。”
　　胡飞一叹道：“如今才知道那一句话错了。”
　　于停道：“哪一句？”
　　胡飞道：“美味不可多用。”
　　量天尺笑道：“你才知道错了？比我要晚上十年。”
　　酒已尽，菜已足，两人坐在椅上。既已吃完，就“君子远庖厨”，“君子远桌席”，喝茶。
　　于停又黯然道：“可惜没了河豚王，不然他会给你泡上天下最好的茶。”
　　胡飞很有兴致：“什么样的茶是天下最好的茶？”
　　于停道：“混茶！”胡飞愕然，天下之人喝茶，红茶绿茶滴雨茅尖舌花都只可独品，但混茶如何喝？
　　于停道：“喝茶三讲，是古人所知，要一讲茶色。看茶叶之品，上好的有云雾、滴雨、茅尖，都是茶树之质高，茶叶之尖嫩，茶色之心纯。舌花是少女用舌尖咬下，不经人手之活，纯乎是人之情绵，这些都不足道。二讲水质，用上好清泉接茶，以桂薪煮沸。泉水重浊清馨也多有讲究，天下泉水，当然以济南府趵突、黑虎泉水为最，更有庐山雾泉、关东乘槎河水瀑泉，华山冷泉亦佳。三讲茶具，以泥为质，熏窑之茶具最佳，天下人称道宜兴，砂壶最风行。这三讲其实都不是最佳，最佳之讲该是茶叶之选，混茶之用，乃是天下妙策。”
　　胡飞简直如被人醍醐灌顶，只好恭敬而听。
　　于停道：“天下茶叶，各有不足，茅尖之淡，雅则雅矣，余味不足。滴雨虽浓，烈则烈矣，可惜味不隽永。舌花娇红绿花茶皆落入它味、花茶吃花，何必言茶？绿叶淡叶，叶无香气，红茶浓烈，又失其真。所以取其各茶之均，取每叶茶之精，以红茶之中段，可选叶三，以绿茶之叶或蒂，可选其五，取茅尖之一撮，加舌花之一叶，就有妙绝天下的‘混茶’。你想不想品味品味这茶叶儿？”胡飞想也不想，就应声道：“想。”
　　于停笑，他的眼中有一丝暖意：“我也知道你想。”
　　于停一拍手，进来一个小僮儿。这小僮儿送来了一只玉盘，盘中有一只砂壶，两只泥盏。他眼中有泪，似在哽咽。
　　于停一笑道：“去，去，别哭，哭什么，让奇侠笑你象女人了”。小僮拭泪，出去了。
　　于停道：“奇侠，请看。”
　　胡飞打开泥盏一看，盏内有几片花叶、几根茶梗，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于停一笑道：“这是河豚王活着弄的最后两盏茶。除了河豚王，任何人也看不出怎么弄。他只是把每一叶茶放在鼻子边嗅一嗅，便留叶或留尖或留梗，随手摘几叶便是。”
　　胡飞不知其妙。
　　于停一指砂壶道：“壶中水是八月金秋三峡之中峡水，贴山无日光处取水，让水不从壶出，而由砂壶底轻轻漏下。”
　　于停一手揽过来，一手贴壶侧，便见壶中泉水从壶底慢慢渗滴，滴成雨状。
　　于停：“当然是愈细愈快愈好。”
　　胡飞不言，接过砂壶，只以一手贴侧，砂壶便悬吸而不坠，马上壶底便如洒浓浓细雨，泥盏转眼已满。
　　于停喝彩道：“好功力！”
　　胡飞一笑。
　　于停道：“有人说胡大侠内功天下第一，我还不信。这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说完，端起了茶盏：“请！”果然好茶。一啜入口，便不从舌尖入，贴腮点至下腭，似有一股清气从下腭生出，轻轻直奔头脑中去，满口中觉得津津而润，目为之一爽，心为之一怡，脑为之一清，胸为之一舒。妙不可言！胡飞释盏一叹。
　　于停问道：“为何不再喝下去？”
　　胡飞道：“才知道以前都是在扯淡，嚼茶叶。喝光此盏，再哪里去讨这一盏茶来喝？”
　　于停黯然：“没了，此味只应天上有，人世半盏也全无啊。”茶尽盏空，于停闭上了双眼。
　　胡飞起身便走。
　　当胡飞走到了门口，于停一声断喝：“站住！”胡飞只好站住。于停道：“你为什么要走？”
　　胡飞一笑：“吃得好喝得好，酒足饭饱，又加一盏天上三茶，余味无尽，不走待何，等着败兴？”
　　于停道：“你不是为吃喝而来的。”
　　胡飞道：“当然不是。”
　　于停道：“说说来意。”
　　胡飞瞪他：“好。”
　　胡飞问：“明铨是谁杀的，你知不知道？”
　　于停道：“知道。”
　　胡飞问：“你说不说？”
　　于停摇头。
　　胡飞又问：“你知不知道这截树枝？你知不知道什么人用这截树枝杀人？”
　　于停道：“知道。”
　　胡飞道：“你肯不肯说？”
　　于停摇头。
　　胡飞又问：“是谁杀了小僮儿？”
　　于停道：“是我，你看见的。”
　　胡飞问：“你为什么杀他？”
　　于停道：“我不会告诉你。”
　　胡飞一拍于停肩膀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既然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的厨子河豚王又死了，你又不会再给我弄好菜吃，我不走干什么？”
　　胡飞起身就走。
　　于停喊道：“站住！”
　　胡飞站住了，但没回身：“你想告诉我什么话么？”
　　于停道：“对！”
　　胡飞猛地回头，他看见了于停坐在椅子上。他一步飞过去。晚了，一柄量天尽插在于停胸口上。他上去抱住于停：“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死？”
　　于停笑：“没了河豚王，我吃不下别人做的菜。那不是菜，都是草料，猪食……”
　　胡飞落了泪。
　　于停道：“奇侠也会哭……没人信……”
　　胡飞泪如泉涌。
　　于停道：“明铨是我杀的，知府是我杀的，德木扎布是我杀的，还有那个刚浚……都是，僮儿也……我缺钱……”
　　于停死了，小僮走出来，从内室走出四个大汉，抬出一口棺材。这棺材很怪，是四四方方。棺材高及人嘴，阔近一丈。大汉们把那餐桌收拾干净，将桌子放入棺材，又将椅子放入棺材。桌椅都用胶牢牢粘在棺材底上。然后在厨房里拿出菜盘。菜盘中都有菜，看得出是河豚王的绝佳手艺。菜中无汤汁，菜盘上下全用金丝网住。一大汉叭地一摔，菜盘便牢牢嵌入桌面。叭叭连摔六七下，桌上便有了金丝四罩盘的绝世佳肴。大汉叭地一摔，酒壶嵌入桌里面。叭——又摔入了酒盅。叭——一双象牙箸平平摔入桌面。四个大汉都面无表情，视胡飞若无物。两人去抬于停，两人和小僮跪在地下。于停被放在椅子上。用红红的丝绳拴牢，只拴住身子，空出两手，他脸上仍挂着笑，量天尽仍插在心上。四个大汉起身，把巨大的棺材盖好，向外抬去。
　　小僮儿抢先几步，走到门口，跪下。
　　这巨大的方形棺材出了院子。只听得身后扑通一声，那小僮儿用一根筷子捅进了心窝，口吐鲜血，倒地而死。
　　四个大汉见了，而未改色，仍抬着棺材向城外走。城郊外，有一个早已挖好的坟坑。
　　四个大汉放下棺材，以手为斧，叭叭将棺材钉死。又将棺材放入坑之中。
　　胡飞看着，以手为掌，轻轻一推，推下了一片土。四个大汉就飞快地掷土，须臾就把于停埋葬起来。
　　人已死，泪已洒，胡飞好没趣味，他转身低头向城里走去。四个大汉一齐吼道：“站住！”胡飞站住了。
　　大汉冷颜喝道：“你杀死了我家主人，想起身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胡飞道：“别惹我，我也好想自杀……”
　　大汉道：“胡扯！主人活得好好的，是被你逼死的！”
　　胡飞点头道：“那我怎办？”
　　大汉道：“你死好了。”话声刚落，四个大汉从身上掣出兵刃，一齐扑向胡飞。
　　复仇心炽，必杀死仇敌无疑。
　　四个大汉身手不弱。
　　一个使剑，学的是点苍剑法，狠辣老到。一个使刀的，刀劈乱麻，虎虎生风。还有一个用链子锤，远远地向胡飞身上要穴招呼。更有一个用点穴笔的，是双笔点四脉的功夫。
　　四个人有拚死之心，胡飞没还手之意，他只是躲闪腾挪。打了几十个回合，那用剑的人一叹道：“都住手吧。”四个大汉都住了手。
　　使剑人道：“果然是奇侠，我们真是妄动心思了。”
　　胡飞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使剑人躬身一揖道：“胡大侠能不能把你的外衣赐与我们？还有你的帽子？”
　　胡飞不解其意，他身子向后一纵，以一指划胸，外衣竟然而裂，左臂一抖，右臂又一抖，外衣就脱落下来。他以一手接住，手向外一扬，外衣便飞过去。他头轻轻一点，帽子便飞去如箭，一直到那大汉面前突然缓缓而落，落在大汉手上。四个大汉向胡飞深深施礼。他们站成四角形状，大汉手一抖，胡飞的外衣落地，又一抖，帽子落在外衣上。
　　四个大汉一齐呐喊，剑、刀、锤、笔齐出，胡飞的外衣和帽子被打得稀烂。
　　胡飞不动，只是默默看着。
　　四个大汉都一齐跪在于停坟前。
　　“主人，我们无能，报不了大仇，只能搏杀奇侠的衣冠……”话刚说毕，使剑人回手一标血，伏于坟上。使锤人一锤飞去，其势甚缓，锤突回头，其势甚急，叭地把自己的头打得粉碎。
　　使刀的人一刀飞出，刀身直坠，势如飞石，一刀插胸，闷声而死。使点穴笔的哈哈狂笑，笑一回，叭地由颈锁胸突之上插去，尺没及半，血标如箭，倒地而死。四个人须臾死尽。
　　有人在身后一叹道：“也好，都死光了。”
　　胡飞不用回头。这是朱玉。
　　朱玉穿了一身红衣，绸纱血红，象大汉们标溅而喷的鲜血。她看着他：“你是不是这回舒服一点儿了？他们都死光了，你是不是很快活？”
　　胡飞惊诧地看着她，许久，叹了一口气，他拔出了那大汉手里的剑，把它握在手中掘土。
　　朱玉不放过他：“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能行？你找到谁，谁就活不成。你是不是认为你很有能耐？”
　　胡飞已经掘好了一个坑，他把那使剑人放到坑内，他双掌遥遥一推，松土便埋成了坟丘。
　　朱玉的眼里闪着光：“怪不得你这么好意杀人，原来你的本事就是会埋人，埋得快，埋得省劲儿，对不对？”
　　胡飞不回答，他仍在用剑掘坑，土飞如狂。他的眉毛更向两边耷拉，他的大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又挖好了一个坑。轻轻地用手托着那使锤之人，把他的尸体放在坑内。
　　朱玉喊：“真好功力，看来比道家的乾元功和佛家的大金刚指还厉害，提死人手不沾血，怪不得乐意杀人呢。”
　　胡飞双掌一推，又成了一个坟丘。
　　他又去用手挖坑。
　　朱玉还想讥讽他。
　　他满眼都是怒火，一步冲上去，扯住朱玉的耳朵。
　　朱玉喊：“你拽死我了，你拽掉我一只耳朵，我死给你看！”胡飞吼：“别喳喳乱叫，挖坑儿！”
　　朱玉无奈，只好用剑去挖坑，一边挖一边骂胡飞王八蛋。胡飞成了一千一万个王八蛋。
　　四个大汉都被埋上了。
　　挖坑很累，朱玉喘粗气，就无法骂人了。她坐在地上，红丝绸衣服上沾满了泥。
　　胡飞站在于停坟前，他突然跪下，以手拭泪，磕了三个响头。朱玉惊呆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奇侠，这个不知是不是真名的胡飞王八蛋竟然给人跪下？给人叩过头？还象掉了几粒眼泪儿？